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约七八岁,我们班里有一群人总是嘲笑唯一戴眼镜的石亮。他们总是在他做眼保健操时把眼镜偷走,说:“你都戴眼镜了,还做什么眼保健操?“其中有一个叫张开临的男生,手臂又黑又壮,直接掰开了石亮的手,说:“石亮,石亮!知道我是谁吗?睁开眼看看我呀!”石亮马上就哭了,他很爱哭,但没用,流下的眼泪仅仅说明他哭了,也许哭得很伤心。从前,就在刚开学,就是我们刚上一年级的时候也许还会惊慌,但现在我们已经不怕了。不仅是他们这群爱捣蛋的人不怕,我也不怕,不会再去告诉老师了,没有人会再去告状了。因为他老是哭,从白天哭到夜里他的妈妈把他接走,那时候他才会扮鬼脸,把眼皮拉下去,朝我们吐舌头,坐在电瓶车上仿佛骑在马背上潇洒。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擅长假哭,泪珠也可以很干脆地抖落下来,他看见石亮哭了,便也哇哇哇地哭起来,但不一会儿,哇哇哇变成了嘻嘻嘻。有些人围在他身边为他的演技鼓掌,说他是小石亮,他就立马停止,朝他们探脑袋,很诡异地说:“我叫胡凯。”说完便又哭起来。被吓到的人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就继续鼓掌,喊着:“小石亮!继续!别停!“他们的吵闹声盖住了石亮的笑声,也盖住了眼保健操的广播声。我们都听不见楼道里老师愤怒的脚步。
楼道里不只我们班,一年级四个班每个班都在吵,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绳,把老师拉来。我们离老师办公室最近,因而只有我们遭殃。她摸起戒尺往不锈钢的讲台上敲了又敲,隔了数秒又听见回声,她说:“你们要造反啊!眼保健操不见吗?想不想要保护好自己眼睛了?”她看向石亮,“你们不要觉得戴眼镜很酷。以前我那个年代是有学问的人才戴眼镜,而现在不一样了,戴眼镜的是近视眼!是有缺陷的!”其实她来是有预兆的。在她从办公室里的位子上气冲冲地起身,开门,她脸上厚厚的粉就会飘来,有同学吸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但没有人在意,直到第一个人住了嘴,第二个人坐下来,第三个人举起书,第四个人双手摆在脸上,才发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于是我们被骂了。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时还在石亮桌前的张开临,在她说话时,张开临快速地坐回后排的他的位子。
顿了一会儿,她开始上课。“石亮,你来回答黑板上的问题。”
“老师,我看不清。”石亮使劲儿地向前靠,但还是看不见,他很着急,又要哭了。
“眼镜呢。”
“不知道……”
“有没有人看到石亮的眼镜的?”
无人回应,因为我们觉得回应了就会继续被骂,谁都知道眼镜是在张开临的身上或是抽屉里。如果我举手说:“我知道,是在张开临那里。”老师就会说,为什么拿他的眼镜?我这么做显然是在挑衅他,挑衅他的下场谁都知道。与其惹张开临,不如让石亮为难一些。但我那时什么都没想。
无人回应,所以老师让石亮坐下了。“下课之后再找吧。石亮,椅子搬到讲台旁边来。”她寻找下一个人,“张开临。你来,一枚一元硬币的厚度是……”
“不知道!”
“看得见吗?”
“看得见!”他说得很干脆。
事实上他们对石亮很好,从家里带来什么、最近流行玩什么,总会先问他要不要一起,带来零食也总会分他许多。石亮对他们也很好,他知道他们是无聊才拿他打趣,所以他乐意这么做。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不管老师说的,这是缺陷,他认为这是荣耀。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他笑着,和我们这么说。就和那个高年级的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傻子一样,他走路颠颠的,我们都常模仿,他朝我们笑的时候嘴角还会流口水,我们既害怕又好笑,跑开。我不会跑开,我只是远远地模仿小小的一步两步,没有人发现的,连我自己也没发现。我充满怜悯地望着他消瘦的背影。但这并不能让他的形象丰满起来。
三年级,我知道了张开临他爸是县教育局的局长,是妈妈说的,那时候我们班里接近一半的人都戴上了眼镜,患了近视。尤其是胡凯,几个月前他假哭时突然不再流泪了,我们很诧异,他也很诧异,连续试了几遍都是徒劳。周围的人失望地说:“胡凯没有眼泪怎么能叫胡凯呢?”“听说一个人如果眼泪流干了就快死了……”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人越来越少。他着急地叫石亮的名字。石亮的镜片变厚了,而那时正好他摘掉了眼镜在睡觉,被吵醒后也没看见他们在哪。胡凯要他哭,说他看着他哭就能流出泪了。但是石亮说:“不要!”“你他妈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只是石亮罢了!”胡凯预备挥拳,但他流不出眼泪的悲伤压抑着他的愤怒,他说,“对不起。还是算了。”那天下午放学,他一个人在操场上,坐着,抱着头。我站在远处。突然他起立,大笑起来,他说:“他妈的我还有眼泪!我还有眼泪!”就匆匆跑走,去追回家的他的朋友了。一周后他戴上了笨拙的黑框眼镜,他说:“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我妈妈说是眼泪流得太多了,以后再也不能哭了。还必须戴上眼镜。”正如之前有人说的,没有眼泪的胡凯怎么能叫胡凯?他戴上眼镜之后就很少有人和他玩在一起了。他的成绩突然就进步了,期末考试的排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名字下面。于是妈妈就调查他以及其他戴上眼镜后成绩飞快进步的每个人家里都是干什么的。她悲哀地说,他们家里都很有钱,到外面补课,一节课一千多。她说,你要好好读书,成绩你算可以,算是给我们省下来补课的钱了。她又说,但是那个教育局局长的儿子成绩不怎么样啊?那个张开临……我说,张开临他跑步很快,力气也大。跑步快有什么用啊?在学校里比的是文化成绩,你看现在哪个奖颁给跑步跑得快的?妈妈说。她说以后说不定有用,但是我们现在还是小学三年级,当然是以文化成绩为主。
但是我不想要学习,小学三年级时我喜欢的是画画。我觉得上语文课和数学课很无聊,其实我也觉得学校里的美术课很无聊,因为美术课从一周三节、到一周两节、再到两周一节,最后一节都没有了,全都交给语文课了,所以难得的一节美术课只能听老师在黑板旁边讲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说我们没时间真正画完一幅画。我不信,偷偷拿来一张很大的白纸,而水彩笔、彩铅、蜡笔……各种涂色的东西散在地上。我趁老师不注意时把身子藏下去,摸出喜欢的颜色,涂在纸上。一张纸上不同厚度的不同颜色最后竟没有混成一团黑。我的举动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我看看他们,轻轻“嘘”一声,告诉他们别吵。他们没吵,但是所有的眼睛都朝我看过来,美术老师就顺着他们的目光走来。他很生气,说:“看什么呢!”
我说,画画。他说,画什么呢?我说,山。他笑了笑,说,慢慢画,下节课可以留在这里画。我很惊讶,眼前这个陌生的严肃的男人有什么权力和班主任争夺一节课考试的时间?我说,留在这里画画就没时间考试了,数学老师说要连着两节课考试,要我们赶紧回去。“考试随便什么时候考成绩都一样。等一下不画,你这幅画的灵感都没了。”“我画好了。”我害怕他的眼神,因为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他说,那下课好了。
我没有关于那幅画的其他记忆,只记得它曾经挂在学校的墙上,后来学校拆了在里面又建一所幼儿园,我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换成了别人的剪纸。实际上在施工开始之前就已经换下来了,四五年前我考上高中时回去就没看见了,不过那时也不是剪纸,而是书法。我记得书法是因为当初我也学了几节课硬笔书法,什么都没学会但是手上、衣服上经常满是墨水,经常被妈妈骂。后来学校不开展这些课程了,我也不再练字了。——那幅画在当时对我没有什么意义,我坚信以后会画出更好的画,所以很快就忘了,不过一种虚荣至今还在久久回荡,现在细想,那是我在艺术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
我是在初中才真正近视的。小学时检查视力却说我有一只眼睛远视。那时我慌张了许久,却想到考试抄答案方便了,就安静下来。不久就忘记了,直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左眼看不清东西了,一遮住右眼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才发现近视了,而且近视如此可怕。我第一次请假去配眼镜,店里的人说,左眼近视50度。我那时哭了,在哭之前我还试图冷静,我想,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带眼镜的,这没什么。但是店员说:“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带眼镜的,这没什么。你初二才近视很好了。”于是我哭出来,和石亮一样,但是小学毕业后听说石亮是先天性的近视,所以他得知自己近视之后没有和我一样哭。我的眼泪大概和胡凯是一样的,但是他的眼泪随意的,不值钱。我于是又想到张开临了,他没眼镜,没有近视,但是他和我依然同班。
我在初中不很努力,因为我明白了努力在这个年纪这个地方没有用处。我却沾染上课外书。每次上课都要低头侧头偷偷看书,于是就近视了。我近视了,妈妈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她说,补课的钱省了,买眼镜的钱又多了,她说我也开始努力学习了。张开临却没有近视,还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初中,分到了同一个班。开学第一天,他自我介绍时说:“我叫张开临,很庆幸没有近视,有一双健康的眼睛。”我很诧异,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我就问他,他说,比你什么都不说好,梦想啊,年龄啊,什么都不说,却说自己的身高体重……
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