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冬日(组诗)
■立冬后的塬上
秋雨的绵绵劝说,
换成了白霜的严厉告诫。
最高的山顶,
已经好几次接待了雪花,
——有寒潮来踩点。
最后的青草彻底低下头,
不是认输,是遵从了道理。
树上,一些不愿飞离的蝴蝶,
似乎等待一个恰当的日子。
山道上,牛铃的“叮当”
和农用车的“突突”
日渐稀落下去。
喜鹊一两句高调,
麻雀三五阙清曲,
山谷里的回声一天比一天响亮。
节气的交接顺风顺水,
没有多少意外的波澜。
■初雪
刚开始,太胆小了
躲在秋雨的队伍里
有点学步的意味
却担负着信使的责任
像个新媳妇
先是在山梁上张望
一见阳光
害羞得,瞬间藏起来
昨夜,她轻手轻脚下凡
在院子里,在青瓦上
大清早,把一家人
逐个抚摸了一遍
■入冬
粮食、蔬菜都回家了,
地气听从了北风的安排,
塬上静下来。
园子歇缓,梯田翻耕过,
旷野里,再也没有多少挂碍。
繁忙过后,我们心安理得。
炉子架起来了,熬上罐罐茶,
我们享用现世的日子,
也不会忘记——
给先人送去寒衣。
这时候,是该唱一唱秦腔了。
让它替我们:
笑,就风扬黄土般敞开胸怀;
哭,就风扬黄土般大放悲声。
告慰业已过去的季节,
也祈愿一场情意绵绵的雪。
■雪落塬上
万物接受了雪的改编:
平素里高高在上的山梁,
似乎矮了半截;
沟沟壑壑,仿佛得到了抚慰,
收起了与生俱来的沧桑。
荒野里,枯白的冰草,
被加持得一白千里;
黑乎乎的枝条和田野,
披上了鹅毛做成的大衣。
凸出来的不再张扬;
凹下去的不再自卑。
美的更美;
丑的被赋予美。
此刻,还有什么不平事,
值得往大里说?
■读冬
翻开陇东的冬天,
干旱和清冷作为主题,
占据了黄土塬上的大部分篇幅。
北风掠过山梁,
枯树们、枯草们、鸟雀们,
发抖。
而冬麦毅然坚守初心,
与它们的主人一样,
因为深爱这片土地,
因为相信春天,
不管这里发生什么,
它们都认,都承受。
一场雪,就像娘舅家人一样,
她们一来,必是个大喜的日子,
对于十里八村的乡亲们,
对于田畴,对于旷野,
冬天的故事掀起了高潮。
■冬日的信使
有时候快,如高铁,
“呜呜”的来,“呜呜”的去。
北风敲打门扉,
无论谁,都是收件人。
有时候慢,如牛车,
往返一趟,要耗去十天半月。
只说是雪花已经出发,
爱她的人,左等等,右等等。
有时候不算快也不慢,如三马子,
走村串户,给烟火气添加燃料。
阳光把握似春非春的分寸,
让旷野的一切,都得到抚慰。
这一封封再普通不过的信件,却
仿佛来自故乡,来自母亲——
每一个字、词、句的背后,
无不包裹着一团棉花。
■陇东的冬月
洋芋烤熟了,
气味早已飘散到院子里。
炉子上的水壶,
“嘶嘶嘶”冒着热汽。
馓饭好了,
炕桌上坐着姊妹仨:
一盘萝卜干,一盘酸白菜,
一盘韭菜腌辣椒。
像三朵花。
就差一场大雪——
黄土塬上的万物,翘首期盼。
比如冬麦,想念一床棉被,
已经很久了;
比如躲在草丛里的地软,
等着复活,等得苦;
比如鸟雀的叫声沙哑……
若是这些都安顿妥帖,
陇东的冬月,就别无奢求了。
■虚线
冬日,黄土塬骨头外露。
能把一只兽扩写,至无限大;
能把一群人缩略,至不存在。
北风数落枯枝枯草枯叶,
数落了一万遍,又一万遍,
还不够。
麻雀从虚空来,到虚空去,
这瞬间的温度,感化不了谁。
像谎言。
要不是一团黄尘陡然扬起时,
多少暴露出的蛛丝马迹,
我的希望滑向零下。
麦苗拉了我一把——
父兄在,娘亲在,再加上我,
足以构成一条虚线。
■冬日泾河
大片蒿草的焦黄,
与大片芦苇的枯白,
都是次要的。
泾河绘制的美图上,
流淌的青蓝,或者
结冰时哈达一样的洁白,
才是她的主色调。
蒿草和芦苇完成了
她们的一生。
现在,向着腐朽走去。
而河水不同,
她担挑着两岸的村庄,
她要到黄河去,
她想去看大海。
■忽闪,忽闪的雪
怜惜人间,
又不想引起口舌。
偷偷修改着冬夜,
倾情。
窗口,她忽闪,忽闪……
我都看见她了,她
还让我闭上眼睛,
猜猜她是谁。
我伸出手去,想
接住她。她太害羞了——
一触碰体温,
就化了。
■冬日的果园
静寂。安然。
没有人打扰她。
她是在闭目养神?
黑着脸,对冬阳的抚摸
不做任何回应。
看似歇着,可谁也知道:
她的体内,一刻也不闲暇,
——孕育着下一个春天。
雪落下来,她的表情,
有一个由暗到明的转化。
仿佛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她欣然接受。
而她的静寂,走向更高级。
此刻,也许她正在
把一幅花花绿绿的光景,
托梦给深爱她的人。
■冬天的声音
陇东塬上的冬天,
寂静蹲守着大部分的时间。
仿佛一个歇脚的西北汉子,
他袒露出虎背熊腰,他沉默,
他心里有数。
北风是个最称职的主角,
“呼呼呼——”跑来跑去,
敲遍了十里八村每一家的门户。
雪花的绽放稍显稀罕,
她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谁,
倒是引起孩子们的嬉笑和尖叫。
所有的物事,似乎商量好了,
能不出声就不出声,不添乱,
舍不得浪费丝毫的体温。
蛰伏的那些家伙们,
尽可以做个美梦。
■冬月的马
红马、大青马、五花马……
那些过不了苦日子的,
都去江南了。现在,
塬上饲养的,是千岁万岁的
黄马、黑马和灰马。
北风霸占了八百里。
北风,以螃蟹过路之形,
行饿虎扑食之实。
北风,撕咬马的脊梁。
马呃,瘦如古代。
一群大白马从远方飞来,
受让了整个马场。
掌声一直潜伏到它们飞走。
那些放马的人,
在各自的疏散点,熬着罐罐茶。
■相遇
冬日里的相遇,
比起其它时候更加值钱。
体温与体温抱团,
热汽抚慰了热汽。
清晨,窗口的冰凌花绽放,
相看两不厌。梦幻一样,
你想着多少山水鸟兽,
就有多少惊喜和怜惜。
下午的山坡上,
冬阳像个年长的智者,
赠予你额外的点化,
而消解了对草木枯荣的感伤。
风雪夜,拐过弯,
一盏灯忽闪忽闪,为你亮着,
并与你互换眼神——
家近了,心跳加速。
只要心里有一团火,你所
看到的,听到的,尝到的……
都会是美好的相遇。
我们珍视,我们不冷。
■冬至
翻过那道梁,
就能瞅见她家了。
我们默数:
从一到九。
混在娶亲的队伍里,
你走在末尾的那一群。
一想起能分得糖和酒,
累,就累点。
那是多好的一户人家——
不要金银,不分贵贱,
铺了这么长的雪路,
给每一个人都发了请柬。
■数九
和冬天混久了,就放松了警惕,
到处敞开着,陇东塬上
无秘密。
扫雪是一种奢望。
北风勤快,一天清扫场院
三千次。
云朵背着碌碡,慢悠悠踱步,
踩着青瓦,说谎话。
沙尘从悬崖跳下去,
又从悬崖飞上来,不遗余力。
麻雀不争吵,不抱怨,不远游,
一会儿在麦垛上隐身,
一会儿在空地里搜索,
小日子依旧。
村庄像补丁,东一片,西一片,
寂静,而永远与冬麦站在一起。
■冬麦
这是数九的陇东塬上,
我多么幸运——
空茫茫八百里枯蒿夹击,
而知遇了一片冬麦:
脸色黑青黑青的,
恍若一个熟人。我知道,
看似干枯和沉默的背后,
暗藏一股向上的力,
足以抵御这十万吨冰雪。
一想到还有亲人在,
还有亲人保有种子,
还有亲人,信仰深植于泥土。
一头毛驴,就“嘚嘚嘚”
向我奔来。
■雪霁
空气被清洗过,
每一个人呼出的浊雾
都清晰可见。
天蓝得,只留下一颗太阳
照看着人间。
远处是洁白,近处是洁白,
阳光洒在洁白上,
晃眼。
大雪让山沟迷失了模样,
却挡不住山路的延伸——
一行歪歪斜斜
又深深浅浅的脚印,
打村庄里出来,
向着村小的方向走去。
■咸菜
乡下的十冬腊月,
咸菜,有近亲属的意味——
山里人家,谁家的炕桌上,
不是一盘咸菜缝补着日子?
油饼、锅盔、花卷烤热了,
配上咸菜,再吸溜一口罐罐茶,
每一个冬日的早晨,就这样
不浓不淡地拉开了帷幕。
还有什么,能够超过
这一刻的安逸?
不愁粮食和柴火,
有了蔬菜、盐分和香料,
且闲着,且放慢,且咀嚼。
寒冷被赶到了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