初见先生,是在永登中学501班高一那年。他教我们语文兼班主任。先生个头不高,举止斯文,一副玳瑁近视眼镜后面,透着睿智温润的目光,给人的第一印象:儒雅。
先生上课,很少带备课笔记,一支粉笔,一册课本,条分缕析,层层推进,不急不慢,而课堂上总是鸦雀无声。一篇清汤寡味的白话文也常常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讲得诙谐幽默,风生水起,让你不得不跟着他的思路浪迹天涯。有次讲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竟“插播”起李密的《陈情表》:“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先生几乎通篇熟背,把西晋历史上那位拒绝高官厚禄,先尽孝后尽忠的李大官人,演绎得淋漓尽致。他讲修辞,讲倒装句,援引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从主谓调换、宾语前置讲到了大唐盛世,静水流深,引人入胜。课本上那些带有年代色彩的空洞浮华,他总一带而过,而课本上没有的东西,哪怕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都讲得波澜起伏,让我们耳目一新。要知道,其时是批林批孔的前夜,那些“程朱理学”“八股陈词”,许多教师都谈虎色变,避之犹恐不及。先生却义无反顾,津津乐道。有次侥幸觅得几本残缺的《康熙字典》,想起先生在上《祝福》时,讥讽鲁四老爷家的那堆字典是装潢门面,根本不会查,于是登门请教。先生朝我笑笑,顺口报出口诀:“一二子中寻,逢三问丑寅……”。
因了班干,我与先生接触稍多。去先生房间(兼办公室),总爱浏览一下他的书架。在所有书店都是一片红海洋的日子里,先生藏书均属“禁书”。因频繁调动,颠沛流离,先生藏书不多,可于我,每一本都是一块绝好的面包。最喜爱的是那套约有八、九册的《中华活页文选》,每每去了,便站立书架前翻阅,爱不忍释。先生看了,说先拿一本,可要收好,不得他借!我把书掖在胸口,买来白纸装订成册,于晚自习的汽灯下,盖住书皮一篇一篇抄录,更多的是在自制的煤油灯下课后去抄。那套书,都被我一一借了,选抄了《桃花源记》《石钟山记》《前后出师表》《报任少卿书》《陋室铭》《醉翁亭记》,前后赤壁赋,还有黄庭坚、周邦彦、辛弃疾、李白杜甫白居易……整整抄了三大本。那三大本“书”在后来上山下乡的日子里,一直与我不离不弃,成为那个文化荒年绝好的精神食粮。书架上还有本厚厚的《文选》,淡蓝封皮,那是注释详尽的全省师范院校师资培训教材。最后一页留有先生毛笔小楷,记录了他任教六安师专时,抽调省城编写此书的一段记述。阅后,让我起敬肃然。那本《文选》我也抄录很多。要说我后来对文学生发一点点兴致,先生,是我的举火引路人。
1972年初,校园里悄悄地传递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要恢复高考!那是期盼,是喜悦,更是一种相互激励。那一年,同学们的书包里除了《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多了《中学生怎样学好功课》《高中物理复习提纲》《高中化学复习提纲》……先生也兴致勃勃,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奋力折桂。可是我们终于没有等来喜讯,而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总动员。临别时,先生在房间里一把抱住我,涕泗滂沱,哽咽不已。那情那景至今仍存盘在记忆深处。先生的悲恸,唯有我懂。
不知是不是先生举荐,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初一语文。接到通知我异常亢奋,心想,这下可以近距离向先生讨教了。不承想,先生已调往枞阳中学。代课期间,偶与胡朝虎主任攀谈,林林总总得知,先生来自青山何氏,祖父与父亲皆为桐城大儒,教育名家。祖父任教天津,著有学术论著:《说文体例》《音例探源》《音例说略》三部。父亲何子诚早年创办宏实学校,主讲铜陵藏修书院。教学中他积极引导学生抗日救国,为八路军、新四军输送了大批军政人才,解放后历任县人大主席和教卫副县长等职。由于解决分居,先生甘愿从师专调往新建的县辖会宫中学。新校没有招牌,想求名人题字。请谁呢?有人冒冒失失提名:郭沫若。郭老可是大家,像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乡村中学,无异于天方夜谭。校长执意让先生执笔去信一试。先生不辱使命,奋笔疾书。许是先生学识渊博,言辞恳切;许是先生的书法了得,感动了郭老。郭老很快寄来四个大字:会宫中学。郭老题字,一时在省内外成为传奇。
招工进厂,住的是油毡棚,睡的是黄土地,心绪降到了冰点。春节给先生拜年,在寒冽清冷的房子里,先生拿出墨香四溢的《人民文学》让我看作家徐迟的文章。翻开第一页,就是《哥德巴赫猜想》。先生喜不自禁,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篇报告文学将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春风已经浩荡,科学的春天即将到来!教育的春天即将到来!祖国的春天即将到来!”那个夜晚,我们非常兴奋,披衣拥衾,抵足而眠。我们谈陈景润,谈生活,谈未来。先生勉励我不要相信神仙皇帝,要想命运在自己手里开花,就得着眼长远,不要自暴自弃。要学习陈景润在工作环境极度艰难,身体极度虚弱的状态下,矢志不渝,努力拼搏。正是那夜与君一席话,才让我重新拣拾书本,走进了后来的师院红楼。
那些年,我与先生一直书信往还。1980年元月,我的处女作《家乡鱼市》刊发《安徽青年报》,先生看后立即来信祝贺。而上世纪90年代我在《人民日报》偶然看到先生获全国优秀教师殊荣,立即去信贺喜,先生回信却只字不提。先生给我的信札我一直精心存档,同时存档的还有唐大笠、华岩等老师手迹,可惜因频繁搬迁,竟不知散落何处,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和夫人唐老师是在其侄何斯迈婚宴。何斯迈是1992年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金牌获得者,上过《瞭望》杂志封面,为中国科大少年班翘楚,其时留美归来就职香港城市大学。那天,先生喜气洋洋,与我一起合影留念。
得知先生驾鹤西归,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军医大做眼疾手术,连作副挽联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能送先生一程,深感愧疚。近期翻看微信,觅得先生宗亲何青老师《悼鸿儒何念先生》七律一首,借作本文结语:噩耗惊传鹤驭行,悲云惨雾泪眸盈。书香世泽传家训,德范师风育俊英。笔底春秋才智展,心中桃李挚情呈。官途远避求真理,枞水含悲颂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