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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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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嫁的大黄狗

在我幼小时,姥姥曾养过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几乎有一头小牛犊那么高大、壮实。它脖子上没有拴狗绳,脚上没有带铁链,奔跑时快似旋风,看门时威若门神,看起来狂放不羁,恍如野狗。

但以貌取狗显然不公平,大黄狗其实是一条外刚内柔、至情至性的暖男狗。

大黄狗跟姥姥姥爷的感情深,跟姨妈的感情更深。姨妈出嫁时,它便成了姨妈的陪嫁。

以一条狗为陪嫁是谁的主意?谁的主意都不是,因为谁都想不出那样的主意,除了大黄狗自己。

平日里,姨妈去哪儿都带着大黄狗。姨妈赶集时,大黄狗跟着一起去赶集;姨妈打草时,大黄狗跟着一起去打草;姨妈挑水时,大黄狗跟着一起去挑水……大黄狗几乎成了姨妈的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姨妈出嫁,挥泪告别姥姥,去了毛乌素沙漠。大黄狗也跟着姨妈,去了毛乌素沙漠。任何人赶它,它都不走。打它,它也不走。最终,大黄狗跟着姨妈一起定居在沙漠。

姥姥虽然不舍得大黄狗,但她理解、尊重大黄狗的选择。她知道大黄狗依恋姨妈,姨妈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姥姥没有责怪大黄狗离家而去,倒是被大黄狗的忠诚所感动,为大黄狗背井离乡追随姨妈而欣慰——姨妈居住在毛乌素沙漠深处,那里地广人稀,姨妈有大黄狗的陪伴,便多了份家的安全感,多了份家的温暖。

母亲无法给离别的女儿的陪伴,一条狗却替她做到了,何其有幸!

姨妈成为他人妇之后,失去了不少自由,难得回姥姥的山谷。

大黄狗却仍然是一条自由自在的狗,它时不时会回到姥姥的山谷。有时跟着姨妈回来,有时它自己单独回来。

大黄狗第一次穿越沙漠单独回来,我跟姥姥姥爷都不敢相信。我们以为是姨妈带它回来,谁知看来看去只有它自己。

它欢快地摇着尾巴,不停蹭姥姥的腿,跳起来拥抱姥姥,还伸出舌头舔姥姥的手。姥姥也拥抱它,并像抚摸我和黑猫那样抚摸它。它激动地呜呜叫着,差点儿没掉下泪来。

大黄狗回到姥姥家,仍然像从前一样听话。

大黄狗睡在阳台下晒太阳,姥爷举着扫帚准备扫院子,便对睡觉的大黄狗说,大黄出去吧。大黄狗便立即从梦里站起来走出院落。姥姥做好了饭,远远冲大黄狗喊,大黄回来吃饭!大黄狗便一路小跑着回家吃饭。

大黄狗回家的当天,很快像从前一样,承担起了自己的使命。

姥姥屋前坡上种了一大片黑豆。盛夏时,豆苗长得旺盛,常有野兔穿越沙漠,潜伏进绿色深处偷食豆苗、豆荚。姥姥姥爷眼神不太好,常常对不远处偷食的野兔视而不见。久而久之,野兔越来越放肆,到后来,根本不把姥姥姥爷放在眼里,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大吃特吃。

大黄狗一回来,情形立即不同。

有一天,大黄狗朝黑豆地张望了几眼,很快兴奋起来,转身征求姥爷的意见。姥爷会意,拍了拍大黄狗,喊了声:“兽!”大黄狗领了主人旨意,立即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它追上山坡,一直追出很远。

一会儿后空手回来,表情灰灰的。

姥姥看它跑得一身汗,给它喂水喂食,它吃饱喝足,很快又恢复欢快幸福的模样。

我跟姥姥去赶集,大黄狗也跟着我们。

归途中,姥姥有事要耽搁一会儿,便让大黄狗陪我回家。我尚幼小,第一次单独回家,心里惴惴不安。姥姥说,别害怕,有大黄狗陪着,比姥姥陪着还安全呢!

果然,一路上有大黄狗高大的身影陪伴,我狐假“狗”威,越走越勇敢。

大黄狗很清楚姥姥交给它的使命。六七里路,我走着走着走慢了,大黄狗一不小心走快了几步,便停下来等我,卧下来等我,或者再返回来陪我一起走。一路上,只要路人胆敢靠近我们,它便汪汪叫着警告,直到别人远去才罢休。

在大黄狗的陪伴护送下,我安全回到家里,从此像姨妈一样爱上了大黄狗,每天与狗形影不离。

不料过了几天,大黄狗忽然不见了。

我和姥姥姥爷都有些为它担心。

过了一日,姨妈托人传话说,大黄狗已经回到沙漠的家中。我和姥姥姥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没想到,一条狗居然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它清楚地记得姥姥家的路,也清楚地记得姨妈家的路。

它想我和姥姥姥爷了,便会独自穿越沙漠回到山谷看望我们。在姥姥的山谷小住几日,开始思念姨妈,便又匆匆离开山谷,赶回沙漠去陪伴姨妈。

山谷里的家是家,沙漠里的家也是家。

两个家,大黄狗哪一个也割舍不下,常常来回奔波,为家销得狗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姨妈生了孩子后,大黄狗回姥姥山谷的次数渐渐少了。

听说大黄狗已经华丽转身,变成了一只颇受婴孩喜欢的狗保姆!

姨妈的婴孩喜欢骑坐大黄狗,姨妈征得大黄狗的同意,在狗背上绑一个篮子,每天把婴孩放进篮子里,任由大黄狗驮着慢慢走。哭闹的婴孩一回到狗背上,便停止哭闹,眉开眼笑。

由一只自由自在的狗变成一个带孩子的狗保姆,大黄狗是什么心情呢?

它并没有觉得伤自尊,倒是受宠若惊,为自己能为姨妈分忧而骄傲。

只要背上驮着孩子,它就不再疯狂奔跑。它虽是五大三粗的公狗,却像温柔的母亲一样,放轻了脚步,在院子里慢慢走,慢慢走,仿佛背上驮的是它自己的孩子。

走一会儿,姨妈心疼大黄狗的辛劳,取下婴孩自己抱着,放大黄狗去撒欢儿。

有一段时间,大黄狗也许是厌倦了背婴孩,它一个人跑回姥姥家,卧在狗窝里美美地睡了几天,依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姨妈托人捎话,寻问大黄狗有没有回到山谷。得知大黄狗已回到山谷家中,她又捎话回来说,不要赶大黄狗回沙漠。沙漠近日有疯狗咬了人,致人染病受伤。那里去了打狗队,要打死所有的狗。请姥姥姥爷设法留住大黄狗,等打狗队走了再放狗回去。

姥姥姥爷知道大黄狗不是疯狗,也从不咬人,一心想要保护大黄狗。

家里没有铁链。两位老人用草绳拴了狗,日日好食喂狗,希望留大黄狗多住一些日子。

谁知一天早晨起来,还是不见了大黄狗的踪影。

姥姥姥爷说,大黄狗心里牵挂姨妈,又返回沙漠中的家了。

大黄狗这次回去后,好久好久没有再回来。

姥姥姥爷想捎话问问大黄狗的情况,或者亲自去姨妈家看打狗队走了没有,大黄狗安全了没有。但两个老人迟迟没敢去问,他们很想知道大黄狗的下落,却又似乎害怕知道它的下落。

我和姥姥姥爷耐心等着姨妈捎话回来,捎回关于大黄狗安好的消息。

但那个消息,一直没有等来。


注:《陪嫁的大黄狗》,首发于《无定河》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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