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勾心的地方,往往如影随形。新店,一处山旮旯,抹不掉的那山、那水、那人,弹指四十年,那些往事如潮,一次次漫过我生命的河床。
故乡万年台隐于山峦起伏的大别山余脉,走过十八达幽深的山谷,再翻越冈老岭,沿陡峭、崎岖的山坡下行二公里,就是新店了,地域归属于无为县昆山乡莲花村,与鹤毛乡一山之隔,是一个只有一百来户、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家,村庄掩映在狭长的山谷中,三面环山,对面是峭拔的塔猫尖,再过去就是著名的三公山、竹丝湖;背依巍巍的大安山,西面是绵延的崇山峻岭,东边为地势平坦的冲积平畈,村前一条水流浅缓的小河,像一条飘逸的玉带,缠绕于大山深处,就是这样一个被群山揽怀、诗意栖居的地方,让我的青葱岁月,充满着顽劣、新奇和快乐。
那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五、六岁的时候,常常是父亲翻山越岭背着我去新店的,后来我十来岁的时候,正上小学,一到星期天,我和阿保、阿银,三个属虎的堂兄弟,就去了新店,去到大姥(俗称,指姑母)和表姐家玩。我们一去,大姥和表姐是又喜又烦,喜的是娘家的侄子、表弟,来了自然欢喜,烦的是我们一到,总惹下不大不小的祸事。大姥家坐落在村子的西头,是那种气派的“黑六间”(俗称,堂屋中间有木板照壁)。大姥一生未育,过继了一个房下的侄子成了养子,姑父在食品站当差杀猪,算是半个吃皇粮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生活贫困的年代,这样的家庭条件当然算得上殷实。我们一是去玩,二是混点吃的,解解馋,伙食自不必说,因为大姥拿得出一手好菜,即使一些普通的瓜果蔬菜,也能做得色、香、味俱佳,特别是猪头肉等杂碎,让我们吃得满嘴流油,丑态百出。那个年代,一到年关,农村家家户户都做点冬米糖,因为家中条件差,冬米糖做得粗糙,没什么花样,而大姥家的冬米糖芝麻、花生品种齐全,几乎是纯粹的花生、芝麻糖,吃着格外香、格外抢口,往往几盘子上桌,便一抢而光,片甲不留。有一年正月,三个人贼溜似的又去了新店,好像是1973年吧,在大姥家,第一次见到电灯,白炽的光,闪烁着刺目的光芒,比家中的煤油灯亮堂多了,三个人十分的好奇,争抢着拉拽开关,“咔嚓”一声,开关的拉线断了,屋内漆黑一片,表哥并没有责怪,反而不厌其烦地打开盖子,将拉线接上,屋内重又亮堂起来,大姥笑着嗔骂道:“这几个淘气鬼”。那时表哥二十来岁,是村子里基干民兵,经常在晚上给我们讲水鬼、毛狗精等一系列毛骨悚然的故事,还带领我们一起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等老三篇,我们并不懂意思,只是跟在后面瞎嚷嚷,想想那情景真的好玩、好热闹。
村前河滩上,长龙似的生长着高大的水花树(学名,枫杨),郁郁葱葱,有的高达20余米,遮天蔽日,那些乌鸦就喜欢在上面搭窝,三个人又打起了乌鸦的主意,阿保长成麻杆似的,像一只灵巧的猴,一马当先地就爬到树的半腰,再用长长的竹篙,三下五除二,一个黑乎乎、形如箩筐的鸟巢,就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并有未孵化的乌鸦蛋摔得一塌糊涂,乌鸦们惊恐万分,“哇”一声翩然而去,三个人傻乎乎地笑了。早有村人告知了大姥,当然又免不了一顿嗔怪和警告。
大姥家门前有一颗老檀树,颇有些年头了,树心空出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正月里,北风呼啸,冻得直打哆嗦,一脸的鼻涕,为了取暖,也是好玩,三个人从旁边的茅草堆上拽几把茅草,塞进空空的的树洞中,一枝火柴划拉一声点燃了,瞬间火势熊熊,枯槁的树干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差点把一边的茅草堆烧着了,大姥及时发现,把火扑灭了,追着要打我们,吓得我们天都擦黑了,才敢回去吃饭,从此,我们胆子稍稍收敛了点,再不敢毫无边际的胡作非为了。
后来,村子里的发小兼同学陈述,独行侠似的,冷不丁就入了我们的行列,陈的大姐也居住于新店。四个人,四条虎,狐假虎威,打打闹闹的,那疯狂劲就甭提了,有时我们揣着扑克,在来回的路上、丛林、草坡上,或在新店温暖的被窝中打起“争上游”,常常吵得面红耳赤,惹得隔壁的邻居无法入睡,被大人们一次次警告。
中国农村的宗法体系,几千年来,一直漫长地延续着,形成无数大大小小聚族而居的村落格局。新店也不例外,村子绝大部分为程姓一族,唯有表姐夫姓刘,陈的姐夫姓李。表姐夫居住在村子的东头,也是那种红瓦青砖的“黑六间”,在那样的年代,这种高头亮瓦的大房子,堪称庄户人的颜面。表姐夫的养父母(公公、婆婆)也一生未育,表姐夫是抱养的,当然不姓程。表姐为人憨厚,少言寡语,有点木讷;表姐夫勤劳干练,面色红润,喜好一壶酒,一支烟,是那种歇着就不踏实、整日在田埂上转悠、一天见不到庄稼就失落的旧式农民,家中日子打理得红红火火。表姐的婆婆一直眼力不好,在家操持家务,把一个八口之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公公是个锯木匠,常年干着拉锯的营生,蓄着山羊胡子,相貌和善,似乎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有时,我被安排晚上跟老公公睡觉,那是一张不大的双人床,床上永远挂着纱布蚊帐,缀满补丁,洗得发白、异常干净。夜已静,上了年纪的老公公,吸完最后一竿黄烟,习惯性地磕一磕烟屎,咳嗽几声,便上床睡觉了,然后,便是均匀的呼吸和打鼾声,一丝动静都没有,我蹑手蹑脚地上床了,两脚伸得笔直,一点也不敢动,对像我这样一个毛手毛脚惯了的小子,真是一场煎熬,哪受到了这份憋屈,无奈在懵懵懂懂之中度过了难熬之夜。那年头,农村没有电锯,建房子,做家具,木料完全需要人工锯开,小料木工自己锯,大料则需请锯匠。记忆中,老公公每来到一户建房人家,必先架好一把一人多长的锯子,二个人一来一去的拉着,拉累了,就在木头上坐下,掏出黑戚戚的长烟竿,吸几口呛人的黄烟,一连串的咳嗽,并漫不经心地磕几下烟屎,又接着拉,拉着拉着,雪白的木屑飞舞,一股木头特有的香味弥漫,“嗳嗨、嗳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节奏感极强,像一首悠长的歌谣。而陈的姐夫则居于村后,推门见山,开窗听鸟,是那种青砖鱼鳞瓦的大瓦房,至于他为什么姓李,可能是家族从外地迁徙而来,不得而知。他还是个木匠,手艺老道、红火,为人精明,后来到外地从事拆迁业,听说发了财,在村里属于富庶之家。
新店依山傍水,在我的印象中,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村中的房子,前街一溜的沿水排列,后街依山而建,中间是暗红色块石铺成的街道,时光把那些坚硬的石头磨得光滑、锃亮,走在上面,发出“咔咔”的响声,像岁月悠远的回声。村子一色的砖墙或石头砌成的瓦屋,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些石头码成的墙体,都是椭圆形的鹅卵石,一层一层叠加而成,颇有层次感和独特的味道,甚至有些人家的院落也是用卵石垒成,这种原生态的建筑遗存,现在已渐行渐远,逐渐消亡。
新店,顾名思义,村子当中有一个规模较大的供销社,烟酒酱醋、日杂、布匹、农资、小商品应有尽有,周边七里、八里的乡邻,每日络绎不绝地前来购物。小伙伴一行,一方面来玩,有时顺带购置一些诸如烧酒、煤油、盐巴等家中紧俏的商品,常在店里溜达、徜徉,垂涎于那些琳琅满目的糕点、麻饼之类的副食品。村子后面还有一个食品站,也就是杀猪卖肉的地方,姑父就在那杀猪,常有尖啸的猪嚎声传出,听着让人心慌、发毛。村西头一座有些年头的黑漆麻乌的老油坊,一律的鹅卵石墙体,小青瓦,黑魆魆的榨油机,黑魆魆的屋子,几个坦胸露背的汉子“嗨嗨”地使出吃奶的力气,用石锤狠狠地撞击着木榨,随着一声声巨大的撞击声,一滴滴色泽金黄的菜籽油,顺着漏斗汩汩地滴落下来,那一缕缕香味飘在村子的上空,飘向远处的山林。
当年,像新店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自然村落,名闻四乡,并如此的繁荣鼎盛,无非是它特殊的地理坐落,村庄虽地处大山腹地,但道路修得早,应当是在七十年代就通了砂石公路,向西,道路延伸到新华、双河等村,翻过几道岭子,就是庐江和枞阳县了;向东,就是昆山街,就是远近闻名的老牛埠集市,就是直抵铜陵、上溯武汉,下通芜湖和上海的土桥河水码头,来来往往的人流、物流,山货土杂,一应集聚于这个山坳里的村落,新店俨然成为农耕时代十里八乡的乡村驿站。一直到九十年代,家乡到上海打工的人们,仍然选择从新胜店坐三轮车到土桥,到铜陵,去上海。
那山,那水,我的乡愁,我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