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陇东史像的多棱镜——评孙兴和长篇小说《广爷川》

20世纪陇东史像的多棱镜

——评孙兴和长篇小说《广爷川》

石凌

长篇小说《广爷川》是原平凉师范数学名师孙兴和先生为故乡故人立传的史诗性作品。从反映历史真实与现实深广的程度而言，《广爷川》达到了宋代大儒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小说以李广将军故里广爷川几代人的生命史为线索，真实而立体地展示了20世纪中下叶陇东乡村社会的风俗风情风物，塑造了上百个性格鲜明，思想迥异的人物。

首先，可以把《广爷川》当成陇东民俗的百科全书去阅读。翻开小说，扑面而来的是陇东（静宁）民俗的鲜活气息。小说从广爷川大财东俞世昌儿子俞炳武与李广烧坊的掌上明珠李晓梅的婚事写起。乡村婚丧之事往往是民风民俗民情的一面镜子，“迎客、书礼、鼓乐、木匾摆放、喜对悬挂、司厨、安席……”这些极富历史质感与现实场面的繁文缛节构成了一幅广爷川的民俗风情画……原汁原味的民谚、民谣、民歌俯拾皆是，生活在广爷川的人说着与身份和时代相符的语言，寥寥几笔，一个个土得掉渣的人物便带着泥土气息矗立于读者眼前。

其次，可以把《广爷川》当成20世纪的陇东断代史去阅读。孙先生在创作《广爷川》时，最大限度地贴近历史、贴近现实、贴近人物。

贴着历史写——不溢美，也不隐恶。20世纪中下叶，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松柏峪的村民无一例外地卷入斗争的漩涡。原来单纯的乡邻关系在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变得复杂起来。解放前就加入地下党的俞打豹仅仅因为新窑庄上的一副对联就受到残酷迫害，被造反派打死。写对联的乡村知识分子俞绍乐忍受不了迫害上吊自杀……一个又一个粗通文墨或说错话的老农被揪出来批斗。逼真的白描把人性之恶在阶级斗争中凸显出来。贫农俞世珍虽不识字，却深谙形势，一度爬上村革委会主任与小学校长的位置，借阶级斗争的名义对乡亲们进行迫害。投机分子池志超凭借其见风使舵的能力步步高升，使自己迅速成为县革委会头头，改革开放后仍身居高位，干着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勾当。由此可见，这场让无数人陷入水深火热中的运动正是俞世珍、池志超、郜校长这样的投机分子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搞起来的。如此正面描述这段历史的作品，除了《白鹿原》，在当代小说中并不多见。凭这一部分描述，孙先生完全可以跻身当代有风骨的作家行列。

20世纪的另一场关系全民的运动就是计划生育。无数婴儿被计划掉了，但在文学领域，除了莫言的长篇小说《蛙》对此进行了赎罪式描述，鲜见有其他作家作品对此进行过正面描写。孙兴和先生在《广爷川》中以俞致祥妻子魏桂芹几次被迫流产，反映了个体在巨大的时代漩涡里无法自拔的命运。

贴着现实写——生活是怎么样的，小说就怎么样写的。鲁迅先生评《红楼梦》最大的特点是“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广爷川》以上帝视角，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现实对个体命运的裹挟与改写。20世纪的兵荒马乱投射到个体身上，每个人的命运都让人唏嘘感叹。在广爷川这样一个既有深厚的历史传说又有淳朴民风的地方，靠天吃饭的农民乡亲却在政治运动的漩涡里演绎出了一场场或荡气回肠或黑白颠倒的大戏，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却避免不了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操纵命运。纵览全书，松柏峪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命运这条绳索的捆绑与勒索。前财东俞世昌中年得子，儿子初长成，适逢开国鼎新，一切财富化为乌有。儿子俞斌武与李晓梅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却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丢失性命。李晓梅出身尊贵，受过教育，不受封建礼法约束嫁给所爱之人，却青年丧夫，寡母孤女苦度人生，为逼女儿嫁给周继愈竟然以自杀谢世。俞世珍在“文革”中整惨很多乡亲，自己的大儿子俞大龙心毒手辣，欺嫂辱女，落得身残心疾无法治愈。牛岁旺在“文革”中出尽风头，工作后却因虚报项目申请被“双规”。俞致祥秉性纯良，勤奋好学，成绩斐然，爱情却一波三折……时代的车轮辗压着每个人，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这种对现实无距离的摹写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感觉。

贴着人物写——现实生活中，人都是圆形的，而不是非黑即白的。《广爷川》中塑造人物上百个，无雷同，不刻板，每个人身上既有时代的烙印，也有家庭教育的烙印，更有自身经历的烙印。小说塑造得最成功的人有俞世珍、俞致祥、牛岁旺、俞绍乐、俞殿元、周继愈、池志超、俞大龙兄弟三人、李晓梅、魏桂芹等。作者对这些人物的描写既有速写，也有精雕。俞主任是作品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出身良好使俞世珍找到了对乡亲们颐指气使的优越感。他既自卑又自大，既自私又恶毒。在这个狭隘的农民心中，没有人伦，没有道德，有的只是看得见的利益。俞世珍的三个儿子既有父亲遗传的精明强干，又有各自的特点。父亲不讲人伦与道德，儿子比父亲更狠，俞大龙在一次持刀强奸途中踩空，险些要了命。作者没有让他立即死——大概立即死了不足以表现这对父子的恶，而是让乡村医生俞抓豹救了他，却使他落下终身隐疾，才有了俞世珍教唆三子代替长子潜入嫂子房间行奸撒种的龌蹉之举。俞二龙承继了父亲精明的一面，走上经商赚钱的路。俞三龙比起父亲俞世珍，在过之而不及，若干年后，他成了松柏峪的新村长，“俞三龙恨不得把松柏峪的年轻女人睡个遍，那些出外打工者的老婆，几乎没有逃过他手心的。”此处如读《金瓶梅》。俞世珍父子代表了乡村唯利是图无恶不作的一类人。作者对这个多面人进行了多棱打磨，前有伏笔后有照应，使他成为一个立体的人，极具典型性。

作品对俞致祥与牛岁旺对比着写。俞致祥耿直好学，敢于担当；牛岁旺持重老成，心机很深。后来二人同为故里中学教职工，俞致祥致力于学术上的精进，成了教学骨干；牛岁旺依靠岳丈扶持，成了校长。就在牛岁旺以为在人生之路上超越老同学俞致祥时，却被“双规”。

周继愈是被松柏峪乡亲掩护过的小红军周忠武的儿子。“文革”中，周继愈作为知识青年插队松柏峪，在与恩人孙女俞惠萍的接触过程中，对这个美丽多情的姑娘产生了爱情，致使俞惠萍意外怀孕。六年后，周继愈学有所成，回乡认亲，带走妻儿。进京后，周继愈继续升造，成了知名学者、大学教授，与妻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频频出轨女学生，最终，在出轨研究生牛岁香后不可收拾，只得与俞惠萍离婚。青年周继愈身上有着年轻人的冲动、盲目、多情，在致俞惠萍怀孕后，为了保全自己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不敢相认。中年周继愈有着当下诸多教授的通病——频频出轨女学生，担任企业顾问捞钱……

李晓梅是小说着墨较多的女性。她敢爱敢恨。少年时代与同学俞斌武萌生爱情。俞斌武被开除后，她毅然退学嫁给他。青年丧夫后，她含辛茹苦抚养女儿长大。为了女儿的幸福，她肆意制造机会让周继愈接近俞惠萍。得知女儿怀孕后，她顶住压力让女儿生下孩子，为的是为丈夫留住根脉。周继愈学成归来时，俞惠萍却爱着俞致祥。为了外孙能与父母团圆，她以死逼嫁，断了女儿留下的心。

魏桂芹是新一代农民。嫁给俞致祥后，她知书达礼，处处为丈夫着想。受到俞三龙侵扰时她以死相抗，使这个风流成性的浪子从此对她刮目相看。苹果种植开始以后，她泼辣能干，成为农民致富的能手。当她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毅然向自己的情敌俞惠萍托付丈夫。她的身上既有松柏峪传统女性忍辱负重勤俭持家的美德，也有新时代女性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率性。

池志超是《广爷川》中的官场不倒翁。“文革”中，他步步高升，成为县革委会主任，积极策划了整人斗人运动。改革开放后，他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放烟花，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进京办事，见了女学生就想发展为自己的情妇。池志超是当下官场人物的典型代表。

好小说既是建筑群，也是万花筒。《广爷川》不仅真实地描述了松柏峪半个多世纪里乡亲们的命运变迁，也讴歌了坚贞纯洁的爱情。在“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的年代，很多人奉命成婚，但爱情仍然以坚不可嶊的力量生长着。解放前，俞斌武与同学李晓梅自由恋爱被开除学籍，他们抛开世俗偏见结成夫妻。俞惠萍继承母亲李晓梅敢爱敢恨的品质，作为村学唯一的女学生，她比同龄女孩幸运。明知俞致祥与自己同宗不可成婚，她依然不可遏止地爱着他，爱他的耿直勇敢，爱他的敢于担当。阴差阳错与周继愈生了儿子，使她对俞致祥的爱更深了一层。嫁给周继愈，远赴京城后，她仍然不忘给俞致祥写信表达爱情。“爱一个人就希望他过得更好。”当她知道自己与俞致祥的爱情无望后，促成爱着俞致祥的魏桂芹与之成婚。当她得知周继愈出轨牛岁香，被逼婚后，她决然放手，成全他们。俞致祥妻子病重后，她多方奔走……爱情在她的身上愈来愈宽，小爱渐成大爱。她的生命之河也终于从跌宕起伏趋于波平浪静。

俞致祥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少年时，他爱上青梅竹马的同学俞惠萍。青年时为了爱情远走他乡。周继愈为了前途抛弃俞惠萍后，他顶着骂名准备接纳俞惠萍母子，为的是与爱人终身厮守。他的计划受到长辈阻挠，爱情再次受挫。他师专毕业后放弃去完全中学任教的机会回到故里中学，为的是娶俞惠萍为妻。当周继愈再次出现打碎了他的梦想后，他只能忍痛放手。与俞惠萍天各一方，他们仍然深爱着对方。

《广爷川》除了上帝视角、复线叙述、摹写真实等特点外，顺叙、倒叙、插叙灵活运用，使得小说在叙述手法上显得摇曳生姿。

当然，由于文中人物繁多，关系复杂，很多人像舞台剧中跑龙套的，立即出场又立即隐身。人物频繁上下场，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一定障碍。再则，由于在一部四十万字的小说中要写尽一个村庄一百多号人的命运，难免有笔力不迨处。

写于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