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开门一看,还是雨,这潇潇春雨连着下了七八天,还不见放晴,真烦死人了。“叮铃叮铃”,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
我告诉妻子,侄女回家来探亲来了。
妻很兴奋:“侄女不错,到底未忘记她娘和祖父祖母,晓得回家来走走。”妻说着赶紧煮早饭去了。
我又将侄女回家探亲的事告诉了二嫂和父母,他们都非常高兴,都催我快吃早饭去车站等着。
饭碗一放落,我就撑起雨伞上路了,小雨打在伞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历史竟常常显现惊人的相同之处,18年前的今天,也是这个时候,也是潇潇春雨,也是走在这条沙坝路上,所不同的是那是生离死别的一刻。
那天,我背着侄女走在前面,二嫂、大侄儿和母亲在后面哭哭啼啼。熊明安慰了这个,又去劝导那个,一再拦家人回去,不再相送了。可是,这是骨肉分离呵,谁还忍心往回走,全家人仍是一个劲地送,直到车站,汽笛一声长鸣,才让列车消失在模糊的泪水中。
侄女秀芳,出生于18年前的2月18日,记得那天春雨纷纷,秀芳满月时,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笑脸上就有两个小酒窝,真逗人喜爱。按照农村旧风俗,来到世间的孩子都得请算命先生为其算命测个八字。就在满月这天,我母亲找了李先生。李先生一脸神气倏然消失,大吃一惊,连叫不好,算来算去,秀芳是一个克星,先赶爹,后赶娘。母亲的脸顿时刷白,慌忙向李先生讨教解救办法。李先生收了加倍的命钱后,诡谲地说,除非让人将小女孩抱走,否则……
这不幸的消息立马飞到家里,二嫂急得不行,第二天奶水没了,秀芳靠吃粉糊活命,一天天瘦下来,皮包骨头,肤色黄黄的,难看极了。于是秀芳这个名字也丢了,代之以“黄皮”。二嫂对母亲说:“这样下去,怕是不行,救救黄皮一条命吧。”母亲说:“那得找个主儿,让他抱去养。”后山有夫妻两口,男的在外当工人,女的在家做田,都三十好几了,就是没生育,老早想抱个孩子养养,那天夫妻俩看了看,丈夫对妻子说:“这哪像半岁的孩子呢,怕是养不活了。”妻子心疼地抚摸着“黄皮”的小脸蛋:“是日子太差了,抱回去喂奶粉,很快便会转青。”于是那两口子就把黄皮抱了去,听见黄皮那欺生的嘤嘤哭声消失在油菜花丛中,二嫂哭了,母亲哭了。这是为什么呵,一个大家庭容不得一个半岁小孩?
那主儿很不错,是真心抱养孩子的,黄皮到他家一年,就长得活泼可爱。黄皮2岁生日那天,我躲在圈墙外,偷偷看那主儿逗着黄皮玩。黄皮的脸再不黄了,粉红粉红的。回家我把这告诉二嫂和母亲,两人高兴得哭了一夜。
黄皮4岁了,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二嫂含着泪对我说:“他叔你去把黄皮接回来吧。”我问为什么,二嫂说,那主儿和他妻子吵架,气得女的喝药闹死了,正巧李先生游命到那村子,直责黄皮克死别家人,少见,少见。这主儿听了李先生的话,续了后妻,非要把黄皮赶走不可。
我去接黄皮,黄皮又欺生,竟不肯跟我走。那主儿一个劲地说:“黄皮去吧,他是你的亲叔叔。”黄皮哪里肯,拍着两只小手要爸爸,那主儿急得不停地挥手:“去吧,去吧。”黄皮大声嚎哭,一直在我怀里挣扎,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正好村里来了卖瓷货的,他一看黄皮长得这般水灵,就说:“我引去吧,我们夫妻俩都是‘三齐’八字,是不怕克星的。”于是他丢下一头瓷货将黄皮小心地放到挑篓里,我坚持跟着送了去。
黄皮有了安身之地,全家人总算又安心下来。不料,只一年功夫,那卖瓷货的人又把黄皮送了回来,并对二嫂说:“真对不起你,还是你自己养起来吧。”原来,卖瓷货的老婆前不久放牛时从山头上滚下来摔死了,罪过也就自然地归咎在黄皮的头上,那时黄皮快6岁,能听懂大人的话,听说是回到亲生母亲身边喜得又蹦又跳。
黄皮的突然回来,弄得全家人很不安,母亲在灶门口发愣,二嫂在房里怎么也不说话,二哥说:“别信李先生的,留在自家养吧,自己的骨肉,怎么推给这个推给那个呢。”到了这步田地,二嫂和母亲 也就没有别的说了。
其时二哥常叫肚子痛,过了些时就住医院,诊断是肝癌,不久就去世了,可怜,才37岁年纪。于是黄皮又罪加一等。
丧事一毕,李先生便找上门来,说这黄皮满面杀气还未消失,赶娘在即。全家人又慌了,母亲拄着拐棍,二嫂佯装笑脸,四处寻找主儿,趁早安置黄皮。
当时我19岁,我对母亲说:“要么,我和你们分开过日子,黄皮由我来养起来。母亲怎么也不同意,一则未成家就收养孩子,不吉利;二则既收养就成为父女关系,同样跑不掉相克。
正在全家没主张的时候,省报一位叫熊明的记者采访来到村里,听了黄皮的不幸后,十分同情。他对二嫂说:“我是共产党人,信马列主义,不信封建迷信,我家里正少一个女儿,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收养她怎样?”这求之不得,全家没有不同意的。那记者打开相机,让黄皮和全家人合了影,第二天就上路了。
“呜……”汽笛一声长鸣,把我从黄皮命运的回忆中惊醒过来,火车已经到站,天空开朗,缠缠绵绵的春雨不知什么候停了。我收了雨伞,快步走向站台,于客流中搜寻我那无辜的18年未见面的侄女——秀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