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的 变 迁
史 新
时光留白,时代更迭,老屋推倒,建成新屋,新屋又变老屋。随着老屋的变迁,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还是那么清晰,经过岁月的磨蚀,依然温馨,也有酸楚。
我们家最早的老屋,是在白马河的东岸,村子的最前头,东边是树林,前面是菜园和湾塘,西侧隔一条小街还有几户人家。
我记忆里,老屋一共八间,四间堂屋,四间南屋,都很矮,墙是粘土打的,顶是草毡的,就屋脊是马鞍形状的黑板瓦压盖着,每间屋子都有个很小的木棂子窗户,整个屋子里面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被烟薰火燎的缘故,连屋的顶棚和门扇都是黑红色的。
因为院子很窄很小,南屋后面搭了一个猪圈和一个养兔子的小木楼,一边还放了许多盛粮盛咸菜的大缸小坛,只中间留一条人走的小路,连一棵果一棵树一株花都没有。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去河沿上挖回来一棵芙蓉小树苗,好容易找个旮旯里栽上,不知是缺水还是缺光,长到老屋搬迁也没个屋檐高。
娘说,这个老屋啥年头建的她和爹都不知道,她嫁过来的时候就在这个老屋里,我的爷爷和二爷爷还有他们的四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都住在这八间屋里,除了一间厨房,一间磨房,一间过道,也就刚刚够“分窝”的,孩子大点的还要去邻居家借屋睡。
家里人口多,吃饭时必须分三层,小孩子们坐桌子前面,大男人们坐第二层,两个奶奶和四个媳妇在第三层上,捞不着坐,只能站着吃,或者端个碗回到自己屋里去吃。
娘嫁过来不久,二奶奶和比娘还要嫁过来晚的三大娘相继过世,两个爷爷操持着又在前面自家菜园子地里,把编席的地屋子拆了,盖起来四间新房,这样,才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分家。
二爷爷领着二大爷三大爷搬到了四间新房,这个老屋就有大爷一家和娘来分,那时候爹还在部队当兵,只能有娘来进行抓抽分房。娘说,她手气好,抓到了堂屋,夹带的条件就是:爷爷奶奶活着必须住在这里,死了给做上或者买上两幅棺材,大爷家分得的四间南屋须留出来半间过道给堂屋。
大爷家在南屋里住了几年,也去前面菜园子地,挨着二爷爷家新盖了几间新房,搬走的时候,把南屋作价卖给了已经从部队上转业回来的爹,这八间房才完整地归了我们家。我们姊妹弟兄七个都是在这老屋里降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雨水特别多、特别大,西边的白马河大堤连续好几年都决口,把我们小村子给淹得不轻。我们家也不例外,房子没倒,但把房内的坯土壁墙还有家具都给泡坏了。为了不再受水的气,整个村子都要整体东迁到相对高一点的地方去,这存续了大概几百年的老屋完成了历史使命。
我记得,整个村子搬迁持续了两年的时间,我们是最后搬家的几户之一。我和姐姐弟弟们倒不是眷恋这个老屋,可能尚活着的奶奶,或许还有爹娘一定会对老屋眷恋。我那时候心里还埋怨爹娘,人家都搬了,我们为啥还不搬啊?爹娘愁的是把老屋打倒了,一大家子十口人去谁家住啊!所以不盖起来新房,老屋是没法敲到的。
那时候,大姐已经去城里当了工人,能干点活的二姐,也才十六七岁,操心费力的事自然都是爹一个人的。
提前搬到亲戚家、先拆旧房再盖新房的户,可以把拆下来的石头啊木料啊统统用上,我们家不行,全部要新买这些材料 。
就说拉石头吧,爹好容易托人从公社拖拉机站找了一台拖拉机,从海边的水利石工队哪儿买了一车石头,可走到半路上,因为新修的道路一片泥泞,抛了锚。爹又再从村里找上人把石头从拖拉机卸下来,用手推车一块块推到好走的路上,再装到拖拉机上拉回来,折腾了整整一天。
晚上,爹拿出了大姐过年仅分的一瓶景芝白干酒,想犒劳一下这拖拉机司机和帮着装卸石头的乡邻,没想到,这边还在卸着石头,邻村和爹曾经一块当过干部的二酒鬼自己提前在屋里喝上了,娘说,二酒鬼一边喝着一边还念叨:多少年没见过这玩意了,真是好酒啊!等娘发现的时候,一瓶酒的多半已经让他给泯进肚子里了。
为盖这新房,跟六爷爷老鬼子书记搭班子的爹,第一次跟他犯了话。因为盖屋打墙都是就地取土,新屋虽然是盖起来了,老屋也打倒了,但房屋周边,包括院子都是取土的坑。本来年龄不大,身子也不强的二姐,干着队里的活,休工回家的时候,从人家男劳力手里借个小推车,再从河边沟沿上推上车土,回来垫院子,一共总推过几车也没个数。这被老鬼子六爷爷发现了,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这也属于损公济私的资本主义现象,老鬼子六爷爷不但踹到了二姐的车,还点上几个劳力,到我家新盖房子的地方,要再“挖地三尺”。父亲跟他大吵一架,不过没再挖地三尺。
新房子盖起来后,才四十多岁的爹累掉了一颗大牙,他说,这辈子再也不馋盖新房住新屋了。
说是这样说,临到头皮上,新房该盖还是得盖。
转眼间我已经到了要结婚娶媳妇的年龄,盖新房又成爹的头等大事。我们是弟兄三个,只要不跳出农门,那必须还得再盖上两处房子。
那时候,跳出农门,是农村孩子唯一改变生活的方式。可惜作为老大的我,首先就没带好这个头,大学没考得上,出外当个工人也是一种奢望,盖新房成了老爹解不除的后顾之忧。
还是感谢党和政府的好政策吧!大包干两年后,我们家成了村里少有的几个万元户之一,盖新房虽是大事,但爹不再是那么愁了。只需要把盖房的料拉回来,他从炕头上的小木箱里往外点“毛毛”就行。
等铺上地基,他只管在旁边支上一个柴炉给盖房的木瓦匠们烧水递茶,再没事了就背搭着手左瞅瞅右看看,挑个“小毛病”,人家木瓦匠们也不反感。
爹说,有钱啥都好办,过去盖房都是亲戚朋友、邻家百舍的过来帮忙助工,三顿酒饭伺候着,现在不用了,跟着国家政策走,大包工、小包工怎样都行,干完了付工钱,干不好另返工。
儿子一岁的时候,爹给我们买上一套做饭吃饭的家什,就把我们赶出了老屋,搬进了新房。不过他的大孙子可不愿去新房子,整天还是“赖”在老屋里,天不明他就爬起来去捶爷爷奶奶的门,晚上还必须由爷爷强行押着才回到我们的新房。
十年后,我的新房也变成了老屋。因为工作,我搬到了镇上又搬到了城里。爹娘说,再好的房子如果没人住,很快就会塌落。爹娘把他们的老屋交给了弟弟,又搬到了我似新不新、似旧不旧的“老屋”里。
我盖新房的那会,就已经是很流行很体面的的泥砖红瓦白墙结构了,搬出来十多年后再回去看看,村里人盖房更进一步,全部都是加高加宽的砖混水泥结构,而且房里房外都装修的富丽堂皇,把我的老屋夹杂在中间,显得低矮破旧,与之一点都不协调。
邻家异姓的小叔翻盖新房的时候,爹给我打个电话,问我咱这老屋怎办?也翻盖一下吧?还说,盖起来等你们老了回来住住也好。看来爹是真想让我把这老屋,翻盖成和别人家一样的厅高窗明大房啊。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再回去住,二思了半天也没给爹一个明确的答复,想必爹那时候很失望。
我的老屋从新盖到今,也快四十个年头了,爹娘也在这个老屋里相继离世。老屋虽然破旧,依然屹立着,只是,墙体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他把年轻的时光给了我们,又陪伴着爹娘走过了夕阳暮落。
老屋真的老了,偶尔回家一次,进去看看,院子里也是荒草丛生,屋内爹娘使用过的物品,还有他们的遗照尚在,满是伤感。
我是不是也该把它推倒新建了,如爹所说,老了回来住住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