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雪峰
禅宗祖庭黄梅五祖寺的景点颇多:气势磅礴的山门楼,庄严肃穆的真身殿,陡峭险峻的通天路,神秘莫测的授法洞,充满传奇的讲经台,发人幽思的白莲池,每一景都叫人流连,然而有一个景点游人香客必去,那是花桥。人说,“到五祖寺,不上花桥,等于没来五祖”。因此,古寺花桥,人气极旺。
我有位在外供职的朋友最喜到花桥,每隔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他政绩不错,人缘也好,看来前程无量。只是他与我这个闲人不同,政务忙,扯皮拉筋的事多,因此常常滋生出烦恼。这样,他便常来五祖花桥散心除烦。每次离开花桥,朋友心清气爽,我便为之高兴,希望他精神好为社会多做贡献。这阵子他有好长时间没来,说实在的,我心里还怪想念。想念朋友,想念花桥。
花桥又叫飞虹桥,由清一色的花岗岩石拱在30多米宽的溪涧上,桥下飞流,声震十里。之所以称花桥,纯是一种形象说法,因为桥的廊柱和壁上有画,是黄梅十景或佛教人物故事的那种,彩绘,花花绿绿,故名。花桥并非五祖独有,但凡依山而建的寺庙,其山门前大多建有花桥。而五祖寺花桥人气旺的特别处在于,桥的正门山墙上一头有“放下着”,另一头有“莫错过”六个字。鼓眼斗睛,十分猷劲。
“放下着”乃佛家语,富含佛家对舍与得的辨证禅意。经载,古有礼佛者拿两只花瓶进庙求佛,老和尚说:“放下着”,那人就放下一只花瓶。老和尚又说:“放下着”,那人再放下一只花瓶。老和尚还说:“放下着”,那人回答:“我已两手空空无一物了,还放下什么?”老和尚说:“不,你心里还有。”是的,礼佛者带着有求之念而来,求财求官?求偶求子?求福求禄?求寿求安?其中一项?或兼而有之。其动机被老和尚一眼洞穿。斯时,礼佛者放下的只是外在的躯壳,而内里的杂念并未放下。禅说修行要修到一丝不挂,好的坏的种种念头都得放下,是此方能成正果。
又传说五祖寺花桥上的“放下着”,最早并非蕲州书生王万彭手笔,而是由玉皇大帝派来的神仙写的,意在帮世间烦恼之人收除烦恼。古往今来,颇透灵气,但凡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儿,斋戒三日来此处,进柱香,放札鞭,磕个头,烦心之事就会随着香烟袅袅升空,飞上九天,被玉皇大帝一把收了去,紧紧藏到烦恼袋,束之高阁,待他老人家来慢慢享用。玉皇大帝何许人也,他还怕烦恼?他也没有烦恼。所以他可以大包大揽。
对此,我的那位朋友笃信,每每驱车上五祖寺花桥释放烦恼。朋友来时,必携夫人。我当尽地主之谊,亦带妻子陪同之。当然香烛纸炮一切由在下之妻置办停当。到了花桥前,面对“放下着”,朋友妻双脚跪下,额在地上直磕三响,口中念念有词:“我家日里很闹心,夜里睡不着,求佛帮他消灾弭烦,求佛帮他消灾弭烦。”而朋友则站立在一侧,双手合十,躬腰,小声但十分虔诚地祈佛。朋友为什么闹心和烦恼,他没告诉我,我也不便问,只当是他居官事多压力大所致。在“放下着”面前做完规定动作后,妻帮朋友妻拂下刘海上的草屑,朋友妻笑着说:“不碍事,佛不会怪罪。”斯时,朋友和他夫人双双如释重负,那景象似比来时强多了,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然后就有说有笑,照例到庙里随便转转,然后就下山,照例到酒楼点邑地名肴银鱼煮泡蛋;然后就告辞,照例请我到他的辖区钓鱼,保管一天收获几十斤。
送走朋友,妻问我“放下着”真的那样灵,能将他的烦恼送上天去?
我回答不了妻问,但我心里清楚,很多人的烦恼,日积月累,沉淀好深好深,哪是说放下着就能放下得了的?何况有些烦恼来自致命的杂念,“痈疽”不除,单靠烧香磕头怎么成?这就好像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怕吃药开刀痛苦,而去求神问仙一样。私欲是一种强烈的占有,将占有来的又倒腾回去,其痛苦当然可想而知。若不倒回去,烦恼又像阴魂一样缠绕着你,生怕有朝一日叫阳光一晒,说犯事就犯事,当然也就“日里很闹心,夜里睡不着”了。朋友不应有这种烦恼吧?他工作可积极,干的事业又大又多,深得领导器重和群众爱戴,还上了报纸头版头条和电视访谈呢。但真的是不是,不得而知,毕竟已有多年不在一起共事了,再者世上许多真象和假象总是交织一起,难辨难分。若是,他来此也不过是图图自我安慰而已。做错了事的人,总怀着一种固执和侥幸心理,求佛保佑。他自己不知道,旁人可看得清,恰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着新装的皇帝在大街行走一样。佛应该是不保佑作恶者的。但愿朋友的烦恼不属此类。
“放下着”是禅修的最高境界,五祖弘忍大师的两个大弟子似乎达到了这一境界。他们把各自的修佛心得写在壁上。上座弟子神秀谒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强调一尘不染,可见其向佛心坚。而慧能更高一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其谒说明,他心里只有佛,已无他物,因而是不会惹到尘埃的。二位高僧可算是“放下着”的典范。
到了俗界,“放下着”更难做到,但也确有不少人做到了。能做到“放下着”的,是那些真的能放得下的人,是那些这边“放下着”,那边又能够“担当起”者。放下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担当,即只有放下私心杂念,才能担当起社会责任。陶铸诗曰:“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这又是一个“放下着”的典范,是俗界的。我想,来朝五祖的人,不去庙里和凤凰山上欣赏那诸多景致,单跑到花桥来向“放下着”烧香磕头,此类人想“放下着”多半不是真心想放下,而是想求佛保佑什么什么。因为即便是在求佛这会儿,他的心里恐怕还在盘算着小九九:与某某比起来,自己这里也亏了,那里也亏了;这也是我的,那也是我的;这里应该抠一点,那里还可以抠一点,如此等等。欲盖私欲,不过是掩耳盗铃。这样只能是越放越烦,花桥也就等于白来。而那些真正能“放下着”的人,是不须来花桥的,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放得下,因为他们放下了私心杂念,才能无怨无悔、无所畏惧地担当起社会所赋予的责任,放手放胆地做自己喜爱的于大众于社会有益之事。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来花桥。他们来花桥面对“放下着”,那是为了更好地省悟,检查自己还有哪些该放下而没有放下的东西。这些人往往被另一些人称为“苕货”,但这些“苕货”着实可爱。
秋末冬初,陪外省游客观光五祖,正碰上匠人装修花桥,廊柱上的花纹图案都换了新的,唯“放下着”、“莫错过“依原样白底黑字出新。见我似有不解,一旁的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只要花桥在,这‘放下着’就必须在,因为世间还有很多人须得‘放下着’帮助醒悟。”只有放下着了,才能“莫错过”地抓住省悟人生的的时机。
又见花桥,我便想起一个人。朋友已很长时间没来花桥释放烦恼了,大约半年多了吧,这在以往是没有的事。朋友的烦恼都被玉皇收走了吗?他日里不闹心,夜里睡着觉了?从此无须烧香磕头?但愿如此。
回到城里,在街头买了一份都市报,朋友之名赫然其上。他的“烦恼”曝光了,人被纪委“请”了去。他的妻说,每次到花桥都平安无事,最后一次哪就不灵验了呢?
咦,朋友多次想“放下着”,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真的“放下着”,实在有点难有点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