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凌
1
孟小菲失踪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徐子凌正穿过马路。孟小菲不是在精神病院吗?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徐子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她听错了,不由得抬高声音问道,不会是你——你——徐子凌想说你个混蛋!又打住了,毕竟,她还不能确定是洪强对孟小菲做了什么。
“报警了吗?”徐子凌问。
“不能报警。”洪强说,“你在哪儿?见面说。”
“又不是我把孟小菲藏起来了!你不赶快找人你见我说什么——”挂了电话,走地疾行的车流中,有关孟小菲与洪强的点点滴滴像潮水一样涌进徐子凌的脑海。
孟小菲第一次把洪强带回她们共同租住的屋子时,徐子凌正在台灯下赶稿。孟小菲推开屋门,叫了一声子凌姐。徐子凌抬头,说了声回来了,就低了头继续写稿。当时,孟小菲刚从民族学院毕业,在徐子凌就职的报社做校对,恰好徐子凌正找合租者,孟小菲便与她住到了一起。两室的旧居,一人一间,客厅、厨房、卫生间共用。好在他们都很忙,回屋除了睡觉,偶尔煮方便面,厨房基本闲置。孟小菲刚出校门,总是带同学回来。徐子凌除了冲他们点点头,很少参与他们闲聊。那天晚上,徐子凌并不知道孟小菲还带了个男人,更不会料到这个男人后来与她有了瓜葛。孟小菲见徐子凌坐着没动,又叫了一声子凌姐,就过来拉住她的胳膊说,休息休息,出去吃水果吧。徐子凌揉揉眼睛,走出卧室,见客厅中央站着一个男人,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光秃的前额,让她心下一怔。男人的目光迅速从屋顶移到徐子凌脸上。徐子凌微微一笑说,你好!男人怔了怔,也说了声你好。就在徐子凌盯住男人的当儿,男人也把徐子凌从头到脚迅速打量了一遍。孟小菲笑着说,强哥,这就是我一直给你说的子凌姐。你们约会一直说我干嘛呀?徐子凌慎怪道。
孟小菲就是个向日葵!洪强说,生活中没个太阳就活不下去。她崇拜你,你就是她在这屋里的太阳!
屋里只需点个灯就行,哪里需要太阳。何况我根本不是太阳。徐子凌大笑。孟小菲一边吃葡萄一边笑眯眯地说,子凌姐可是我们报社的名记,我做校对,大稿特稿后面几乎都写着“本报记者徐子凌”呢……这马屁拍得我晕了!徐子凌笑着打断孟小菲。男人插话道,名记听起来像名妓!说完哈哈大笑……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房东留下的破沙发上边吃边聊。孟小菲问洪强,子凌姐像什么花,洪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茶花!一般人是养不活的。徐子凌笑着对孟小菲说,在他眼里女人都是花,孟小菲你要当心啊!孟小菲小鸟依人般拉住洪强的胳膊摇了摇……那时候的孟小菲多单纯呀,真有点像向日葵。
认识洪强不到十天,孟小菲就搬出了他们合租的屋子,跟洪强同居了。从那以后,徐子凌再也没在报社见过孟小菲。记者是跟时间赛跑的人,徐子凌的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每一天不是盯着故事就是事故,她哪有时间把一个合租不到三个月的女孩牢牢记在心里!洪强也很快淡出了她的记忆。
2
徐子凌再次见到洪强是一年零八个月以后。那时,徐子凌也不再当记者。因为她把儿子带到了身边。儿子需要相对安定的学习生活环境,记者整天东奔西跑,她不得不辞职,在木塔小巷另外租了一幢二层阁楼,一楼开了个花店,二楼是她和儿子的起居室。儿子一至六岁一直待在乡下外婆家。上了小学后外婆辅导不了作业,徐子凌只得把儿子接到身边。一个单亲妈妈,既要挣钱养家,又要经管孩子,她觉得花店最适合她。每天看着鲜嫩的花儿,心里的烦恼就会荡然无存。可是,忙惯了的双脚一旦停下来就感觉浑身哪儿都不舒服。辞职不到两个月,她又在瑞天广告公司找了工作,她以前学过平面设计,当记者这几年有点生疏,在电脑上捣鼓,她觉得还能拿出活儿。况且广告不光是平面设计,文字表达也很重要。当了三年记者,徐子凌的文笔犀利的像手术刀一样,文字表达没有不精准的。还有一点,广告公司的活可以在家里做,做好了交给客户就可以拿到钱。徐子凌觉得这工作挺适合她的。
那天下午,徐子凌跟一个地产商去他的新开发区看工程进展,准备做推销方案。那里原来是棚户区,他们刚走到地方,一堵墙就倒了下去,腾起一股黄尘。徐子凌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伸手拉了拉头上的帽子。走在她前面的冯老板脸上顿时起了愠色。这些猪头也不看看——冯老板自语道。徐子凌没敢张口,她担心一开口,烟尘就会炝进嘴里。那是徐子凌入职瑞天广告公司接的第二个业务。出去前,她以为冯老板说的开发区已经动工,没想到拆迁还没完成。她这才知道,地产商一拿到地就启动了销售模式,尽管恺悦花园还只是一片废墟,但不影响冯老板对外把它宣传成花园式住宅小区。
烟尘腾空后,露出推土机和几个戴安全帽的男人。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朝他们快步走过来,他中等个儿,鸽青色的衬衣卷在藏蓝色牛仔裤腰里,显得很干练。跟冯老板打招呼时,那人突然摘了安全帽,发亮的光头上立即落上了尘霾。他跟冯老板打了招呼,转头盯住徐子凌。徐子凌迎着他的目光说了声你好。你好——光头说着,移动脚步,跟冯老板并肩站在一起,指着前面的废墟汇报工程进展情况。冯老板嗯嗯啊啊地点头,不时提醒他要抓紧进度。徐子凌在他们身后一字不落地听着,从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你,不当记者了?正当徐子凌愣神构思营销方案时,光头退后一步,跟她说话。
记者二字像两枚炸弹在徐子凌的胸中轰然炸响。那是一份给她带来荣光与痛苦的职业,每天见形形色色的人,跟他们小心周旋,针锋相对地提问,斟词酌句地表达,稿子发了还得应付各方面的利诱和威胁……他会不会是她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对象?
您是——徐子凌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在哪儿见过他。
小徐,忘了跟你说,这是洪老板,负责这片新区的拆建。你以后多跟他联系。洪老板,这是瑞天广告公司的小徐,负责制定这里的营销方案。以后这里的房能不能卖出去,全看你们两位了。冯老板说着,就伸手在洪老板的肩背上拍了一把,显现出一种长者姿态。
请洪老板多关照。那个时候,徐子凌仍然没想起在哪儿见过他。
你是名记,为啥不干了?洪老板盯住徐子凌的脸,继续问道。
“名记”一下子刺痛了徐子凌的神经,他是不是报纸曝过光的对象,那些家伙不是黑道,就是黑白通吃的混混。
从报社辞职后,徐子凌蓄了长发,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出去工作的时候不被人认出来。当时,被洪强这样一问,她一下子愣住了。她讪讪一笑,说,辞职了,如今在瑞天混口饭吃,还请洪老板以后多多关照!
洪强没有跟徐子凌提别的事,转身跟冯老板谈工程进展情况。徐子凌走在他们后面,洪强嘴里谈的是工程进展和拆迁过程中遇到的麻烦,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徐子凌。离开工地上车时,洪强主动向徐子凌伸出手去。当着冯老板的面,徐子凌不能不给面子。于是,她礼节性地伸手,被洪强握住,力道渐渐加重,以致她上车后手指还麻嗖嗖地疼。
此后几个月,他们再未见面。直到今年三月,徐子凌下班时,被洪强堵在公司门口。那天傍晚,他请她去北辰酒店吃饭,几杯红酒下肚后,他告诉她,为了约徐子凌吃这顿饭,他准备了八个月!凯悦的工程款拿到手后,他就接了这辆奥迪Q5,为的就是有资格请徐子凌一起吃饭。他还说,以徐子凌的身段气质,应该乘名车,出入高档会所,应该有一双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但一年前握住徐子凌的手时,他心里一惊,虽然徐子凌外表看起来像个知性白领,但手却粗糙得跟村妇差不多。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人缺乏男人的滋润,活得很辛苦……洪强的话让徐子凌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涟漪,她低了头,把涌上腮边的泪咽下肚里。
“别装了——”洪强的手隔了桌子伸过来,抚着她的头发。她忍不住趴到桌上嘤嘤哭泣,等内心的堵差不多疏通了,才抬头向洪强道歉,“对不起!让你见笑了。”那一刻,她不再觉得他的秃顶、大鼻子、小眼睛、阔嘴巴长得不协调,也不再计较他以前有过什么经历。这些年,她与男人之间有过真真假假的爱恋,但留给她的都是巨大的虚空。他们大多是对婚姻倦怠的中年男人,跟别的女人上床,仅仅是不满婚姻中的平淡,很少有人愿意为一个带着儿子的婚外女人抛家舍子。每一次与男人发生关系的时候,她总要提醒自己,无论这个男人带给她什么感受,她都要赶紧抽身,满足肉欲只是为了放松身体里的紧张,但爱情只有一次。一次爱情就是一次闪电,她在那道闪电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了,从此只剩下一个空壳。她没料到,她精心织的茧会被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刺穿。
恢复了平静后。徐子凌站起来跟洪强道别。他也站起来,盯住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你——我不缺女人。我,只是心疼你。如果方便,请允许我接送你上下班——”那一晚,洪强送她到木塔巷口。徐子凌说,为了不影响孩子,请他不要到花店来,更不要上公司找她——洪强没有问为什么。
在徐子凌心里,洪强仍然是孟小菲的前男友,她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渴望,洪强对她也没提过分要求,仿佛他们只是哥们,平时太忙,偶尔聚聚,说说工作,看看风景,分别以后便相忘于江湖。
从那以后,只要洪强的车停在徐子凌身边,她就会跟他出去兜兜风散散心。他们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提谁的过往。有一次喝了几杯红酒,徐子凌忍不住问他跟孟小菲为什么分开了?他眼睛看着别处,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说,那时,他的一任女友刚刚离开,他需要女人,孟小菲需要男人,就这么简单,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他骨子里有一种不安分的因子,他需要一个火把引领自己不断前行,孟小菲给不了他,他也不想让她跟着他担惊受怕……真正迫使孟小菲离开他,是他犯事蹲了监狱。法院本来判了他三年,那些与他拴在一起的人怕他把他们都卖了,便不断花钱通融,把他提前放了出来。
洪强的城府超过了徐子凌的想象,她不明白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他不提,她也不问。
3
两个月前,洪强突然失踪了,他再也没有把车开到徐子凌租住的木塔巷口等她,电话也打不通。本来是萍水相逢的人,断了就断了,徐子凌安慰自己。
就在徐子凌再次将这个男人几乎忘了时,他突然打电话给她,“你在哪儿?”洪强说话总是直奔主题,像他的秃头,很少用修饰语。“跑了点小业务,还在大街上。我以为你失踪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徐子凌说,“说地点,我过来接。”洪强绕过她的问题,直截了当地说。徐子凌看了看身旁的路标说:“南河巷口。”徐子凌以为,洪强会像以前一样把他的奥迪悄然停在她身旁,降下车窗,露出他的秃头、墨镜……
“怎么?还在等人吗?”随了声音,徐子凌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夹克,留着板寸的男人朝自己走来,在他的身后,停的不是奥迪,而是一辆普通的长安汽车。
“啊——你怎么?你不说话我都认不出来了!”徐子凌说。
“是吗?”洪强盯住她的脸,目光锥子一样直刺过来,徐子凌迎着他的目光,笑着说:“失踪了两个月,重新投胎了!”洪强说:“不要贫嘴,上车。”
徐子凌坐进车里,洪强挂上安全带,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说:“谁把你喂肥了?”徐子凌听了哈哈大笑。洪强伸手过来,握了徐子凌的手捏了捏。徐子凌没有回绝。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儿子在城市漂泊,没有根基,没有房子,没有亲人,朋友大多是职场交往,友谊随着交易的结束而结束。每当孤寂无助的时候,她也想找个肩膀靠靠。洪强的出现让她神情恍惚。她没有功夫去想未来,未来就交给时间去处理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洪强再次捏了一把徐子凌的手,猛然撒开。徐子凌盯住洪强刀锋一样的侧面,说,如果我回答是我自己,你满意吗?不等他回答,她接着说,如果我回答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满意吗?你都不会满意!如果没有人与你竞争你会觉得这场游戏索然无味。如果有人与你竞争你会醋意大发。这就是男人。
“看来你对男人研究颇多的。”洪强悻悻地说。
“这个世界除了女人就是男人。”徐子凌笑着说。宋辰辉除了留给她一个儿子,粉碎了她对男人的所有幻想。时间是最好的药,当初深深伤害她的东西被时间之风刮得干干净净。
“这就是你跟一般女人不一样的地方。”洪强说,“多数男人喜欢小鸟依人的女人。但是,这样的女人一旦拥有就感觉没意思了,像白开水。你太独立了,我敢肯定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走进你的内心。你像乌龟一样,把你的秘密你的软弱都装在壳里,我一直想弄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男人都是猎手,越是难捕的猎物对他越有吸引力。”
“一只乌龟能有什么吸引力!你真是高抬我了。”徐子凌笑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有侵略性又极其自制的男人有点幽默。
“言归正传,你想吃什么?”洪强问。
“手抓羊肉。”徐子凌随口说道。
“吃肥了喂谁啊?”洪强说着一踩油门,车子飞了出去。
两人在滨河路一间餐馆坐定,洪强要了一盘手抓、两碟小菜、一个汤、两瓶红酒。
“说吧,为啥突然不理我了?为啥突然想起了我?”端上洪强递过来的红酒,徐子凌盯住他的眼睛问道。
“怎么是突然想起——一直没有忘记。”洪强喝了酒,吐出这句话。徐子凌心头一热,喝干了杯里的酒。
“昨天我去了花店,没有见到你。”洪强接着说。
“真是让您劳神了!”徐子凌笑着喝干第二杯酒。
“让您劳神了!这什么话?咋一直这么生分?”洪强说着,又把第三杯酒灌了下去。徐子凌夺过他的酒杯说:“过会儿还要开车,别喝那么多了。”这时,手抓羊肉上来了。徐子凌为洪强夹了一碟羊肉递过去说,“你找我不会是专门倾诉衷肠的吧?你做的那个工程交工了吗?有没有需要宣传推介的?让我也分一杯羹。”
“工是交了,钱没拿到,这不年终了嘛,民工嚷着要工资,我一狠心,就把奥迪卖了。那辆奥迪就是为了接送你买的,你不买账,留着它也没用。”洪强边吃边说。
“借口——”徐子凌窃窃笑着,笑声中泪花崩溅,仿佛心被人猛揪了一把。这些年,能够打动她的东西越来越少,尤其是男人的语言。
“借口往往是活下去的理由!”洪强并不为自己辩解,他端起杯子跟徐子凌碰了一下,说:“房子没有经过验收,还不能出售,我给自己装了一套,想请你看看,提些意见。”说完,他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
“咋还没验收?该不会是豆腐渣工程吧?”徐子凌笑着说。
“你这口气就像检察院的,怎么对啥都持怀疑态度?”洪强说,“这口气得改一改,女人要学得乖巧一点人喜欢。”
“哈哈哈——”一听这话,徐子凌放下筷子大笑起来。“原来洪老板是专门来教育我的,可惜太迟了,我已经顽愚难化了。”
“不迟不迟,正当时。”洪强说得一本正经。
徐子凌又给洪强夹了一块羊肉说:“谢谢!谢谢你这么器重我!”
一听这话,洪强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徐子凌,直看得她手发抖,筷子微微摇晃……洪强拍着他旁边的椅子说:“坐过来一点,咱俩又不是谈判的,总是面对面坐着,你知道这让人多么不舒服。我被警察审讯的时候与他们面对面坐着,我在监狱被人探视的时候与人面对面坐着,我跟别人谈合同的时候面对面坐着……就连我去精神病院探视……”洪强突然打住,抓过瓶酒,给自己斟上,也不管徐子凌,就仰头喝了。这一回,他闭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慢慢完最后一滴酒,便直起身子,把酒杯颠倒过来,杯口朝下,足足有两分钟。徐子凌以为他喝醉了来,伸手去拿他的酒杯。洪强推开她的手说,“你以为我醉了?以前我一个人喝一瓶白酒瓶都不成问题,要不是为了陪你,我才不喝白开水一样的红酒。”说着,他又斟满杯子,直视着徐子凌说:“如果你——心疼我,就陪我喝完这一杯。”
徐子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夺过他的酒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菜,徐子凌试探着问:“你刚才说去精神病院,探视了谁?”
“说了,你不会奇怪吧?”洪强深深地看了一眼徐子凌。
“怎么会呢!”徐子凌说,“不管是谁,你能去看,说明你这人还有点良心。”
“孟小菲,你还记得她吗?”洪强说。
“咋是她呢?她那么善良开朗的一个人。”
“善良开朗,这正是她的致命弱点。善良使她对人不防备,她不像你,对人总是怀着介备心。开朗,使人容易接近她。我遇见她时正是最无聊的时候,一个女人刚刚离开了我,她是替补队员。但说实话,她就像白开水,老是粘着我。两人见面除了上床好像也找不到别的话题。打个比方,她就像一根藤,而你是一棵树。时间一长,藤会让人生厌,就想摆脱她。而树不会,不管你看不看她,她都会发芽,开花——她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女人,我离开她是必然的。”
“那么,她怎么会进精神病院呢?”徐子凌打断洪强的话。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后来,她跟一个搞传销的小伙好上了,小伙套完了她手里的钱——她能有多少钱!听说她连老爸老妈准备买棺材的钱都骗来给了那个小伙子。结果,小伙子不见了,好多亲戚朋友找她要钱,她就疯了——”
“你见到她时啥情况?”徐子凌问。
“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八个月。那是什么地方——跟监狱差不多,一群人关在一幢楼里,楼门里里外外上了锁。特别严重的单独关着,不太严重的十几个人关在一间房里。他们那个大间,有好十几人。我一进去,就被那些人团团围住问这问那。孟小菲据说本来好多了,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她以为有人来找她要钱,就大喊大叫:‘我没有钱!我没有钱!’躲到床底下叫不出来。最后,护士不得不把她拉到一个单间,给她打了一针。空荡荡一间房,只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她伏在桌上,我坐在她对面。她似乎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洪强,她突然就哭了。她说如果我不抛弃她,她就不会跟那个混小子。她现在哪儿都不敢去,她怕人们追着她要钱……”
人生真是一次险象环生的旅行!徐子凌没有想到,以前那个开朗的女孩竟然落到那种地步。一时间,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
“来,喝酒。这两个月,我都没有好好喝过一次酒了——”洪强首先打破沉默,“现在,我天天被人追着要账,我也在找人讨账。你说这人生,就像兜圈圈,明明大家都在圈上跑着,你就是追不上,直到累死在跑道上……”
不和不觉间,第二瓶酒竟然也喝完了,徐子凌感觉脸膛渐渐发热,浑身也开始燥热。洪强喊来服务员还要酒,被徐子凌挡了回去。
徐子凌抓住洪强的胳膊把他拖出饭店。冷风一吹,洪强突然倒向她,她抓紧他的胳膊扶住他,正为难怎么回去,洪强摔开她的手,独自走向车跟前,拉开了车门,回头冲徐子凌“嘿嘿”一笑,说:“我没醉,上车吧。”
徐子凌盯住他似笑非笑的脸看了几秒钟,感觉他不是说醉话,才上了车。洪强抬头盯了徐子凌一眼,笑着说:“你也很善良。我刚才那是试探你,当我倒下去的时候你会不会扶一把——”洪强说完,一踩油门,车就启动了。
“小心交警!咱们都喝酒了。”徐子凌提醒。
“这段路上没有交警。”洪强说。
不到一刻钟,车就开进了一片新开发区,新植的绿化树打着吊针,路还没有铺上油砂,坑坑洼洼,汽车像走在蹦蹦床上,颠簸不停。徐子凌正诧异他怎么走这种路,是不是真醉了,车突然停了下来。
“下车吧。”洪强一手扶住车门,一手插在裤兜里。
“这是哪儿?”徐子凌坐着没动。
“我的楼盘。请你提意见的,你别以为是白吃白喝。”洪强说完,转身朝一幢楼里走去。跟着洪强走进楼梯,徐子凌的心嗵嗵直跳。吃了人家的,就得跟人家走吗?想到这儿,她突然站住了。
“怎么?不敢去了?”洪强狡黠地问道。徐子凌赌气迈开脚步。
洪强的房子在七楼,刚刚装修,还散发着喷漆的味道。站在门口,徐子凌心不由得不想,她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大房子呢!“大卧室的落地窗正对着下面的公园,有一座假山,我准备来年栽些竹子、植些花草。书房那里看出去是青山,可惜我是个粗人,看书的时间不多。小孩的房间装些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洪强带着徐子凌边走边介绍。
在城市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让孩子有个独立的学习空间,她何尝不想。可是,她从没想过如何设计房间的布置,现实没有给她提供想的时间和空间。洪强一问,她不知如何作答,就转移话题说:“这些问题,你应该问问房子的女主人,她喜欢什么样的风格,我说了也是白说。”
“女人的想法都差不多。”洪强飞快地瞥了徐子凌一眼,继续说,“你在我眼里是个有品位的女人,你想出来的,别人未必想得出来。”
“你真是抬举我了,有品位的女人哪个像我一样为了填饱肚子东奔西跑?她们出入有名车接送,回家有保姆伺候,穿戴不是法国就是意大利牌子。我呢,随便碰上打折的店就去捡个便宜,怎么会与品位挂钩……”
“别跟我磨嘴皮!”洪强说着,猛然回过头来,一把抱住了徐子凌。她挣扎着说:“别,别这样——”“不要拒绝我!”洪强不说话,只是狠狠地吸住徐子凌,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下去。徐子凌在他的背上擂了一拳又一拳,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太阳慢慢收敛着光芒,晚霞像血一样铺满西天。他的密密的寸发密密的胡茬擦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滑去……她感觉自己成了随水漂流的浮萍,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水雾渐渐把他们吞没,他们在水中彼此撕咬,像两个战士;又紧紧地缠成一体,像两条发力的蛇,都想把对方缠死……当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光芒的时候,徐子凌慵懒地躺在洪强打地铺的褥子上,目光在房间游移,落地窗、书房……那些半小时前令她心动的东西一下子颓然落地。他为谁准备的?不会是孟小菲,也不会是她徐子凌!这么想着,徐子凌把目光投向窗口,那里已漆黑一片。
徐子凌穿好衣服要走了,洪强追到门边,揉了一把惺忪的眼睛,问道:“就走吗?”
“你会永远把我留在这里吗?”徐子凌反问。
“你是候鸟,谁留得住啊——”听了洪强的话,徐子凌决然拉开门走了出去。
4
离开洪强以后,徐子凌不时会想起孟小菲,她一说就笑的瓜子脸,弯成两轮新月的眼睛和眉毛,笑到兴奋处双手拍着大腿的模样……那时,她还羡慕过孟小菲,说她多单纯,单纯了多好,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么单纯这么爱笑的女孩却成了疯子。她的疯真像洪强说的那么简单吗?星期天,她拨通了洪强的电话。
“哈哈,想我了吧?”电话一通,洪强就发出两声大笑,声音中自信满满。
“别做梦,谁想你啊?”徐子凌说道。
“不想我想谁啊?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的,但没想到这么早。”
“别自作多情了。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去看看孟小菲。”徐子凌郑重说道。
“怎么突然想起看她?”一听孟小菲的名字,洪强的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
“这些天我一有空就想起她,我们去看看她吧。”徐子凌说完,电话里好一阵寂静。
“好吧。你在哪儿?我收拾一下过来接你。”洪强的声音沉郁下来。徐子凌说,我在花店等你。放下电话,她给儿子叮咛了几句,换了一身休闲装,正收拾时,巷子口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赶紧抓起手提包快步走了出去。
上了车,徐子凌仔细看了一眼洪强,只见他穿了一身藏蓝色运动服,戴了一副藏青色太阳镜,板寸头发使他的脸成了典型的“国”字,鼻梁挺如刀锋,嘴唇线条分明。“去看老情人,把自己打扮这么年轻这么性感!”徐子凌原想,这句话一定能逗得洪强哈哈大笑,他只是摘下眼镜,抹了一把又戴上了。
经过家福乐超市时,徐子凌让洪强停下,跟她一块儿去给孟小菲买点儿东西。洪强戴上墨镜,怕冷似的,把衣服的拉链拉上来,才下了车。徐子凌选了奶粉、黑芝麻糊、咖啡、奶茶、水果等食品。洪强看了,从手推车里拿出咖啡与奶茶说,精神病人是禁止喝咖啡和茶的——这两样东西能使人兴奋。买了几样食品,徐子凌又拉了洪强去服装区,给孟小菲买了一套保暖衣。她说天冷了,也不知有没有人看过孟小菲。洪强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听了徐子凌的话,他小声说:“你啥时候能这么关心一下我?”徐子凌抬头剜了他一眼,说:“你跟女人也吃醋?你如果住院了我一样会来看你的。”“你就不能在我健康的时候关心一下么?男人其实很脆弱,有时候像小孩一样,需要女人哄一下。”“真没想到,看起来强悍的洪老板原来也是外强中干的。”“你除了揶揄我还能说什么?”两人边聊边走出超市。
精神病院在市郊一片农田中间,远离工厂和市区,被稻田和水塘包围着,几只鸭子在水塘里悠闲地游荡,小鸟贴着水面低低飞过,一位老农卷着裤管收拾着田里的杂草。
“精神疗养院——放在这里真是名符其实。这里真安静,我都想住进去疗养一下精神——”徐子凌边走边说。
“女人往往容易被外表蒙骗,等会儿进去了你就不这么想了。”洪强说。
“里面的条件难道不好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洪强头也不抬,径直朝前走去。徐子凌紧跟着他。精神疗养院的院墙足有两米多高,墙头上插了很多玻璃碎渣,要是有人试图越墙,手脸就会被这些碎玻璃扎得鲜血直流。徐子凌一想到这些,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从钢管门缝望向院里,一幢五层大楼伫立院中,院里整洁肃静。如果不是门房的窗口有袅袅白烟,几乎觉察不到有人在。洪强大声喊道:“有人吗?开门——”大约过了两分钟,门房的门才缓缓拉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走出来,闷声问道:“找谁?”
“找孟小菲。”徐子凌抢先说。门卫把他们领进房间,拿出一个本子,让他们登记。洪强和徐子凌分别写上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电话。门卫瞥了一眼说:“是病人你得说号,这里不叫名字叫他们的编号。”
“你知道她是几号吗?”徐子凌问洪强。
“103号。”洪强说完,就咬紧了下嘴唇。门卫听了,转身向楼上走去。徐子凌侧了脸看洪强,只见他正摘下眼镜拭擦。
过了一会儿,门卫从楼上下来,打开锁让他们进去。徐子凌问门卫,大白天为什么上锁。门卫说,得防止那些疯子跑掉,前几天跑了一个,家属来医院要人,现在那个疯子还没找到呢。
顺着一楼的楼道看过去,只见门牌上分别挂着挂号收费、中药、西药……二楼梯口还有一套门,也挂着锁,门卫在门上敲了几下,一名穿白大褂的护士出来开了锁,领着他们径直上去。刚上到二楼拐角,就听见上面传来切切嘈嘈的吵嚷声和敲打门窗的当当声。徐子凌正想问,孟小菲住在哪一间。那名给他们带路的护士突然停止脚步,回头说:“等一下进去的时候动作要快,要是谁趁机从门里跑出去!”洪强点点头,徐子凌茫然地望着护士姜黄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二楼道口坐着一名值班男护工,稍稍往里一点,按着两扇结实的木门。门上有个小小的玻璃窗,四五张脸挤在窗口,有圆脸尖腮的、有棱角分明的,有浑圆如弥勒的……看得出,那些脸在这短短的一瞬不断变化,一会儿扁平的那张被挤成了波浪,一会儿圆脸尖腮的压扁了鼻子……那些穿过玻璃透出的目光或呆滞或焦躁。
到了门跟前,那名身体强壮的男护工两眼紧盯着门缝,女护士拿钥匙开门。门开了,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地涌过来。男护士一边往里推他们,一边示意洪强与徐子凌赶紧进去。洪强一只手里提着塑料袋,一只手推了徐子凌一把,徐子凌快步跟着男护士进去,身后传来女护士上门锁的声音。
“同志们,领导看我们来了,大家安静安静,领导要讲话。”一个脸庞宽阔的中年男人边说边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拍起巴掌。徐子凌看看洪强,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见我儿子了吗?他长高了没有?他一定长高了。我十年没见他了……”一个面容瘦癯的中年男人把头伸到徐子凌面里问道。
“现在谁当省长?我要到省长那儿告常发奎这个坏种……”一个青年男子满目愤怒地说。
“你知道夏天峰吗?听说雷击了他的头,头里装着一腔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人群中伸过脸来问……除了他们的脸和头发,这里的十多个病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徐子凌想越过人群,看看孟小菲在哪儿,但没有一张面孔让她感觉熟悉。
“103,103听见了吗?有人找你。”带路的男护工大声叫孟小菲的编号,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其他人一听找103,也跟着大喊:103在哪儿?103出来。仍然不见孟小菲的身影。
“她一定又吓坏了。只要听见有人找她,她不是钻进床底下,就是躲到厕所里。”男护工边走边说。
“大家不要喊。请安静!”一名青年男子回头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跟着他们的人群并没停下,但脚步明显缓了许多。
男护工掀起挂着病人编号的半截白门帘,徐子凌和洪强跟着进去,床上床下都不见孟小菲的影子。
“一定又在厕所里躲了起来。”男护工边说边把他们领到厕所门外,他回头冲徐子凌说:“你进去仔细看,她肯定在这里。”那一刻,徐子凌感觉心被刀剜了一般难受。这哪是人住的地方?不要说精神病人,就是好人被关上三天也会变成疯子。她把保暖衣袋递给洪强,进了厕所。
女厕的小木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徐子凌准备拉开门逐个看,手按上门柄,又拿了下来。她站直身子,抚了一把胸口,轻声说:“孟小菲,你在吗?我是徐子凌,你还记得吗?”厕所里静得能听见水滴的声音。徐子凌接着说:“孟小菲,我们以前合租过房子,你还记得吗?”还是没人应答。徐子凌不甘心,继续说,“当时,你领回一个叫洪强的男人,他说你像个向日葵,说我像一株山茶……”她的话音刚落,一扇木门从里面推开。孟小菲伸出头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徐子凌。徐子凌一步上前,去拉她的手,孟小菲紧张地把手缩到后面去了。
“孟小菲,你别怕,我们是来看你的。”徐子凌看着她的样子,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还是那个笑声爽朗活力四射的姑娘吗?宽大的病号服裹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晃晃荡荡,长时间见不到太阳,她的脸像纸一般白。孟小菲盯着徐子凌,眼睛死鱼一般,一动不动。她这样看了她足足一分钟,才上前拉住徐子凌的手问道:“你真是徐子凌?你不会是来向我要钱的吧?”
“我真的是徐子凌,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不,你不显老。我才老了,我一下子就老了。”孟小菲放开手,往门外走。见门口站着洪强,她一步跨前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说:“你来了!”
洪强甩掉孟小菲的手,退后一步说:“是她要来,不知道路,我带她来的。”
“什么你我他,咱们来看看小菲。”徐子凌勉强露出笑容,她想让孟小菲彻底打消疑虑。
“走吧,去我宿舍。”孟小菲的目光从洪强脸上移到徐子凌脸上。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宿舍。那些刚刚等在大厅的病号跟着涌进孟小菲的房间。徐子凌拿过塑料袋掏出香蕉、葡萄,孟小菲捧着给大家分发。她还是那么热心。徐子凌想。
病人一边吃水果一边问东问西:影剧院修成了没有?市政府那些贪官法办了没有?卫民巷那个菜市场还是烂泥滩吗?步行街上的那些按摩姑娘还在吗……问题五花八门,徐子凌几乎招架不住。她对洪强说:“咱们带孟小菲出去透透气。”几个人一听透气,一下子来了精神,纷纷涌往门口,喊着“透气,透气,我要透气——”那名男护工说,各回各屋,有人来领才能出去透气。徐子凌一听这话顿时兴奋起来,孟小菲真的可以出去透透气的。
走出二楼大厅,男护工迅速把门锁上。徐子凌听见里面再次响起大呼小叫声。
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天气比早晨晴朗了一些。徐子凌和洪强带着孟小菲沿着医院的草坪边走边聊,徐子凌问孟小菲能不能吃饱,有没有受到其他人的打骂……孟小菲说,吃的还可以,疯子其实都很善良,一般不打人,更何况他们天天注射镇静剂。徐子凌问孟小菲想不想出去。一听出去,孟小菲一下子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她说:“不,我不能出去。我欠人情太多了,这一辈子都还不完。我爸我妈死了都会找我算账……”
徐子凌意识到她的话触到了孟小菲的伤疼。她停住脚步,直视着孟小菲因为紧张而瞪圆的眼睛,笑着说,也许,人们早就原谅了你。孟小菲着急地摆着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原谅我的,那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小芳的钱是在洗脚店挣的,洗一双臭脚挣二十块,洗多少双脚才能攒够一万五千元?双军的钱是他在建筑工地上抱砖头挣的,有活的时候一天能挣八九十,他干多少天才能挣三万八……不想这些我还能在这里混下去,一想头就大了。”
“你现在要敢于面对现实。三十万元算什么?你这辈子难道挣不到三十万元吗?”洪强打断孟小菲。徐子凌接上洪强的话茬说。“是啊,你要是努力,一辈子挣的钱不止三十万吧——你出去想办法还吧。”
“让我想想,想想再说。”孟小菲刚刚兴奋起来的神情又变得沮丧不已。
三个人沿着草坪走了三圈,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孟小菲的脸上泛起了隐隐的红晕。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魔,只有降伏心魔,人才能战胜自己的懦弱。徐子凌想。
当他们把孟小菲重新送进楼,锁上门的那一刹那,徐子凌眼里一下子腾起了水雾。孟小菲隔着门上的玻璃向他们微笑,徐子凌朝她挥挥手,说,有空了我们再来看你!孟小菲也朝他们挥挥手……
徐子凌和洪强走出精神疗养院时,天气又阴沉下来。徐子凌抬头看天,云脚低坠,黛青的云团像河里的浊浪,滚滚往北涌去。
坐进车里,徐子凌说:“你有空常来看看她。她一听你来了一下子兴奋起来,这说明她心里仍然记着你。”
“闭嘴!要知道你说这些话,我就不带你来。”洪强厉声说道。徐子凌不知说什么好。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洪强把徐子凌送到木塔巷口,也没有约她一起吃饭。
5
一忙起来,徐子凌又成了旋转的陀螺,客户——公司——花店——徐子凌除了加快步伐没有别的选择,也只有忙碌起来,才可以填补内心巨大的虚空。
从精神疗养院回来以后,徐子凌再也没有跟洪强联系。她明显地感觉到,孟小菲还在意着洪强。她宁愿她跟洪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虽然她从不吃回头草,却在心底希望洪强能成为拯救孟小菲的一根稻草。洪强也没有打扰徐子凌。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相似性使他们之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力一旦碰撞,又会迅速地反弹回去。就在徐子凌以为她快要忘记洪强的时候,他突然打来了电话,开门见山,“孟小菲失踪了!”
精神疗养院看管那么严,孟小菲怎么就失踪了呢?洪强又是怎么知道孟小菲失踪了?想到这儿,她立即拨通洪强的电话,“你在哪儿?过来接我,民族路南口——”洪强喜出望外地说:“你站着别动,我就在民族路北口——”
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洪强的车就停在徐子凌身旁,他摇下车窗喊道,“上车——”徐子凌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洪强朝后瞥了一眼,轻声说,就那么嫌弃我——徐子凌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截了当地问,孟小菲怎么就失踪了?洪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启动车子汇入了人潮。
你为什么不说话?徐子凌咄咄逼人地问。
我还没报警就遭遇了审讯!洪强说,语气幽幽!
不要跟我绕弯子!徐子凌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别的女人都会嫉妒那个与她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女人,你怎么就向着她说话?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孟小菲会去哪儿呢?你有线索了吗?徐子凌见洪强不接招儿,只得改变口吻。
我上午去郊区办点事,顺路给孟小菲买了点东西去看她。比起上一次,孟小菲精神状态好多了。接了东西,她央求我带她到外面走走,说是她一年没去过城里了。当时我感觉孟小菲跟正常人一样,就向医院签了名,带她到了市区。饭后,她提出想到我住的地方看看……结果,我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说到后面,洪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这么说,孟小菲是从你家里失踪了的?徐子凌咬牙切齿地说。不等他回答,她又说,“现在怎么办?报警,登寻人启示?还是继续寻找?”
“不能报警,也不能登寻人启示,要是那样,别人就会知道她从精神病院出来了,找她的麻烦。你知道,这是她最害怕的事儿。”
“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大海捞针似地找?”徐子凌问。
洪强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又好像专注于开车。徐子凌扭头看向窗外,街头灯火通明,夜市刚刚开始,白天空旷安静的大街此时像泄洪的河流,人群摩肩接踵,车辆川流不息,直销的,卖葡萄干的,卖生药膏药的……最热闹的当数路边的大排档,从各个工厂涌出来的打工者正在那里大块朵颐。孟小菲能去哪儿呢?此刻,她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看到路边小摊上摆的小玩意儿随便蹲下去,买一只手编的蚂蚱,或一个糖葫芦,边走边笑?她的眼睛还能笑成月牙吗……
洪强带着徐子凌去了一切孟小菲有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凤凰山下孟小菲最初租住的地方、体育馆后面洪强与孟小菲同居过的地方、和平大街孟小菲与后来的男友租住过的地下室……问了房东与近邻,都说没有见过他们描述的那个女子。
转眼两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音讯。徐子凌问,孟小菲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信息?洪强说,他一醒来发现孟小菲不见了,穿了衣服就走,没仔细看。徐子凌建议回他的住处看看再找。
6
只隔了半个月,洪强的房间已变得令徐子凌陌生,客厅安上了沙发与电视,一进门,徐子凌就四下里查看,孟小菲有没有落下什么物品,或者留下什么字条?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徐子凌见到两条女人裤头,一条粉色、一条紫色——那是不是孟小菲留下的?显然不是,她今天刚出来,既然要走,肯定来不及清洗裤头。显而易见,这半个月,洪强并没有闲着。
洪强给徐子凌沏了一壶咖啡出来,见她望着那两条裤头发呆,讪讪地笑着说:“过来喝杯咖啡再查看。”徐子凌什么也没说,踅身进了卫生间,发现纳物架上放着一盒避孕套。这个瞬间,她有些眩晕。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怎么能——走出卫生间时,徐子凌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胳膊肘撞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那日历便“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捡日历,顺便把自己的情绪捋了捋。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几行蚂蚁样的字迹跃进她的眼帘。她定睛细看。
强哥: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给我的一切,我会把这些作为最美好的回忆。那天你和子凌姐走后,我一直在想,难道我就这样躲一辈子吗?冤有头,债有主。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今生,躲不过来世。我想出去挣钱还债。请原谅我不辞而别!另外,我从你的钱包里拿走了1300元,等我有了钱,我会还给你。
洪强见徐子凌盯着日历看,好奇地走过来,盯着孟小菲的字迹看了又看“原来她是有预谋的。我还以为她一直是那个傻女子呢。”洪强喃喃地说,
“社会能把一个个傻女子变成狐狸精。”徐子凌说完这句话,就朝大门走去。
“等等——”洪强跟过来,“就这么走吗?”
“你,还有礼物馈赠吗?”徐子凌说完,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飞溅。
“有!”洪强说着,一把抱住了徐子凌。
徐子凌一抬胳膊推开他,说:“戏已落幕,又何必画蛇添足?”
从洪强的家里出来,徐子凌抬头看天,几朵烟花正在夜空中腾起——爆炸——消失!徐子凌猛然记起,明天就是元旦了。此刻,孟小菲是不是像她一样仰望着夜空的烟花呢?这么想着,徐子凌迈出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