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重建
——《走在东莞的街道上》《反季节生长》读后
石凌
中国城镇化进程伴随着农民工身份的转换与乡村生活的失序阔步前行,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城镇日新月异,而乡村却正在凋零,越来越多的村庄沦为空心村,那些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们在异乡的土地上流血流汗,却难以融入城市生活,当他们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却发现面目全非,乡愁无处安放成为当下国人共同的心病。
《作品》杂志2018年9期刊发的小说《反季节生长》与散文《走在东莞的街道上》直面现实中国,反映了漂泊一代的精神困境,都是直抵当代国人内心隐痛的文章。陈仓用小说人物陈沅返乡途中的所见所闻再现了奔波于城乡两地的人们内心的创痛、忧虑与哀伤。蓝紫以亲历者、目击者的口吻描述了东莞一处树木葱茏的小山包变成开发区,继而变成商业广场的过程。最初的资本积累以掠夺土地、消灭乡村的方式进行,数以千万计的外来务工人员在这里挥洒汗水,把异乡当成故乡。当垄断资本(以万达为例)袭来时,他们刚刚熟悉的场景很快消失,二十多年后,这片见证过他们青春,寄托过他们乡愁的工厂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万达广场。失去土地荫护的人们精神无所皈依,不仅外来务工者无处安放灵魂,就是本地人也找不到寄托乡愁的故乡。东莞这条街就是当代中国诸多开发区演变史的缩影。同样,陈沅乘坐的那辆从上海返回陕西商洛的大巴是当代生活的一个断面。
《反季节生长》中,陈仓从返乡开始,以进城结束。蓝紫在散文《走在东莞的街道上》中始终以亲历者的体验与思索串联记忆碎片。两篇文章文体不同,但浸润于字里行间的漂泊无依感,灵魂焦虑感是相同的。陈沅、“小苹果”“棍子山药”“大白菜”、四川女工、在窝棚里省吃俭用准备回家修房的夫妻……他们的打拼经历是相似的,在城市遭遇的创伤是相似的,无处安放灵魂的焦虑也是相似的,“他们有喧嚣的嘴唇/他们的肉体中有铁钉和裂缝/心中有同样的乡愁,眼眶里/有同样酸涩的泪水”(引自蓝紫的诗),“总想回去的地方,叫故乡”,无论在城里漂泊多少年,陈沅他们都无法完全融入城市,来自根系的泥土呼唤他们回归,回到故乡却发现物非人非,故乡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位置。于是,他们不得不回到城市继续谋生。
中国现代化进程是以传统乡村的荒芜与消失,以农民转换身份变成产业工人,以两代人背井离乡、失去故乡、割裂亲情与宗族纽带为代价的。无一例外,在陈仓与蓝紫的笔下,乡村都是诗情画意、民风淳朴的。改革开放的号角加快了资本运行的速度,被欲望鼓动的人们纷纷抛弃山水田园与鱼米之乡去往城市开发区,他们交出血汗、尊严甚至生命换取物质生活的改变,他们努力融入城市也取得了一些成就:陈沅娶了上海妻子,“时至今日,我怀揣着乡愁,仍在这片土地上谋求生存……”,像“棍子山药”与“大白菜”一样的农民工挣到了养家糊口的钱。但他们的根终归在乡村,这就是为什么农民工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翻修家里的房子。
陈仓以返乡务工人员的讲述说出了理由,蓝紫以东莞一条街“从传统的农业小镇,变成举世瞩目的现代化制造业名城”道出了原委:与城镇现代化伴生的是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一面是大量买不起楼而只能租住在低矮潮湿的出租屋的人群,一面是大量开发的楼盘和空荡荡的楼房。”更大的隐痛在于人的精神的异化与亲情的隔膜,“贫困的生活、远离家乡的牵挂、独自一人在异乡的孤苦无依……这些精神上的重负,都是压抑在每一个人心中的痛。”曾经,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生活质量差不多,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城乡之间、南北之间、人与人之间差距极度扩大,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们,“生活感受、精神世界、所思所想都在完全不同的领域。”农民工想的是什么时候能挣到足够多的钱回家翻修房子,资本家想的是扩大市场、上市融资;穷人想的是什么时候能住上楼房,富人想的是什么时候移民海外……乡村的日渐荒芜与维系乡村社会的宗亲纽带的断裂造成的是亲情撕裂的痛苦,务工父母与留守孩子长期疏离,创伤深深影响两三代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