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向来被认为是冷血动物——的确是冷血,从来不哭,从来不笑,从来不说“亲爱的”,或者“我爱你”。
但并非所有的蛇都冷血,都无情。至少,因缘分使然来到姥姥家,又被姥姥怀着大爱与怜悯之心送走的蛇不冷血。
它虽不曾开口喊过一声“姥姥”,但我觉得它在心里可能是喊过的。
那是一条白蛇,姥姥曾多次将它送走,结果每次送走后,它又回来了。
邻人听说此事,说这是要倒霉运的兆头,强烈建议姥姥把蛇害死,以此破除霉运。
姥姥听了,并不以为然。她不相信蛇与霉运相关,就算蛇一次次回来,真的是送霉运来的,她也不忍心害了它。
“送走就好了。”姥姥平和地说。
谁知送来送去,竟送出了情感。
姥姥第一次发现这条白蛇时,它正在院外椽垛的缝隙里。白蛇像一股活泼的白水,在几根椽子之间灵动地穿梭着,偶尔还会把脑袋伸出来,打量打量姥姥的家园。
姥姥像她一贯对待蛇的做法一样,用长棍挑着蛇,穿过山谷的田野,把蛇送到山谷那一边的树林里。
一般的蛇,送走之后,便不再回来了。但是这条蛇却又回来了。几天后,我独自在椽垛附近玩儿,发现一股白水从椽垛滑过,旋即不见了。
我大声呼唤姥姥,姥姥闻讯赶来,翻开几根椽子,发现那条白蛇又回来了!
姥姥没有打它,甚至也没有骂它,只是像前几天那样送走了它。这一送,送得比上次更远。
蛇也许是伤透了心,也许是迷了路,一连好几天我密切关注椽垛,也没再看到它的身影。
许久之后的一天,姥姥的花母鸡正在院外优哉游哉地散步,忽然莫名其妙大惊小怪叫了起来。姥姥原本不准备理睬它,无奈它叫得惊天动地,一声紧似一声:“嘎!——嘎!!——嘎!!!——”声音里充满惊奇与恐惧。
姥姥顺着花母鸡的视线一看,目光落在了椽垛上。姥姥虽然暂时没看见什么,但她猜测,应该是那条白蛇又回来了。
姥姥走过去,翻开椽子来看,果然又看见了那条白蛇。
白蛇自知有错,也没想着逃跑,该怎么做,它自己心里清楚——当姥姥把棍子伸给它的时候,它虽不怎么情愿,但还是乖乖缠在棍子上,又一次被姥姥举着送走了。
“不要再回来了,”姥姥把它举起来,举得靠近自己一些,说,“花母鸡胆子小,你会吓坏它的!”
白蛇默默缠在棍子上,一句话不说。我和姥姥以为它是在默默认错,默默反思,但其实它是在默默反抗,默默酝酿。
它的身体正在被送走,但它的心并不想离开。可能在那一刻,它已经决定要再次回来了。
白蛇是什么时候再次回来的呢?
还真不好说。它这一次回来,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神出鬼没,不但我和姥姥不曾发现,就连整天东瞅细看,疑神疑鬼的花母鸡也没有发现。
但我们终于还是发现它回来了,这次不是在椽垛,而是在……黑猫的嘴里!
白蛇将近一半的身体在黑猫的嘴里(想不到小小一张猫嘴,竟能吞进半条蛇),一半的身体长长地拖在外面,随着猫的奔跑走动,软绵绵地摇来荡去。
姥姥一看到那熟悉的白蛇尾巴,不禁心下一惊——果然又是那条白蛇!它会不会已被黑猫咬死了呢?怎么从猫嘴救出它呢?
正在姥姥一筹莫展之际,黑猫主动松口,放了白蛇——当然不是要放生,而是要逗蛇玩玩儿,就像它常常逗老鼠玩儿那样。
白蛇像白草绳似的瘫在地上,形体虽然还是完整的——谢天谢地——但显然缺乏抗争的勇气,甚至缺乏逃走的勇气。
白蛇只要略略一动,黑猫便举起前爪给它一个巴掌——力度不大,
但只这轻轻一拍,它便一动也不敢动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生气,沦落到任猫摆布的地步。
我跟姥姥在旁边看着,心被紧紧揪起来。
姥姥训斥黑猫,要它放了白蛇,但黑猫不同意——到口的食物,哪能轻易放弃呢?
姥姥无奈,取来长棍,举起棍便要殴打黑猫。黑猫一看大事不妙,无可奈何放弃白蛇,悻悻然跑开了。
姥姥把棍子伸向白蛇——就像她一次又一次伸向它那样,白蛇在命悬一线失魂落魄之际看到(也许是感觉到)棍子伸过来,立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嗖”一下缠了上去。
白蛇缠上棍子后,牢牢抱紧棍子,死里逃生,悲喜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姥姥把白蛇举在眼前,语重心长叮嘱它:“听姥姥的话,不要再回来了——丫丫害怕你,花母鸡不容你,黑猫要害你,你何苦呢?”
白蛇默默听着,看来这一次是默默听在耳里了,记在心里了。因为从此以后,以后的以后,它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姥姥把白蛇送到哪里了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里一定离水源很近,离食物很近,离一条蛇的幸福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