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合欢花已不知是第几次绽放,但每次绽放都让我想起一个深埋心底的梦。之后,泪水模糊,却不曾言明这泪的味道。
夏日的天气总是怪怪的,刚才还是坠雨断魂,现在太阳渐大起来了,半遮在云边,注视着眼下焕然一新的世界。
阳台上的合欢花正在绽放,脸上还残留着雨水嬉戏的痕迹,亮晶晶的,阳光下闪着七彩的色样。童年时,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十分呵护这盆合欢花,浅粉红色的花朵,静静地开着,有点傻,也有点呆。妈妈经常给它浇水、松土,特别是每天夜里都陪着它,直至深夜。我知道其中定有故事,出于好奇,问过妈妈几次,但总说,只是一盆花,没什么故事。虽然这样,我依然心存疑问,碍于妈妈不想说,也不再问下去。
我在一次整理妈妈房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黄皮本子藏在妈妈的枕下,上面写着“俺是党员”四个醒目大字。妈妈去姥姥家还没回来,我轻轻地坐在床边,翻开了小黄皮本子的第一页:
阿敏,我念你,知道吗?你该埋怨俺,生孩子的时候,俺没能在你身边,真对不住。听咱娘说,生个女的,女的好哇!长大了像你,有一个好看的脸蛋,可不能像俺,做对不起观众的事儿,有人说,俺的脸是一桩冤案,你说呢?说给你个好消息,战争快结束了,军队胜利回去的日子,也就是咱家团聚的日子。
阿敏,能感觉到俺写下的话吗?咋不能?你说过咱俩心有灵稀(白字)。这里的月圆,很圆,咱家的也一样吧,是一样的。望家人平平安安。
流着泪,我明白了什么,抹去盖在眼上的泪水,掀起了第四页:
为了咱的国,为了咱国受苦受难的百姓,流血不算事,死也不算事,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
高组长,李大哥,小栓子,阿虎……他们跌在了血泊里,一直没能起来,在炮火中无声地走了。
阿敏,不要为俺担心,俺会好好地活着,为咱兄弟们报仇??下面是丝丝的血迹,泪水浸湿的模糊的字样,时间长了已无法认得,只是蛋黄色的一片。
哭了。倾心地哭了。不知写了几页。
阿敏,俺不行了,为了你,也为了咱的孩子,要放得下,找一个能依托的人??俺是一名共产党里的战士,咱死也光荣!今生对不住了。
歪歪斜斜地字迹,显然写的很吃力。他,一个陌生人,死在战场上的战士,他是爸爸?是爸爸!我把本子揣在怀里,沉痛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通过玻璃窗,把目光落在那盆合欢花上,明白了,明白了一切。这时,我开始怨恨妈妈,为什么不早早地告诉自己关于爸爸的事情,让年幼时期的我承载了莫大的心灵痛伤。
上幼儿园的时候,看着别的孩子都一个个被爸妈接走,而自己一人在门口,孤独地等待,久久不来的妈妈。那时,我第一次懂得人伤心时就会流泪;也是在那时知道,在自己的家庭中缺少一个角色,那就是爸爸。每每哭着要爸爸的时候,妈妈总说,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了,不能回来。这样的话妈妈一说就是三年。每每这时,妈都用含泪的双眼望着我说,孩儿乖,爸爸就要回来了,就要回来了……而后是长时间偷偷的流泪。我在妈妈的泪水里长大起来,懂事起来,怕看到妈妈流泪,也知道妈妈不会说,就不在提起爸爸的事。但我很想知道自己爸爸是谁,我不想让人背后指着自己喊,这是一个野种。小学的一堂作文课上,老师布置的作文是《我的爸爸》,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怎样一个人,流着泪写上了题目《我的妈妈》。老师认为一个女孩子竟然故意捣乱让我站在讲台上说明原因。平时沉默寡言的我站在讲台上,两只小腿直发抖,无助的眼睛不时地看着下面看热闹的同学,还有旁边阴沉的老师,那鲜红的嘴唇,刚喝过人血一样,覆在两排平仄不齐的大黄牙上。最后,我说了一句,我没有爸爸,是哭着说的。下面却是一 片哄笑,老师也笑着说,是石头里爬出来的,俨然一个野种。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叫素质教育,也知道这位老师靠各种关系被评上了模范教师。事后,大家都称我傻子,也落得了一个野种的名。回到家里,年幼的我流着泪把学校里的事向妈妈说了一遍,妈妈没吱声,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我不想看到妈妈流泪,因为我知道泪是伤心的时候才流的。就用小手抹着妈妈的眼泪说,妈妈,别流泪了,我不是野种,我不是野种,是有爸爸的,我有爸爸??妈,你说话呀!说我有爸爸,说我有爸爸??三十岁刚出头的妈妈已是皱纹满面,白发根根,她一把抱起骨瘦如柴的我,咱孩儿有爸爸,咱孩儿有爸爸。妈妈望着阳台上的一盆青芽儿说,等这盆花开的时候,你爸爸就回来了,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盆合欢花。
在学校,我朋友很少,其中有说不清的原因。但要好的朋友仍有几个。小芳就是其中最要好的一个。我们从小学一直到初中都是同桌,感情甚好。小芳是一个很赶时尚的人,这全校出了名的。一天一套衣服,一天一个发型,一年365天,365个新。让全班的男同胞们都为之倾心,但换来的全是冷漠。惟有有一次,小芳手里攥着一封信,“哇噻!学习这么紧张,还用心呵护着我。”只一句话,我就可以听出来,小芳这次是动心了。果不其然,小芳开始了她自以为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我有了工作,被委任为大信差。听她说,她男朋友叫洛子,听起来很拗口,弄不好就叫成了骡子。洛子很文气,文得有点呆,但他是县长的儿子,这是小芳莫大的骄傲,整天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中国有句俗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许正应了这句话,小芳和洛子的关系出现了间缝,小芳看不惯洛子的呆头呆脑样;洛子看不惯小芳的处处造作,见面就是吵,而后是不欢而散。我出于好心,为了磨合小芳和洛子的感情间缝,把洛子约了出来。静静的夏夜里,操场上惟有低低的风鸣声。我和洛子对面站着,给他讲小芳怎样的好,劝他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学习上相互促进。只记得当时我很入情,眼泪都流出来了,恰恰是这罪恶的眼泪,让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当洛子给我抹泪的时候,恰被小芳撞上了,小芳愕然了。
泽华!你……!?
我??小芳……
小芳转身就跑,后面是我沉重追去的脚步声,夹杂着哭声。
夜又静了下来,洛子站在原地好象是胜利者。这时,他高举起右手发誓似的说,今生非泽华不娶。当然这都是同学告诉我的。
洛子真是被爱情蒙过了头,比骡子还蠢上一万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然包括小芳,他拿着一束花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了。结果当然被我一口回绝,但他表现的很上进,石立在我旁边,欣赏我流泪。
妈妈听说我在校的事后,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这是无心的一个嘴巴,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打的是自己的女儿。我哭着跑出了家门。
洛子的妈妈,确有县长夫人的傲气,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大不了,谁嫁给我家洛子,那是她的造化。并嚷着给洛子找媒婆。但一听说我没爸爸,县长夫人火了,“什么!原来是路边的野花,一个十足的野货。”她吃了炮一样,又蹦又跳,满嘴的唾沫星子喷得县长和洛子睁不开眼。
这话传到妈妈的耳朵里,她哭了好几天,也感到对不住女儿。但我很体贴妈妈,抢着帮妈妈干活,并一再地承认错误。其实,妈妈知道我没有错。
我私下里泣不成声,脑子里是纷乱的记忆。拿着小黄皮本子,那是爸爸生前想对妈妈说的话,但爸爸没说,我狠他,狠爸爸不该参加什么革命,结果呢?为女儿争得了一个野种的罪名。那些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们,仕者,却用异样的眼光来审视流淌着牺牲英雄血液的子嗣,这让先逝者心寒,无可否认的悲哀。后来听说县长因受贿而被判了刑,县长夫人住进了疯人院。或许这就是对报应的诠释。我并未为此而感到任何轻松,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个爸爸、许多朋友,无数无法弥补的东西。但我并未为此生而感到后悔,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一个让我感到荣耀的爸爸,身上澎湃的血液浸蕴着无限的不可战胜。
这是一个炎炎的夏日,阳台上的合欢花正在开放,爸爸好像正坐在阳台赏花,因为妈妈说过,合欢花开的季节,就是我们家团聚的日子。
泪水又来了,这时我知道泪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