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华隐隐约约记得,医生已对他下了死亡通知书。二姐刘青霞死缠烂打般地哀求院长,他才未从重症监护室回家反而又挪回普通的病房。
刘云华的记忆里,二姐就是他的保护神。每次他受了委屈,总是二姐来为他擦去泪水,扶他站起来。二姐多年前已嫁到邻乡的魏庄,育有两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念了初中,小的在村小学读五年级。二姐和公婆操持家里近十亩的田地。冬种小麦,夏种玉米,边角的小块碎地,顺着节令种了油菜、花生、芝麻、棉花、朝天椒等经济作物。农闲还接了一些地毯厂的活儿。二姐夫在市建筑工地支壳子,每个月的收入在农村人看来还是相当可观的。两个孩子也让二姐省心,吃的穿的从不与别人攀比,每次考试还都能带张奖状回来。二姐两个人的勤俭操持换来每年银行里几万元的存折。想来刘云华这次住院,二姐已经垫了不少的医药费用。尽管国家报销不小比例的医药费,先期的治疗费用还需要自家先付。
二姐盯着输液瓶,还时不时用食指弹了弹输液管。可能在二姐看来,滴水速度很不给力,已经放置最大,流速却怎么也上不去。其实,刘云华知道医生还没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就感觉身上的血管就像脱了气的蜗牛,横竖拽不动血管里面的物质。身体里的各种疼痛早就像脱枝的碎叶,不知道去了哪个角落。曾经相连的每一寸机体与神经现在已成了异路行走的陌生人。
“姐,怕是真不行了,血液都不怎么流动了。”二姐焦急的对迎面过来的女人说。“小妹,咱也尽力了。谁让小华命就那么长。”这是大姐的声音。似乎大姐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医院又催缴费呢!现在虽不像开始那半月,但每天也得三五百花销。”大姐顿了一下,“小华进医院怕有两个月了吧?”“七十六天。工友们将他送过来是上上月的10号,今天正好七十六天。”二姐盘算了一下回应道。
刘云华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栽下来。第一次栽下来还是去年三月份,当时还觉得是营养不良,贫血导致的,回家休息一个月便又在张翠丽的催促下回去上工了。说起这一个月,可真把张翠丽给腻歪透了。地里草该锄了,花生该播种了,棉花田该起垄了……张翠丽丝毫没有顾惜他身上的病,天没亮就叫起来上地,到晌他做好饭再把张翠丽从床上请到饭桌前。而张翠丽一秒不停地拨拉手机,还说要是没有手机就活不下去。刚结婚的时候,张翠丽就这样天天盯着电视。后来农村开始有电脑,张翠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买了台电脑,结果孩子没玩上,成了张翠丽的专属玩具。这两年她嫌坐电脑前肩膀累,开始躺床上玩手机。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搞得连孩子都觉得莫名其妙。想来想去可能每个家庭都是这样过来的吧。孩子刘璐倒是省心,下午放学回家先写作业再吃饭。走路轻轻,进出悄悄,感觉家里跟没这个人一样。
农忙过后,架不住张翠丽买这件要花钱,办那件要花钱,刘云华只好回到了工地。
建筑工地之前,刘云华在北京的厨房帮了近十年的厨。结婚后家里的开支翻倍地增加,帮厨那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实在经不住折腾。他便狠了狠心,跟着新疆揽活儿的堂哥,做泥瓦工。每天收入二百元出去,对于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民工来说,算得上高收入了。只是多年的后厨生活,刘云华并没有像电视上说的那样饿死厨子八百斤,反而更加瘦削。刚开始工地上身体吃不消,露天作业,严重缺水分的空气使他时常流鼻血。刘云华就学着工友增加饮水量度过刚开始的两个月,慢慢适应下来。
工地的活儿很重,收益也馋人。几乎每次工钱结算后,张翠丽的电话就来了。无非就是磁卡没电费了,手机快停机了,儿子要资料费了……刘云华觉得挣钱给妻子天经地义,可他还知道,这几年尽管没有挣来大钱,可挣来得一角一分全交给张翠丽。她怎么花的刘云华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也没敢问她。每次刚张嘴问钱花哪里了,接连而来的肯定是抹鼻子流眼泪,横眉竖鼻摆花销,每一笔都理所当然,每一笔都顺理成章。想来她一个妇人在家处理邻里亲戚红白喜事挺艰难的。每一次刘云华都选择了妥协,选择了退让。直到今年六月份,具体哪一天没记清楚,接到儿子用大嫂手机打过来“不要往家里寄钱”的电话。一下子懵了。问儿子原因,孩子只是哭,最后还是大嫂说,“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
刘云华带着儿子和大嫂给的问号,请假,回了家。直到晚饭他与儿子吃完,张翠丽光彩照人地回来了。看到刘云华,张翠丽那原本红蕊蕊的脸登时就像抹了一锅灰。
“刘璐吃饭了吗?刘云华给我烧锅水。什么破家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说完将自己与孩子晒在当间,她倒扭进卧室。经过面前时,刘云华闻到了她身上脂粉外属于男人的味道。
张翠丽换好衣服出来,见到窝在沙发里的刘云华。“呦,使不动你了。”
“想洗,自己烧去。”刘云华赌着气回敬一句。
“老娘偏让你烧,家那个穷样!”
“你身上穿得比谁差了!哪个邻居不说你打扮得跟戏子一样!”
刘璐从里间出来,“我作业还写不写?”眼看张翠丽要将火撒到刘璐身上,刘云华忙将刘璐拉进厢房。安慰好孩子,晚上与孩子睡在一块儿。半夜尿急,刘云华方便后透过窗户看到张翠丽仰着脸对着手机“哼哼嗤嗤”地笑。
家里呆了两天,张翠丽也没有出去。一遍又一遍地催刘云华出去抓钱。日子过得有点像嚼蜡,真不如工地上几个男人大段大段地骚侃子,单纯,快乐。
刘云华起了个大早,背着行李往车站奔去。半路上,他猛然想起家里这几天啥也没弄明白,索性将行李寄存在车站折了回来。
入村后,刘云华转过一座草垛,瞧见似刚洗过澡张翠丽穿着睡衣在家门口东张西望。看样子在等人,一时勾起他的好奇心,退回草垛,又往里躲了躲。没多久,一个身着黑夹克、浅蓝色牛仔裤,梳着鱼脊背头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冲家门口过去。车扎稳,张翠丽便搂着那个男人朝家里进。那个男人还用右手在张翠丽的胸前抓了几把,后面不用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顿时,刘云华觉得天晕地旋,顺着草垛坐下来,定了定神,顺手拣了一根可手的木柴,拎着,踢开门。没想到门只是虚掩着,差点栽地上。抬头便看见两具肉叠在昨天坐过的沙发上。看清状况,刘云华愣在当间。张翠丽和那个男人也愣了愣,很快张翠丽跳过来噼啪给刘云华两巴掌。“死男人,学会捉奸了。用不用我们给你表演表演!嗯!”从未对张翠丽动过手的刘云华,此刻想到了逃,对,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当时他丢下木柴,撒开腿跑,使尽了劲儿地跑。
他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哭,哭完了,才发现所趴得是父母的坟头。“娘,活个人咋真难哪!”心里真痛啊,比“羊喇子”剌过手心还痛啊!之后便再哭,哭后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刘云华昏睡过去。
二
“张翠丽这个神经病,药费一分不掏,反过来要娃的赡养费,小华还没死呢,她也张得开嘴。小华这几年拼了命地到处挣钱……”听声音是大嫂来了。大嫂王秀莲娘家是邻村的,人称“王快嘴”,平日里爱走村串户为光棍姑娘们牵个线拉个红绳什么的。平素里对刘云华挺照顾的。与大哥刘云国结婚时,刘云华才十二岁。由于母亲的针线工夫实在不入眼,刘云华的衣服缝补几乎都被大嫂承包了。尽管她经常对他呼来喝去,但那种由衷地关心刘云华能够感受出来。当初媒人介绍张翠丽的时候,阅人无数的大嫂看张翠丽那是一百个不满意。出于照顾他的面子,嫂子热心地跑前忙后张罗,基本上顶替了母亲的角色。刘云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记得筹备结婚的时候,张翠丽娘家要家里仅有的三间平房作为婚房。住东间的父亲和母亲就需要腾出来,家里没有厢房,一家人就商量盖两间厢房。时间紧,凑不够盖房的费用。父亲就向大哥刘云国借钱,可没想到先跳出来的是大嫂。拿出她当年与大哥结婚说事儿。大哥结婚时,婚房用的是祖父年轻时盖的房子,旧时代农村的“四角硬”(房屋四个墙角用砖垒起来的)已是当时最好的房子。与现如今的砖瓦房和平房自是不能相提并论。且不说祖屋那细檩条,杨木柱子,木柴棒子做的椽子,但就晚上睁开眼就看见月亮,白天太阳火火的照着床,还不说雨天屋内接水,冬天室内飘雪。
大哥刘云国体格孱弱,工地上干几天,就犯晕。几回下来,没有人敢用他,只能窝家里做些小的手工,编些篮子、竹筐,捏几把椅子,赚几个小钱,与家庭收入而言,聊胜于无。他们一家人连着几年,喝玉米糁就辣子,白水煮面条,滴两滴菜籽油当饭。穿的更省事,真实现了解放前人们说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全家人省吃俭用,终于推掉老屋,重新建了新房。当时大嫂冲父亲说“小华结婚是好事,盖厢房我们也支持,不过没钱,新刷的房子账还没还完。再说我们结婚住的是老房子,凭什么张翠丽还没来就把新平房给占了。你这当老里的也太偏心了吧。”一阵子红口白牙的刀子嘴将父亲臊得老脸通红,想跟大哥再说说,又想起大哥什么都听媳妇的。父亲将唾沫咽了几咽,勾着头回来。婚期日近,厢房又拖不得,尽管农村讲究好事多磨,可更怕淋淋拉拉两三年,黄花菜也会放凉了啦。咬咬牙从信贷员那儿借了三千元,利息高就高吧。现在看那点钱算不了啥,那时候真称得上一笔压倒男子汉的巨款了。
父亲没表现出怎样的不乐意,刘云华把大嫂这件事上的表现惦记上了。直到侄子上学,听说大嫂手头紧,侄子连要两天学费,刘云华主动送钱上门,得意洋洋地看着侄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一阵暗爽。面对大嫂感激不尽的感谢,他的心里升出一种鄙夷,一种貌似小人得志的鄙夷。如今想想,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后悔,人在世上生活都不容易,何必拿别人的苦来难为人,还难为的那么没有营养,没有水平。
“再弄不来钱,怕是这营养液得停了吧。”大姐担心地说。“姐,你别急。看输液管流这情况,怕也没几天了。我再给中俭(二姐夫)联系一下,跟他同事们再借点儿,扛一扛。”二姐说完,叹了一口气。大姐大嫂还在争辩什么,刘云华已听不真切,大脑再次停滞。
三
一双柔软的手,儿子刘璐的手。儿子什么时候过来,刘云华使劲去想,大脑丝毫也不给力。能听到的仅有儿子的声音“爸,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快好起来吧,我长大要孝敬你呀!你怎么不说话呀?”刘云华意图努力去拉儿子的手,努力半天没有成功,用尽力气,手指依然没有动弹的迹象。慢慢地,刘云华有些骄躁,用脚使劲蹬,脚也没有动静。刘云华拼命的喊儿子的名字,儿子还是趴在床头流泪,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似的。过了一会儿,刘云华再次去拉儿子的小手,仍然没有抖动的样子。渐渐地,刘云华有一种挫败的感觉,随着努力的次数越多,这种挫败感就愈为强烈,最终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刘云华有些伤心,想流泪,泪水也不听使唤。
刘璐这孩子生下来就很懂事。会喊得第一声是“爸爸”而不是“妈妈”。刘云华就觉得这孩子肯定和自己连心。只要刘云华在家就一天到晚缠着刘云华玩游戏,大点时候跟刘云华抡拳弄棒,甚至轮换着骑马杀敌。刘云华端碗,他就跑着拿筷子;刘云华出门他就帮着拿鞋。想起儿子,他感觉到自得、满足。
刘云华觉得还应该为儿子多做点什么,可以为儿子多挣点钱,还可以为儿子置备点娶媳妇的家当。可天不佑他,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成为孤儿。想起张翠丽那张潘金莲似的脸,她正巴不得自己早些吹灯拔蜡,好跟她那个相好双宿双飞,那里会顾得上小璐璐。刘云华生出一丝悲凉。
刘云华开始埋怨自己的窝囊。学没有上好,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好像还没有十五岁吧!跟着同学的哥哥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几天找不来活儿干。还是那个饭店的老板娘好心收留。由于他年龄小,也没有身份证(那时候年龄到十八岁由村治保通知到村委照相办身份证),害怕被公安发现整天躲在后厨帮厨。三顿饭管吃,就是吃饭没有准点,得空就抓紧时间垫肚子。渐渐地他的味觉比常人退步了许多,任何食物到嘴里感觉就那样,酸甜苦辣咸感觉没什么区别,食欲自然差了许多。最让人难受的是各种气味,各种腥臊酸臭及消毒水的味道,胃酸都被呕出几次。每一次都咬紧牙撑着,几个月下来,这些味道都忍了下来。时间长了,肠胃麻木了,没有了饥饱地抗议。精气神与别人比也差了许多,想来,总是熬吧,熬一天算两晌。时间长了也就落下了如今的小身板儿。不过工资由开始的三百元涨到五百元再到离开时的两千多元。
婚后两年,留在家里操持几亩耕种地。闲散时间多过农忙,出惯了门的刘云华那种不安份,慢慢被另一件闹心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张翠丽雪白的肚皮迟迟鼓不起来,刘云华首先怀疑自己有问题,因为同伴们都有两颗蛋蛋,他摸来摸去只有一颗,所以就偷偷地背着家人到医院做了检查,才发现他的两颗睾丸一颗在阴囊里,另一颗卡在骨盆的骨隙里。尽管不影响生育,但与常人真有区别。医生诊断,影响生育的原因并不在这里,而是长期生活质量差,导致精子数量下降才是根本原因。就遵照医单,带回来大包小包的黑药丸子。几个月后,张翠丽的肚皮有了起色,家里的开支陡然猛增,将张翠丽与父母留在家里,跟着堂哥到新疆挣大钱。
工地的活儿挺重的,好在人工混泥浆,逐渐被浆锅代替,接着被商砼车顶替。虽然没有花大力气的事情,但是繁忙程度一点也不少。尽管累,每天有二百来元的收入,累些也值了。想到这里,刘云华猛然觉得自己从记事到现在似乎没有一天过的快活。兄弟姊妹多,父母年事高的时候生下他,搁农村他算得上晚生子。待到他成人时,哥哥姐姐早已成家,年迈的父母搭不上太大手。应该是刘璐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因脑梗卒去世,隔一年,父亲也撒手而去。
刘云华有些哀痛,想到儿子,想到父亲和母亲,心里温暖了许多。想到老屋,老屋院里那棵枣树,梧桐树。想起他幼时总顺着门下方的缝隙里钻进屋里偷馍吃,猴子般爬上枣树卸枣、戳蜂窝……可刘云华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棵梧桐树,梧桐树还是大哥长时间娶不来媳妇时栽的。农村人常说,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果不其然,梧桐树第二年开花时,大嫂进的门。一家人对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有了特殊的感情,于刘云华来讲便是儿时登高攀低的玩伴。可每年梧桐叶落的时候,母亲就念叨着,村里某某又去世了。如今想来,梧桐叶该落尽了吧……
刘云华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剧烈的咳嗽,一咳就是老半天。终于一口痰没能涌上来,脸憋得通红,接着颜色缓缓褪去。
第二天,刘璐醒来发现父亲已全身冰凉,唯有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在张望院里的那颗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