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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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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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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冬日(组诗)

塬上冬日(组诗)

 

 

立冬后的塬上

 

秋雨的绵绵劝说,

换成了白霜的严厉告诫。

最高的山顶,

已经好几次接待了雪花,

——有寒潮来踩点。

最后的青草彻底低下头,

不是认输,是遵从了道理。

树上,一些不愿飞离的蝴蝶,

似乎等待一个恰当的日子。

山道上,牛铃的叮当

和农用车的突突

日渐稀落下去。

喜鹊一两句高调,

麻雀三五阙清曲,

山谷里的回声一天比一天响亮。

节气的交接顺风顺水,

没有多少意外的波澜。

 

 

初雪

 

刚开始,太胆小了

躲在秋雨的队伍里

有点学步的意味

却担负着信使的责任

 

像个新媳妇

先是在山梁上张望

一见阳光

害羞得,瞬间藏起来

 

昨夜,她轻手轻脚下凡

在院子里,在青瓦上

大清早,把一家人

逐个抚摸了一遍

 

 

入冬

 

粮食、蔬菜都回家了,

地气听从了北风的安排,

塬上静下来。

园子歇缓,梯田翻耕过,

旷野里,再也没有多少挂碍。

繁忙过后,我们心安理得。

炉子架起来了,熬上罐罐茶,

我们享用现世的日子,

也不会忘记——

给先人送去寒衣。

这时候,是该唱一唱秦腔了。

让它替我们:

笑,就风扬黄土般敞开胸怀;

哭,就风扬黄土般大放悲声。

告慰业已过去的季节,

也祈愿一场情意绵绵的雪。

 

 

雪落塬上

 

万物接受了雪的改编:

平素里高高在上的山梁,

似乎矮了半截;

沟沟壑壑,仿佛得到了抚慰,

收起了与生俱来的沧桑。

荒野里,枯白的冰草,

被加持得一白千里;

黑乎乎的枝条和田野,

披上了鹅毛做成的大衣。

凸出来的不再张扬;

凹下去的不再自卑。

美的更美;

丑的被赋予美。

此刻,还有什么不平事,

值得往大里说?

 

 

读冬

 

翻开陇东的冬天,

干旱和清冷作为主题,

占据了黄土塬上的大部分篇幅。

北风掠过山梁,

枯树们、枯草们、鸟雀们,

发抖。

而冬麦毅然坚守初心,

与它们的主人一样,

因为深爱这片土地,

因为相信春天,

不管这里发生什么,

它们都认,都承受。

一场雪,就像娘舅家人一样,

她们一来,必是个大喜的日子,

对于十里八村的乡亲们,

对于田畴,对于旷野,

冬天的故事掀起了高潮。

 

 

冬日的信使

 

有时候快,如高铁,

呜呜的来,呜呜的去。

北风敲打门扉,

无论谁,都是收件人。

 

有时候慢,如牛车,

往返一趟,要耗去十天半月。

只说是雪花已经出发,

爱她的人,左等等,右等等。

 

有时候不算快也不慢,如三马子,

走村串户,给烟火气添加燃料。

阳光把握似春非春的分寸,

让旷野的一切,都得到抚慰。

 

这一封封再普通不过的信件,却

仿佛来自故乡,来自母亲——

每一个字、词、句的背后,

无不包裹着一团棉花。

 

 

陇东的冬月

 

洋芋烤熟了,

气味早已飘散到院子里。

炉子上的水壶,

嘶嘶嘶冒着热汽。

馓饭好了,

炕桌上坐着姊妹仨:

一盘萝卜干,一盘酸白菜,

一盘韭菜腌辣椒。

像三朵花。

 

就差一场大雪——

黄土塬上的万物,翘首期盼。

比如冬麦,想念一床棉被,

已经很久了;

比如躲在草丛里的地软,

等着复活,等得苦;

比如鸟雀的叫声沙哑……

若是这些都安顿妥帖,

陇东的冬月,就别无奢求了。

 

 

虚线

 

冬日,黄土塬骨头外露。

能把一只兽扩写,至无限大;

能把一群人缩略,至不存在。

 

北风数落枯枝枯草枯叶,

数落了一万遍,又一万遍,

还不够。

 

麻雀从虚空来,到虚空去,

这瞬间的温度,感化不了谁。

像谎言。

 

要不是一团黄尘陡然扬起时,

多少暴露出的蛛丝马迹,

我的希望滑向零下。

 

麦苗拉了我一把——

父兄在,娘亲在,再加上我,

足以构成一条虚线。

 

 

冬日泾河

 

大片蒿草的焦黄,

与大片芦苇的枯白,

都是次要的。

泾河绘制的美图上,

流淌的青蓝,或者

结冰时哈达一样的洁白,

才是她的主色调。

 

蒿草和芦苇完成了

她们的一生。

现在,向着腐朽走去。

而河水不同,

她担挑着两岸的村庄,

她要到黄河去,

她想去看大海。

 

 

忽闪,忽闪的雪

 

怜惜人间,

又不想引起口舌。

偷偷修改着冬夜,

倾情。

 

窗口,她忽闪,忽闪……

我都看见她了,她

还让我闭上眼睛,

猜猜她是谁。

 

我伸出手去,想

接住她。她太害羞了——

一触碰体温,

就化了。

 

 

冬日的果园

 

静寂。安然。

没有人打扰她。

她是在闭目养神?

黑着脸,对冬阳的抚摸

不做任何回应。

看似歇着,可谁也知道:

她的体内,一刻也不闲暇,

——孕育着下一个春天。

 

雪落下来,她的表情,

有一个由暗到明的转化。

仿佛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她欣然接受。

而她的静寂,走向更高级。

此刻,也许她正在

把一幅花花绿绿的光景,

托梦给深爱她的人。

 

 

冬天的声音

 

陇东塬上的冬天,

寂静蹲守着大部分的时间。

仿佛一个歇脚的西北汉子,

他袒露出虎背熊腰,他沉默,

他心里有数。

北风是个最称职的主角,

呼呼呼——”跑来跑去,

敲遍了十里八村每一家的门户。

雪花的绽放稍显稀罕,

她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谁,

倒是引起孩子们的嬉笑和尖叫。

所有的物事,似乎商量好了,

能不出声就不出声,不添乱,

舍不得浪费丝毫的体温。

蛰伏的那些家伙们,

尽可以做个美梦。

 

 

冬月的马

 

红马、大青马、五花马……

那些过不了苦日子的,

都去江南了。现在,

塬上饲养的,是千岁万岁的

黄马、黑马和灰马。

 

北风霸占了八百里。

北风,以螃蟹过路之形,

行饿虎扑食之实。

北风,撕咬马的脊梁。

马呃,瘦如古代。

 

一群大白马从远方飞来,

受让了整个马场。

掌声一直潜伏到它们飞走。

那些放马的人,

在各自的疏散点,熬着罐罐茶。

 

 

相遇

 

冬日里的相遇,

比起其它时候更加值钱。

体温与体温抱团,

热汽抚慰了热汽。

 

清晨,窗口的冰凌花绽放,

相看两不厌。梦幻一样,

你想着多少山水鸟兽,

就有多少惊喜和怜惜。

 

下午的山坡上,

冬阳像个年长的智者,

赠予你额外的点化,

而消解了对草木枯荣的感伤。

 

风雪夜,拐过弯,

一盏灯忽闪忽闪,为你亮着,

并与你互换眼神——

家近了,心跳加速。

 

只要心里有一团火,你所

看到的,听到的,尝到的……

都会是美好的相遇。

我们珍视,我们不冷。

 

 

冬至

 

翻过那道梁,

就能瞅见她家了。

我们默数:

从一到九。

 

混在娶亲的队伍里,

你走在末尾的那一群。

一想起能分得糖和酒,

累,就累点。

 

那是多好的一户人家——

不要金银,不分贵贱,

铺了这么长的雪路,

给每一个人都发了请柬。

 

 

数九

 

和冬天混久了,就放松了警惕,

到处敞开着,陇东塬上

无秘密。

扫雪是一种奢望。

北风勤快,一天清扫场院

三千次。

云朵背着碌碡,慢悠悠踱步,

踩着青瓦,说谎话。

沙尘从悬崖跳下去,

又从悬崖飞上来,不遗余力。

麻雀不争吵,不抱怨,不远游,

一会儿在麦垛上隐身,

一会儿在空地里搜索,

小日子依旧。

村庄像补丁,东一片,西一片,

寂静,而永远与冬麦站在一起。

 

 

冬麦

 

这是数九的陇东塬上,

我多么幸运——

空茫茫八百里枯蒿夹击,

而知遇了一片冬麦:

脸色黑青黑青的,

恍若一个熟人。我知道,

看似干枯和沉默的背后,

暗藏一股向上的力,

足以抵御这十万吨冰雪。

 

一想到还有亲人在,

还有亲人保有种子,

还有亲人,信仰深植于泥土。

一头毛驴,就嘚嘚嘚

向我奔来。

 

 

雪霁

 

空气被清洗过,

每一个人呼出的浊雾

都清晰可见。

天蓝得,只留下一颗太阳

照看着人间。

远处是洁白,近处是洁白,

阳光洒在洁白上,

晃眼。

大雪让山沟迷失了模样,

却挡不住山路的延伸——

一行歪歪斜斜

又深深浅浅的脚印,

打村庄里出来,

向着村小的方向走去。

 

 

咸菜

 

乡下的十冬腊月,

咸菜,有近亲属的意味——

山里人家,谁家的炕桌上,

不是一盘咸菜缝补着日子?

油饼、锅盔、花卷烤热了,

配上咸菜,再吸溜一口罐罐茶,

每一个冬日的早晨,就这样

不浓不淡地拉开了帷幕。

还有什么,能够超过

这一刻的安逸?

不愁粮食和柴火,

有了蔬菜、盐分和香料,

且闲着,且放慢,且咀嚼。

寒冷被赶到了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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