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从小南门到岳家湾
石雪峰
“小桥流水走沙滩,至今犹当画桥看。更喜高底河过堰,一里半路岳家湾。”这是著名文学巨匠废名所写的旧体诗。诗中描述了他小时经常玩耍的一条路线,只要她母亲稍不留意,小废名就从他家后花园溜将出去,一路欢蹦着向外婆家岳家湾进发。
废名家在黄梅县城小南街中段(与今县幼儿园一弄之隔)。废名先生在《竹林的故事·我的邻舍》中这样描写冯家宅院:“我家的前门当街,后门对着城镇里少有的宽阔的空坦,空坦当中,仅有同我家共壁的两间瓦房,一间姓石,那一间姓李。两家大门互相对着,于大坦中更筑成一块小坦,为我家从后门出进的路。”废名家有小花园,那恰是小康人家的标志。
从废名家到岳家湾虽然只有一里半路,却隔着一大一小两条河。出门的第一站便是那高耸入云的乱石塔。站在塔下,废名很是惊讶,一堆乱石怎能砌成不倒的高塔?终于有一天他想通了,原来是有神助,于是后来他在他的一篇作品里如此描写古塔:“塔立在北城那边,比城墙高得多多。相传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淹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与乱石塔或有神助如出一辙,出得化南城门,跨过护城河上的小木桥,河的东岸立有一座小塔。这小塔也为废名最爱,每至此必绕塔若干周看个究竟,总想寻觅出那塔的根生在何处。因为废名听大人侃,这塔是一个游方的和尚从隔壁广济县郑公塔背过来的,走到此处,见河水清澈,便放下塔,去到河里洗手,谁知转背塔就在此生了根。
由洗手塔往东南方向行走,须经过陶家村的菱荡。远远望去,陶家村的外部景象有点好看,后来废名这样写道:“一条线排着:十来重瓦屋,泥墙,石灰画得砖块分明,太阳底下更有一种光泽,表示陶家村总是兴旺的。屋后竹林,绿叶堆成了台阶的样子,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个弯,潺潺流过。”不过就陶家村外表和菱荡比,废名更喜探究菱荡的神奇莫测。这菱荡两亩见方,外表上看也无什么特别处,然而下新来的鱼贩子却将它看成神荡。他们挑鱼到城里卖,只要将鱼放到菱荡里泛泛水,即便是六月三伏天,这鱼从早卖到晚也不臭。废名问鱼贩子是怎么回事,鱼贩子神秘兮兮,告之这菱荡深不可测,直通海眼,晓得它的水是从几十丈的地底下冒出来的呢,凉得很哩。将信将疑的废名便蹲下去洗手,果然冰得吃骨,立马将小手缩了回来。
再往东南,过了青石板桥,前面横亘一条大河,河的南岸便是外婆家所在村落岳家湾。河上照例有木桥,若是冬春两季,自然从木桥上过河,若是夏秋季节,则从河堰上过河。这河堰是农民在河道上临时堵筑的一道沙坝,用来拦水灌溉,堰的上游与下游之间形成两三米高的水位落差,很是壮观。每遇农民造堰,废名就驻足不前,非要看完杀洪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所谓杀洪即是堰坝龙口合龙那一刻,当最后一堆沙子压向龙口,河流上下游之间就完全断流了,上游立刻猛涨,而下游则现出一片干沙滩。那一刻还有一事最有趣,那就是去抢来不及退却的鱼。杀洪那一刻,许多好吃的鱼类往上游去抢混水,结果可悲地被干死在沙滩上。
岳家湾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村头的三棵大枫树,棵棵三人合抱不够,颇有灵性,初一十五总有许多香火。岳家湾南边丘陵渐次升高,那地方埋有各姓族的许多坟茔,据说人死之前其灵魂都要到坟地里去转一圈,好像活人相地基一样,去的时候不是真人,而是化成了一把火,这“鬼火”从这间坟茔跳到那间坟茔,大约是在寻找位置。望鬼火的季节一般在农历三月三日夜里。每年这一天,废名必赖在外婆家不回去,以便晚上跟表哥表妹们一起望鬼火。如果在城里,到处是灯火,这鬼火必定是望不到的。
外婆家东北面有一架山,漫山遍野开着红花,废名管它叫花红山,每次去外婆家,必和小伙伴们一起至花红山采撷,直至大把大把的红花在手,方才满意而归。
从小南街到岳家湾,一路有许多解不开的神奇。不过这只是废名儿时的见识,及至后来成为北大教授、著名文学家,方才幡然顿悟:黄梅是佛乡,万事充满了禅意。
毫无疑问,是黄梅禅滋润了这位伟大的文学家、文艺理论家和诗人。但由于种种原因,其人其文被埋没了几近半个世纪,导致了世人特别是其故乡人不知废名为何人的奇怪现象。废名是作家运用诸多笔名中最有影响的一个。他原名冯文炳(1901—1967),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代表作家。废名创作体裁很广泛,小说、新诗、散文、论文,什么都写,但主要是写小说。其代表作《浣衣母》《莫须有先生传》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可分别与鲁迅的《祥林嫂》、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和钱中书的《围城》媲美。废名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是深远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左倾教条、以阶级斗争为纲这种人为的坚冰终被打破,于是废名的研究热潮迅速掀起。
名人是一地灵魂之所在,正如同绍兴鲁镇出了个鲁迅,湘西凤凰城出了个沈从文,黄梅南街因文学大家废名而厚重,因废名笔下的浣衣母而生动鲜活。尽管废名和《浣衣母》被一时尘封,但用哲人的眼光看问题,金子永远是金子,它不会变成瓦铄;金子永远是要闪光的,泥土和尘埃怎能掩盖它的光辉。取非常名字,著独特文章。这就是废名给故乡黄梅的骄傲之所在。废名和南街已血肉相联——废名不废,南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