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鲍八房传奇》连载（三）连载

长篇小说《鲍八房传奇》连载（三）

四

衣服未脱，《鲍氏宗谱》尚在被面上，手里还拿着笔和笔记本，但不知什么时候进入梦乡。

梦与采访有关。梦见的还是鲍氏一族有趣的公有生活。

一觉醒来，夏日的朝阳已从窗棂射进房间，晨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声，远处燕子岩瀑布的轰鸣声，鲍家大院屋顶上树丛间的百鸟争鸣声，如同一首交响乐灌进耳朵。小组的有线广播声音正欢，刚刚转播完县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正在播送旋律激越的革命歌曲《走进新时代》。昨夜翻看族谱，《鲍氏宗谱》下卷上就有鲍八房广播室播送革命红歌的记载，每日两朝，从不简断，系统电停了，发电播出，除非柴油机坏了。所播红歌名是国王鲍有德和众妃们开会讨论，从几千曲红歌中一曲曲选定的，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今日改革开放，各个时期的代表作都有，共一百首，滚动播放。而又从中精选十多首，其出现频率最高，它们是《十送红军》《长征组歌》《东方红》《万丈高楼平地起》《绣红旗》《绣金匾》《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社会主义好》《一条大河波浪宽》《大海航行靠舵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走进新时代》等。国王鲍有德和鲍八房人认为，唱歌就要唱这些能提神鼓劲、有正能量催人奋发向上的歌曲，要让鲍八房人听到红歌就想到共产党，想到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的丰功伟绩，想到社会主义，想到伟大的祖国，想到革命胜利来之不易，想到要发挥干劲把祖国的明天建设得更加美好。不要让那些个酥胸、大腿、口红、死去活来之类的东西消磨了斗志，靡靡之音一唱就会使人忘却革命理想、丧失革命斗志。时下，我们很有些道貌岸然的人不但自己不讲政治，还反对别人讲政治。他们大肆张扬所谓人的生存权利，将人的生存权利与讲政治对立起来，把个人利益凌驾于党和国家利益之上。鲍八房人有讲政治的氛围和习惯。讲点政治有什么不好呢？农民讲政治就当受人耻笑？就认为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就认为是大话空话套话之类的说教？这不是咄咄怪事么？搞经济建设就不需要讲政治了么？别的地方管不着，鲍八房人永远爱党爱国家爱社会主义，鲍家大院就要这样的氛围，也只能允许这样的氛围存在。

东边的狮虎山阻碍了太阳的光线，山凹里的鲍八房天亮得迟，一看表都快八点了，太阳光线才刚刚照射进来，这要是在山外，日头恐怕早就升起有几树杪高了。赶紧起床。洗漱毕，打开门，刚好碰到郝妃来请过早。

随郝妃来到对门。她说，写家先生，按规矩今天三餐饭在我家吃。说罢，用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写家引进屋里。鲍二爹、鲍二娘、国王鲍有德早在堂屋等候。鲍二爹说，能陪你这样的写家先生吃餐饭，三生有幸，我和老伴一早特地从茶场赶回来，有德，别叫客人站着，快快请写家先生入席呀。

早餐很丰盛，品种多样，式样如同城里，色香味俱佳，一看其中的好几样就对我这个老胃病人的口味，特别是白花花的米粑和绿茵茵的荞麦粑，顿使食欲大增。

餐毕，写家对国王鲍有德说：“鲍组长，我们村不是有公共食堂吗？从中餐起，我也和大家一起到食堂去吃，省得餐餐弄小灶麻烦。”

鲍二爹说，那怎么能行呢，你是贵客，我们得按祖上规矩以上宾规格轮流招待你，规矩可不能打破呀。我们鲍家八户之所以家家留有小灶，就是为了招待贵客和过年过节用的。你不能到大食堂去吃饭，传出去让人笑话我鲍八房人寒酸小气，说我们不懂事理。

写家说：“鲍二爹，鲍八房祖上立下的规矩我尊重，但是我的职业不同，我来的主要任务是采访。”是的，采访就要多接触人，接触的越多越好，因此要多到现场感受氛围。写家提出到大食堂去集体进餐是对的，那里人多议论多，有利于广泛接触人和事，进而促进写作计划的完成。

国王鲍有德是个直爽人，他见写家先生说的诚恳且在理，便对二爹二娘说，那就随写家先生意，改到大食堂去集体进餐吧。贵芳，赶紧通知三娘，给写家先生准备一套新餐具，中午起就到大食堂去，让写家先生体验一下鲍八房集体进餐氛围，说不定集体进餐场景还会被写家先生写进作品，那才有意思呢。国王鲍有德一番安排后，回过头来又对写家说，不过，写家先生，小灶招待还是必要的，等采访结束时再好生热闹一下总可以嘛，那时还有乡书记你的老朋友来接你，这餐招待饭可不能免了啊。

按计划，今天全天由郝妃郝贵芳陪同写家。风云山下鲍八房虽然是个只有几十口人的村民小组，但是摊子却很大，正所谓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得抓紧时间才能把所有需要转的地方都转到，一是获取更多的素材，更重要的是对鲍八房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抽象的了解。

沿西山涧河岸穿过垅畈，过了东河岸小桥，再沿山麓小经走几分钟，便来到了今日参观的第一站——鲍四爹、鲍四娘挂帅的果园场。

果园场在大燕窝地东边靠里，与茶场并排，中间只隔一道小山梁。从筲箕口的小板车道进去，便见窝底有一排落地五间的房子，从其古色古香的样式就可猜测其年代久远。门前照样有古树，是五棵大青檀，俗称油朴树，有1300多年生长期，粗需三人合抱。枝繁叶茂，颇富神灵，下雨变天时常能听到其咳嗽和叹息声，因而香火不断。有诗赞道：“闻道曾于晋代栽，褐皮花干讶奇材。风摇百尺虬龙动，日照千枝宝帐开。燕雀偷窥回首去，鲲鹏深漾筑巢来。五株集秀昂首立，同喜身依佛院台。”诗人赋予古树以禅意，可能与邑地是远近闻名的佛乡有关，也有可能与这儿曾是鲍族的家庙相关联。

郝妃郝贵芳说，这排房子是清雍正十一年由五世祖建成的，至今近三百年了，原封原样，只是每隔二十年检一次瓦油漆一下门窗户扇。

“你对鲍家历史还蛮熟悉的嘛。”写家夸奖说。

郝妃有点自豪地回答：“进了鲍家门，就是鲍家人，凡事都要以主人翁姿态对待嘛，平常没事时，就查看那套《鲍氏宗谱》，书都被我翻毛边了。看到我家祖先的辉煌奋斗史，心里就如喝了蜜糖甜滋滋的，我总跟我的儿女和侄子侄女们讲祖先创业的故事，让他们也像祖先那样一生奋斗不止，有抱负有担当，做一个有作有为的人。”

说着说着，径直进了堂屋。只见鲍四爹、鲍四娘和赵妃赵小花三人围在八仙桌旁对帐。鲍四爹、鲍四娘双双戴着老花镜，极其认真的样子。赵妃见二嫂带着写家进来，笑盈盈地对鲍四爹和鲍四娘说，四爹、四娘，这是乡里派来采访我家的写家先生。两老都很热情，听了立马起身表示欢迎，二老先后摘下眼镜，鲍四爹递烟，鲍四娘倒茶。赵妃对二嫂说，春桃卖完不久，有一笔桃子帐，帐记在这边，钱由菊英代收回来了，我来跟四爹、四娘对下帐，省得天长日久忘记了。本来菊英是跟我一路来的，动身时她说她身子有点不舒服，就叫我帮她把人家押在这里的欠条取回去，那边还是熟人哩。听说菊英有恙，郝妃就问赵妃菊英有否大碍，找腊梅看过么。赵妃说，看样子是那个好事来了的反应，不碍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郝妃说，啊，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并叫赵妃代她问候一下菊英。这里的事已办完了，赵妃还要急着回去做帐，就表示了先走一步的歉意：“哎，我没事了，前客让后客，你们聊吧。”说完，将帐本装进包里，对写家先生挥手拜拜，对四爹、四娘和郝妃含笑点头，和大家一一告别，便三步一回头地下山去了。

送走赵妃，郝妃对四爹说，按照写家先生要求，今天先来场走马观花看看，得个初步印象，日后要是深入采访，还得专程再来。于是鲍四爹就在前面带路，边走边介绍场里的相关情况，鲍四娘则提着茶壶茶碗在后面跟着。这是鲍四娘的老习惯，她生怕怠慢了客人，而山里招待突然造访的客人，最高待遇就是奉上一壶清香春茶。

果园座落在狮头山下。说这山像狮子头，远远望去倒真的还越看越像，尤其是从林间缝隙过细往远处和高处瞄，接近狮山顶处两块相距十多米远的麻石上各有一个黑圈，那是狮子的眼睛，中间那块碣色的山石从上至下慢慢向前突起，而底下似乎还有两个洞，那像是狮子的鼻子哩。郝妃说，尤其是在曙光和暮色中，那狮子栩栩如生，就像要下山来一样，选个时机我陪你来看，真的。

看样子，果园面积比茶场面积要大好比倍，环三面山梁，从山脚到岭头，除裸露的岩石外，其余全是绿油油的果树，约有二百多亩，桃、梨、橘各七八十亩，平常就由鲍四爹鲍四娘老两口看管，活路多时就招来临工并由两老指导进行。果园活路不像茶场多为手工，像抽槽、施肥、摘果都是重体力活，且摘果子有时要上树有危险，年大体弱的不行，自家妇女们也干不了，只能请青壮年零工。那些零工们大多是老主顾，在鲍家果园干过多年，轻车熟路，知道什么季节干什么活路。他们多是自己问来的，一来就能进入角色，一点也不淘力。鲍四爹说，当然，我自家的媳妇们也很勤快，像除草这些活路全由她们抽空抢着做了。

鲍四爹说，这里原来不是果园，就是普通的山林，房子是祖上建的家庙，里面供奉如来佛和四祖、五祖菩萨。喏，刚才你进门时应该看到了，屋里那三尊大菩萨，中间的一位是如来佛，左边的是四祖菩萨道信大师，右边的是五祖菩萨弘忍大师。早年，我鲍家的这座家庙，得了不远处禅宗四祖庙和五祖庙灵气，很有点名声，周围几百里地都有香客来上香呢。受这里是佛乡禅国的影响，鲍家祖上的女人们几乎人人信佛，初一、十五，还有家里有了大事或者有人生病了，必到这里来烧香磕头还愿礼佛。说到这里，鲍四爹指着鲍四娘说，我家里的这位呀，就不只仅仅初一十五烧香磕头哦，而是天天一早打开大门，就在堂屋的后罗墙前给三尊大菩萨烧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什么要保佑全人类平安呀，保佑不发战争不发瘟疫不发地震不发洪灾呀，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人健康户户发财呀，就从来没听到她念菩萨保佑我平安。鲍四娘连忙纠正鲍四爹的话说，这你就不懂了，不懂就莫乱说嘛。菩萨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讲究的是福田广种、普渡众生，因此进香人也就不能藏有私心，若只求保佑自己一人或一家子，那就意味着你自私，丢落天下所有人不管而只顾自家发财自家平安，这样的人菩萨是不保佑的。佛界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古时有一个香客拿两只花瓶进庙求佛，老和尚说：“放下着”，那人就放下一只花瓶。老和尚又说：“放下着”，那人再放下一只花瓶。老和尚还说：“放下着”，那人回答：“我已两手空空无一物了，还放下什么？”老和尚说：“不，你心里还有。”是的，香客带着有求之念而来，求财求官？求偶求子？求福求禄？求寿求安？其中一项？或兼而有之。他心里想的什么被老和尚一眼看穿了。当时，香客放下的只是手里的东西，而心里的杂念并未放下。禅说修行要修到一丝不挂，好的坏的种种念头都得放下，是此方能成正果。所以有很多人总在烧香求菩萨，可到头来家里该发生的不幸还是发生了，菩萨并没有给予保佑，为什么？因为，进香人包藏了私心，菩萨不予理睬。我信佛，但我一生烧香磕头，从不求菩萨保佑我一人保佑我一家，而是求菩萨保佑天下苍生。鲍四娘给鲍四爹上了一课。鲍四爹接过鲍四娘的话头说，是嘛，正因为有很多像你这样的菩萨心肠，这里从来就是比较热闹的去处。谁知，文革破四旧时这惹恼了生产大队的红卫兵，他们说鲍八房就是一个菩萨窝迷信窟，必须以革命除之，没法，这些会走山路的伢们，一下子冲到鲍八房来，先是大把字报贴到家庙大门上，门前的石狮被撬倒，庙里的如来佛和四祖、五祖菩萨被推倒，之后家庙被造反司令下令充公改作大队林场。那真是造业哟，好好的一座家庙被搞得面目全非。大队在此经营好多年，年年植树不见树，岁岁造林总是零。天长日久，亏损亏糊涂了，群众鹅一嘴鸭一嘴，说是得罪了菩萨，还能栽得树起来？大队干部们一合计，觉得林场再办下去，总有一天会把大队底子拖空，就想把这个包袱甩掉。后来文革结束，挨近世纪交替时候，村里借落实政策的机会连房子带林场一起退回村民小组。现在进入钢筋水泥时代，做房子木材用量大大减少，树木不值钱了，办用材林林场自然亏本，乡村又不给补贴，小组只好另打生财主意。世纪初年，我家侄子有德跑到县林业局活动活动，征得上面同意，将用材林改作经济林。这一改效益就出来了，原来办用材林林场一年要亏空两三万，现在办经济林林场一年能赚个二三十万。村里一见鳌鱼翻了身，便有想法，三天两头要有德作贡献，说是原来大集体时村里在此办林场的投资还没收回，现在果园有了收入，应该归还村里的这部分投资。可这投资究竟有多少呢，谁也说不清，我家有德好说话，便跟村里讲定，只要果园存在，就每年上交二千斤果子给村里。村里觉得这样也好，细水长流、积少胜多，少少许胜多多许，免得一锤子买卖，没有后劲不说，恐怕还会伤了和气。当然，我们家有德考虑问题也还比较全面，在给村里的同时，每年也给乡里一些，许多事情还要乡里支持耶。我贤侄有德说，往后农家乐游开展起来，城里人进山体验乡村果农生活，自摘果自已买，那收入还要翻番呢。

好大的一片果园，管理得相当好，果树棵棵长得水灵，富有生机，地上不见一根杂草。林间多有杂色鸟儿，各自唱着自己的歌，交响乐一般，百听不厌。郝妃见写家先生像是走累了，提议在一块大石上歇一会儿。

这里是梨园，抬头望去，梨树上如麻雀蛋大小的果子垂满枝头，看样子今年又是一个大年。辛苦的鲍四娘立即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将石头上的灰土打扫干净，适时送上茶水。口干舌燥，正好解渴。鲍四爹喝了一碗茶，抹了抹嘴巴，四下望了望，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说：“写家先生，说实话，我家贤侄有德这个村民组长当得不错哩，你到组里会议室就可以看得到，那里的奖状奖匾锦旗挂满了，我鲍八房村民小组行行样样是先进哩，最高奖项还是县长大人亲自发的耶。按当下的时髦话说，这都是改革创新带来的吧，是政绩吧？可是贤侄有德就是进不了党的大门哪，他这个党员培养对象已经被考验了十几年了，还要考验到哪年哪月呢……”

郝妃见四爹又重提三娘的话题，怕烦了写家先生，赶紧打住话头：“四爹，敲锣卖糖，各管各行，这事不归写家先生管。果园场看得差不多了，茶也喝了，休息也休息了一会儿，我看就到这里，你俩老回场去吧，我们还要去看水电站和电信站。”

写家怕扫了鲍四爹的兴，就说：“虽然我不管这些事，但对您老提出的请求，我可以向乡里建议建议，也顺便与县里的分管领导讲一讲，有没有效果，就不能打保票了。”

“那是的，你与上头通通气就难为你了，哪还要你打保票呢。”鲍四爹对写家的回答很满意，就嘱咐侄媳贵芳在路上再跟写家先生说说，兴许能帮上忙呢。

鲍四爹和鲍四娘目送写家和郝妃走出果园。

经过水电站时，水电站寂静无声，湖蓝色大门紧锁，没人。郝妃告诉写家，说是对不起，现在不是发电时间，五爹、五娘肯定下山回家料理家务去了。

既然来了，就从外观上浏览浏览吧，便从门缝向里张望，里面有两台各800KW机组，机身都擦得铮亮。郝妃说，电信站所在的风云山主峰下有一条暗河，常年有水流出，而且水量不小，再加上汇集的雨水，这里水力充足，望水时24小时发电，平常只下午两点至夜间12点发，年发电量800多万KW，自己用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多余的电并入了国家电网，年收入有好几十万。收入除了分期分批偿还国家投资款外，每年净利也有十多万元。五爹、五娘给小组的贡献可不小喂。

发电站有寝室有橱房，发电时，鲍五爹、鲍五娘就吃住在这里，一刻也不能离脚，遇上特殊情况至少有一人坚守阵地。发电是一门技术活，想必鲍五爹鲍五娘是这方面的专家？郝妃见写家先生有点不解，便说，这得益大集体时培养。那时我家五爹在村小水电站，六爹在村广播室。两人都有这方面的灵性，一学就会，所以一些小的故障，他们三两下就能排除了，要不上面怎么会放心将投资几百万元的设备交到一个农民的手里呢。当然碰到了他们不能解决的难题，他们也不会轻易动手，赶紧打电话叫上面的专家下来亲自维修，或者给五爹、六爹以技术上的指导，帮助一起排除故障。

发电站机房后面有一汪面积不大的人工湖。湖水由长30多米、高20米的大坝拦截。这里原就有一天然深潭，集纳暗河来水和风云山南麓溪流。大坝是建电站时修建的，这使深潭升级成一座小型人工湖，蓄水量可达200多万立方米。拾级而上，站在坝顶放眼这座上里路长的狭长的山沟人工湖，蓝天倒映碧水，微风拂起涟漪，白色鸥鸟上下翻飞，猫在树上的钓鱼郎时不时抓起一条小鱼，别有一番风味。这座人工湖还有最特别处，它的溢洪道不在下游，而在上游，当水位涨到警戒线时，它自动溢洪，洪水顺着山坡西麓的小溪缓缓流走。因而人工湖的大坝丝毫不受溢洪道影响，固若金汤。

从水电站向北上陡坡五六里地，全是麻石条铺成的石阶路，那儿是风云山主峰，山顶上有两座发射塔，一座电视发射塔，一座移动通信发射塔。从下向上望去，塔好像剌破了蓝天，白云就在塔顶上飘飞，而塔也好像随着白云在飞动，望得人眼花缭乱。艰难行至半山腰，似乎听到地底下有落差巨大的流水声，嘭嘭作响，其节奏感极强，富有音乐性，让爬山者有一丝疲劳顿消的享受感。郝妃提醒，这就是刚才她所说到的那条暗河发出的水流声，就在脚底下汩汩流动，一年四季，昼夜不息。听到郝妃的提醒，写家也一下来了兴致，刚好旁边有一岩石，将左耳贴了上去，果然有巨大的轰隆声传到岩石上，就像远方即将有一列火车奔驰而至的那种声音。“那暗河里不知什么情形，不知能否漂流行船？会否有鱼类活动？”对写家先生的突发奇想，郝妃如实回答，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至今为止，尚无人对暗河进行过探查。过了片刻，郝妃指着一群在听地下暗河动静的游人接着说，将来定会有人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不过，在不明就里的当下也好，游人正好到此揣摩猜测地下的神秘之处，这也是这里总有许多游人在岩石上贴耳细听的一景。

右前方有一小山隈，难得的一块平地。上有小庙，曰鸡鸣寺。此地处三省交界，一声鸡鸣三省皆可闻也，故寺名为“鸡鸣寺”，形象。寺前生长两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是本地现在极为少见的株树。此树旁边立有政府保护标志，称其为国级二级保护植物，树龄有1600多年，乃晋代之物。株树又名菩提树，还有人称它为圣树。这与佛教的诞生有关。传说古天竺国一王子就是坐在菩提树下而感悟人生痛苦，然后修佛乃成正果。鲍家人崇佛，于清代中叶在此修建鸡鸣寺。他们修寺的目的很显然，一来保护圣树，二来为圣树长送香火。寺里香火很旺，为外地一游方和尚住持。寺极为普通，但寺后东北角至高点有一楼，曰“北斗楼”，是该寺的亮点。夜上其楼，北斗星柄欲戳楼顶。故有游客夜宿鸡鸣寺，为的是一睹北斗星风采。有大手笔者为此写了一副颇有特点的楹联，敬于寺门两侧：“北斗楼巅摩北斗，鸡鸣寺里听鸡鸣”。

得益于在鸡鸣寺和菩提树前休息一会儿，此刻体力似有所恢复，但爬到山顶时，脚还是像灌了铅似的，再向前一步都有困难了。鲍六爹显然是接到了山下的电话，在此朝来人的路上望了又望，此刻发现二侄媳郝贵芳带着一位胸前挂着照相机的陌生人上山来，就料定来人必是写家，赶紧伸出手来：“哎呀，写家先生，辛苦辛苦了，快到屋里喝茶。”

鲍六爹把我们带进控制室。他平常一般不接待客人，非接待不可的，也必须是在控制台前一边接待，一边工作，因为他的工作性质是人不离机、机不离人。控制室与机房由一道玻璃幕墙隔开，从玻璃幕墙看过去，机房东西两侧各有一台机组，靠西的没画面，只有红黄绿三种指示灯不断闪烁，那是移动通信发射设备；靠东有六台电视机在监视播放不同频道的画面，这显然是电视发射设备。说话间，有台电视机画面出现剧烈抖动，鲍六爹将手旁一只旋扭稍稍转动了一下，画面就立即稳定下来。看来他业务熟练，手到病除。

喝了一道茶，鲍六爹对侄媳说：“贵芳，你去橱房给你六娘打打下手，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刚才我已跟有德通了电话，他知道你们在我这里用餐，就不等你们下山吃饭了。”

“这发射机功率有多大呢？”出于好奇，写家问。

这一问有点模糊不清，鲍六爹不知写家先生问的是电视发射功率，还是电信发射功率，便没有从正面回答问题。他说：“这里发射的电视和电信信号都要覆盖方圆三十里地，共有三省三县五乡三十个村，还有解放军的一支野战部队，受益人口七万多。”

“这责任重大哩。”

“所以我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开，越是过时过节越要坚守岗位，说句你不信的话，我有好几年没走过亲戚，没到家公母舅家拜年，没到县城去逛逛街景，连病都没有时间病得，幸好我的身体还好，还能挺得过去。”

“那么，这两个单位怎么不派人长期在这里工作，而把你安排在此呢？”

“派了，怎么没派呢，前后派了好几批，都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派，总呆不长久，没有一批过了半年的，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这是为什么？”

“那还用问，寂寞呗。你想他们在城市上工作惯了，来到这地方，成天看不到一个人，还不闷死人了。年龄大的，长期离开老婆孩子，没了家庭欢乐，不愿来；年纪轻的，怕找不到老婆，绝了爹娘的后，也不愿来。可这里不能缺人哪。我原来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有点基础，我侄儿有德就通过关系联系上他们，他们将我招到县城强化训练三个月，然后就叫我到这里上班来了。不过，我家就在风云山下的鲍八房，老婆也跟我一起到这里上班，家里还经常有人上上下下，比起城里派来的人，我们就闹哄多了。特别是国庆长假和过年期间，在外读书的孙辈们都回来了，他们又邀来他们的朋友一起上山来玩，我这里就热闹极了。所以我在这里一干就是六七年，不仅不烦不厌，倒还对这里产生了感情，若有一天不在控制台前工作呀，还就像丢了魂似的，寝食不安，真的，这是我的内心话，不掺半点水分。”

这时，郝妃往这里搬菜。她一边将菜往桌上摆，一边颇有些自豪地说：“写家先生，别小看我家六爹六娘，他俩可是我们鲍家唯一拿国家工资的，不像我们打赤脚，是个穿皮鞋的主，整天雄纠纠气昂昂的，走起路来震天响，可神气耶。”

“你这个死女，没大没小的，总是拿你六爹六娘开玩笑，今天若不是写家先生在场，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鲍六爹嗔怪了一番侄媳贵芳后说：“是的，国家给的待遇不低，两单位每月给我夫妻俩一大把工资，我九千，她六娘七千，共计一万六千元。由五侄媳小花按月到两单位领。钱交在小组的帐上，小组再给我俩发工资。”

六娘是高中毕业生，看见写家的第一句话就是“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识女性的牌子不知不觉亮了出来。她和鲍六爹是同学，回乡后恋爱结成夫妻。夫唱妻和，丈夫上山来当这个站长，她是极力赞同，并跟丈夫一起到县城强化训练三个月，来山上当了丈夫的替补。她和丈夫实行两班倒，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并实行日夜班轮换，谁有空谁做饭和料理家务。问她后悔不。她说不悔，能为这么多人提供现代化的娱乐通信服务，可是一件积德的事啦。再者，六娘心里还有个小九九，两单位都答应，儿孙中有合适的并且愿意从事这项工作的，可接班顶替。他们的孙子天海正在一所传媒大学读发射专业，孙子还动员了他的同专业的女朋友，二人皆有志来此安营扎寨。想到此，六娘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终日脚板在山路上跑得震天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想在此再好好干几年，把这里的生活设施经略好，为晚辈将来接班打牢基础，做好铺垫。当然，那时她也不会下山一走了之，她会继续在这里为天海和他媳妇做好后勤工作，煮煮饭呀，带带曾孙呀，洗洗晒晒呀，种种菜园呀，包下零碎事儿，让小两口安心做好国家的工作。鲍六娘从去年起就开始憧憬着未来。“她呀，好像已经抱起了曾孙，看着孙儿和他媳妇在操作台前工作呢，有时夜里还笑醒了。”鲍六爹掖愉鲍六娘说。

午餐有酒，好酒，正宗五粮液。鲍六爹熟练地拧开瓶盖说，这酒是上次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慰问时送来的，一直想找个机会等贤侄有德来一起喝，可他最近总是忙，只有电话不见人，好久没来踏个脚印了，还真有点想他。这酒共两瓶，有德是知道的，今天我们喝一瓶，留一瓶给有德，他喜欢喝一口，而且特别喜欢三十九度酱香型五粮液。

鲍六爹的许多言行宣示，他顶喜欢大侄子鲍有德，经常在来客面前称有德为贤侄。他也很热爱这份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就是贤侄有德从县上替他找来的。鲍六爹要用大杯子为客人上酒，写家推说有胃病，且昨天喝多了，今天只能表示表示。鲍六爹就信写家直，也不强求，自己大杯满上。酒过三巡，鲍六爹喜形于色地对侄媳说：“贵芳呀，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最新的，十几个小时前才得到，你是第四个知道这消息的。你猜，另外两个人是谁？”

“哎呀，六爹，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好消息，与有德大哥有关吗？”郝贵芳对好消息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急切想知道的是好消息的内容，便催她六爹快说出结果。

“你还真的一下蒙对了，这消息就跟有德有关。你晓得啵，我们家有德入党有眉目了。”

“这是真的？”郝妃好生兴奋，一掌击在桌子上，差点把酒杯震倒了。兴奋使郝妃有点失态，全然没有之前的文静。

“那还有假。六爹我什么时候拿假话骗你？”鲍六爹说，还是上次那个女副县长带队来慰问的时候，我就把我们家有德申请入党的事跟她讲了。这个女县官不端架子，平易近人，她对我们家的情况好像很了解，她说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对待，这是我党一向的政策主张。她说她回去跟县里分管党务的县委副书记讲讲，也跟乡党委再探讨探讨，等有了眉目就电话告诉我。当时她存了我的电话号码，昨晚她主动打过来，说县乡两级领导已原则同意鲍有德作为此次纳新对象，时间就在“七一”之前。

“耶，这太好了！”郝妃高兴得什么似的，从座位上噌的一下弹起来，就去六娘脸上啃了一口，然后娘俩紧紧搂抱在一起，泪眼婆娑，相互拳打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阵，郝妃端起杯子跟六爹六娘还有写家先生连碰三杯，以示庆贺，末了又摸出手机来就要打电话，说是与有德大哥共同高兴高兴。六爹说，不用打了，刚才望见你们上山来时，我在电话里已大致告诉他了。

饭毕，郝妃收拾碗筷，鲍六爹叫鲍六娘坚守值班室，他带写家先生到楼顶平台观光观光。

这里是整个风云山区的最高点，是一个绝好的风景观光平台，凡是上山来的游客，没有不登上楼顶一览山下风景的。从这儿向下鸟瞰，五大燕窝地历历在目，山水田林路、房舍人群牛羊画面，尽收眼底，而且有一定角度，若在此拍摄照片，效果比航拍还好。只可惜写家恨自己不是画家，若就此写生画一副《风云山下鲍八房全图》，那将是再美丽不过的作品了。不过，写家对摄影略知一二，当然将其收入镜头。

南风徐来，骄阳生辉，远方鲍八房的飞甍闪着黛白相间的色彩，十分耀眼。有大鹏鸟在上空扶摇。这一切给人以爽心悦目之感。面对好景，却不能长留欣赏个够。郝妃本就麻利，再加上受她有德大哥即将入党的好消息鼓舞，顷刻将餐桌收拾停当，便在下面大喊六爹，叫写家先生赶快下来，说是中午不能休息，要赶到下一站去。下一站要访问的是鲍七爹的养殖场。三点半以后，鲍七爹要打猪草，为畜禽准备晚餐。他的时间可不能耽搁，耽搁了猪就要饿肚子。

鲍七爹所在的养殖场位于鲍八房大燕窝的西侧靠里，与鲍四爹所在的果园场位置遥遥相对应，从发射台沿西侧山坡石阶路下行四五里即到。

这段下山路程行得顺畅且快，一者下山比上山省力，二者太阳转到西边，山体遮阳有了荫凉，三者有郝妃一路歌声相伴，转过一道山弯，眨眼功夫就望见鲍七爹的养殖场近在咫尺。

名副其实，锡燕窝背靠的山峰确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鲍七爹和鲍七娘就在这凤凰山下安营扎寨。他们带领若干名临时工，在此饲养猪牛羊鸡鸭鹅并种植菜园，除供应全族人自食外，还为村民小组的农家乐山庄提供农家菜品。鲍七爹和鲍七娘出场一里多路来迎接写家，带着写家参观了他们圈养的牲畜、家禽和种植的菜园。排列齐整的牲畜和家禽圈里，家禽家畜膘肥体壮，圈都用水泥硬化，畜禽粪便及时用水冲洗干净使之流到低洼处，那里砌了两口封闭极好的巨型粪池，粪便入池充分腐烂后，可作为菜园和稻田里的农家肥。这样的良性循环和环境保护，被县乡农业和环保部门树为典型。虽然养殖场没有什么明显的直接经济效益，但间接经济效益特别是社会效益实在不可低估。鲍七爹说，贤侄有德经常和他交流，不图养殖场为家族或者说是小组账上有多大进项，只要养殖场这座有机肥料厂旗帜永远飘扬，就是最大的胜利。所谓，养猪不赚钱，肥了屋后一块田，自古以来就是永恒的真理，鲍家人只是遵循罢了。

鲍七爹和鲍七娘一对典型的农家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不用问乃是日夜超负荷劳累所致，这从他俩那双粗糙得如同松树皮的手就可以看出。但俩老精神却很好，毫不言苦，说话幽默风趣，不时让写家为他们的劳动情景留影，说是传给儿孙们做个纪念，教育下一代要以勤劳为本。天下三十六行，还以庄稼为上呢。

从菜园回来的路上，沟边有一丛丛长得绿油油的水草，鲍七娘像发现宝贝似的，顺手扯了一大把，接着鲍七爹又扯了一把补充进去。跟在后面的侄媳贵芳说，七娘老习惯，出门不打空手，不是打猪草，就是捡螺蛳蚌壳，最不如也要拾一把柴火。说罢，也弯下腰去扯了一把交到鲍七娘手里。鲍七娘一抱搂了说，长年累月习惯了，上山下畈，不顺手带点什么回去，总觉得少做了一行事。又说，这草有营养，花花爱吃。花花是养殖场里的一头母猪，前不久一胎下了十五个猪儿，正值哺乳期的花花食欲好，量大得惊人，七娘对它格外照顾。

回到场部里饮茶，宾主双方又交流了许多关于养殖业的话题。这里虽然是养殖场，可接待室窗明几净，只有四溢的茶香，闻不到半点牲畜异味，这也是这里墙上挂满县乡奖励的“先进养殖场”锦旗的注脚。鲍七爹看了看表说，写家先生，对不起，今日个就陪你到这儿，约好了三点半钟带他们上山去为牲口打草，我得说话算话，要带他们去呢。

郝妃说，谢谢七爹七娘陪同参观，时间不早了，你老有事去忙吧，我也要带写家先生到下一站八爹八娘的农家乐山庄去看看哩。

鲍八房的古树真正是多，走出锡燕窝地不几步，路边立着六棵大枫树，高大得顶天立地，棵棵要好几个人合围。不用猜，它们是很有一把年纪的。保护标志称其为北宋遗物。树大招风，发出的声响恐怕好远都能听到吧。郝妃接着写家的感慨说，声只是一个方面，它的颜色可吸引人呢。到了霜降时节后，枫叶通红，可是鲍八房一景哩，引来很多游客观看。

来到最后一站鲍八爹鲍八娘主持的农家乐山庄时，太阳已没到了铁燕窝山顶龙须身的西边，天色暗淡下来，山里特有的背山暮色性急地开始蔓延笼罩。首先欢迎我们的还是古树。整个农家乐山庄隐于一片古松群落中，少说也有三十几棵，棵棵有篾箩粗细，挺拔，水汪汪的褐色树皮，显示出生命力极旺。鲍八爹鲍八娘双双站在树隙间落日的余晖下，被那迎着山风猎猎作响的彩旗和挂在树桠上尽兴摇摆的红灯笼一映照，更显一副精神抖擞的神采。二老五十七八，面色红润，加之穿一身得体的休闲唐装，不显老，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的样子，怎么也读不出他们的实际年龄。一上面，新潮的鲍八爹就和写家来了一个热烈拥抱，鲍八娘则行了一个万福礼，那动作标准得跟鲍三娘一个样。鲍八爹口里连声说：“哎呀，及时雨，及时雨，请给我们好好宣传一下，把我们的旅游理念和项目推到全天下去，我们正在争创鲍氏农家乐山庄旅游品牌哩。”

郝妃告诉写家，鲍八爹很看重写家先生对山庄的访问，有德大哥前天跟他打招呼后，他就一直没闲着，按上回欢迎市县领导的标准布置山庄，你瞧，这彩旗这灯笼还有这些花卉苗木，那一样都是新备的，连花钵都是新置新发的。鲍八爹、鲍八娘办事从来讲品位。

鲍氏农家乐山庄分餐饮部、住宿部和文娱、会务部三部分，依山势呈品字形分布在龙须山下，可同时接纳一百人入住，全是冬暖夏凉的草房。三大建筑之间用曲径通幽的假山、亭榭、小桥、回廊连接，以各色盆景点缀，游人身至其中，颇有点回到原始部落的感觉，人与自然和谐氛围极浓。鲍八爹很激动地说，这些设计都是我家有德贤侄的思路，连图都是他绘的，我不过是个执行者。我家有德说，环山旅游公路即将开通，到那时，游人将会呼啦啦一下拥入，所以山庄的准备工作已到了百米赛跑冲刺的时刻。一世祖寓言的鲍氏将在四百年后发迹，很可能就印证在这旅游业的迅猛发展上，鲍家人一定要千方百计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乘势而上，鲍八房的发展尽在旅游一业。

环山旅游公路环绕三省七县，为风云山区共同开发的一条省际旅游公路，标准高，投入大，工程进度快。它擦龙须山西麓而过，离鲍八爹鲍八娘农家乐山庄只有咫尺之遥。从龙须山南侧将旅游公路引至农家乐山庄，弯弯曲曲距离不过一千米，恰恰这一线山势较为舒缓，也无坚硬的岩石，多为黄土沙冈，路好修。最近，县环山公路指挥部的5台挖掘机一齐出动，轰隆隆，连续作业好几天，净宽8米的路基已挖好，只等整平压实硬化即可通车。

基于此，翻过年以来，鲍八爹鲍八娘忙得放落斧头又拿起凿子，连放屁功夫都没有。他们要按照贤侄有德的计划，抢在环山旅游公路通车之前，将山庄里大部分硬件项目都建起来，把软件也一齐配套搞好，以迎接新的一轮旅游高峰的到来。

在铁燕窝南、西、北三处小洼窝里，有二十来处单家独院的小农庄同时开工建设，工程临近刹尾。它们星星点点隐现在绿树丛中，别有一番风味。鲍八爹说，那是为城里人一家一户来此体验农家躬耕生活而准备的，他们可以在此小住一段时间，或体验播种生活，或体验农作物田间管理生活，或体验收割生活，或体验碓房舂米、磨房磨粉生活。将来，整个鲍家大院都要以出售门票的方式对游人开放，整个鲍氏家族的农林果畜牧业都要按现代观光产业的思路建设，任务很繁重哩。

一群大约有二十来人的旅游团队归来，他们有的举着三角向导旗，有的戴着太阳帽，有的打着防紫外线伞，前呼后叫的，都是一脸的兴奋。一位胖乎乎的男领队对鲍八爹鲍八娘说，不错不错，自然景色不错，鲍八房的文化内涵丰富，鲍八房村民文明礼貌，山庄导游讲解得绘声绘色。不是亲眼所见，谁知这偏僻的山区还有这么漂亮的度假场所呢，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哪。

这个团队是昨天傍晚住进来的，隔壁外省人，慕名前来，除了观光外，还带有学习求经的任务，昨晚国王鲍有德和鲍八爹鲍八娘已向他们作了山庄建设情况介绍。今天他们还要住一晚，有关人员要和山庄管理者交谈管理细节，明天早饭后离庄下山。

郝妃手机响起来。国王鲍有德呼叫她带写家先生回去晚餐，说今天晚上是例行学习时间，食堂要准时开饭好早点检场。食堂工作人员一再要求要准时参加夜校政治学习，不想错过机会，其要求十分强烈。

鲍八爹对鲍八娘说，正好我们晚上也要参加学习，就陪写家先生一起去食堂吃饭，利用在路上的这点时间，把我们还没有说完的话题收个尾。说罢，就和写家先生并排而行，继续刚才的话题。

鲍八爹果然思想新潮，思路新颖，一路描绘着鲍八房农家旅游前景。他说话风格与国王鲍有德一样，着实有点鼓舞人心。

食堂进餐八人一桌，自由组合。每桌上六菜一汤，饭不限量。今晚因是集体学习时间，各路人马都来了，比较齐毕，只有发射台的鲍六爹和电站的鲍五爹两人缺席，他们这两处的工作不能中断，每处必须留一人坚守岗位。因此派女将下山参与学习，然后回去传达学习精神。

席间，写家请示国王鲍有德，晚上学习时间，最好安排写家到现场感受一下。国王鲍有德说，你不是要整理笔记吗，哪有功夫陪我们坐几个小时？写家说，这机会好，等学习完了，再整理不迟。国王鲍有德说，那要注意休息，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呀，身体吃得消啵？写家说，你就莫笑人平常缺乏锻炼了，不过还好，只是小腿有些酸胀，精神却振奋，开会坐在那里，不妨事的。

学习在小组会议室进行，每月一次，月月都是16号晚上，无特殊情况，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写家随国王鲍有德早早来到会议室，想看看会议室的平面布置，还有鲍四爹津津乐道上级奖来的那些荣誉。果真，会议室主席台后方墙上全是奖旗奖状奖匾，都是近两三年来荣获的，有经济工作方面的，有美丽乡村建设方面的，有旅游业方面的，有林业工作方面的，有计划生育医疗卫生工作方面的，有民兵训练方面的，有向贫困地区献爱心方面的，还有县水利电视电信部门奖给先进水电站、先进广电转播台和先进电信发射台的。最显眼的中间位置，一边是村党支部连续三年奖给鲍八户先进党小组和先进村民小组的奖状，一边是省市县三级文物部门的文物保护先进单位奖匾。墙上再没空余位置，若再获奖必须以新替旧方能使荣誉上墙。主席台对面的墙上有两块宣传栏，一块为时事政治内容，另一块是学习心得，两边的罗墙上则是时兴宣传口号，左边“亮化鲍家山水，建设美丽乡村”；右边“保护生态平衡，实现持续发展”。

会议由夜校教师吴妃吴麦燕主持，写家先生被请到主席台与国王鲍有德并排而坐。正当吴妃吴麦燕准备宣布会议开始时，门口突然出现骚动，原来是在山庄过夜的两个团队的三十多名游客来参加会议。他们当中年纪大的人说，已有三十多年没有感受到生产队开会、学习的氛围了，今晚是个好机会，不想放过。国王鲍有德一听，带头鼓掌欢迎游客参加，还说正好请写家先生帮助拍一张照片，留个纪念。于是，学习会议临时增加了一项议程——会议现场拍照。

原定学习会内容有三项，头两项是学习，一曰学习人民日报反腐倡廉社论；二曰学习乡党委印发的“建设美丽乡村”的文件；第三项是请村民小组长鲍有德同志作美丽乡村建设动员讲话。主持人吴麦燕宣布会议开始前，由她起头领唱《国歌》，这是鲍八房的惯例，凡是全组大会必唱《国歌》。唱罢《国歌》，逐一进行会议议程。社论由副组长兼妇女组长郝贵芳领学，吴麦燕宣读乡党委、乡政府文件。两项学习内容差不多花去五十多分钟时间，剩下半个小时交由小组长鲍有德了。按惯例，学习例会时间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准时散会，不延展。

国王鲍有德开讲之前，先把写家先生作了一番介绍，然后礼请写家先生在他讲话之前，先给大家讲两句。写家起身给大家鞠了一躬，讲话便推辞了，说也是来学习感受氛围的，不占用大家的宝贵时间。国王鲍有德见写家语气很诚恳，就不再谦让。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翻开笔记本，开始了他的美丽乡村建设话题。国王鲍有德虽然学历不高，但初中毕业以后，他努力自学了不少知识，使自己得到充实提高。他长期订有《演讲与口才》杂志，并学以致用，所以，他很有表达能力。他讲话只看提纲，不照本宣科，在关键地方进行淋漓尽致的发挥，古今中外，引经据典，颇具感染力。本地文化丰富多彩，行处有故事，遍地有传说，鲍有德恰到好处地将其揉进他的讲话内容，让听者耳目一新。今夜，他结合风云山下鲍八房自然村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实际，从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意义切入，讲到上面的要求、外地的经验、鲍八房的基础条件、当前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以及克服这些困难的措施等等，最后落脚到实现祖人四百年前的预言上来。条清理晰，振奋人心，不仅鲍八房全体村民受到鼓舞，就连旁听会议的游客们也被感染得激动起来，带头给讲话人报以阵阵热烈的掌声。

国王鲍有德鲍组长的话讲完了，时钟指针正指向休会时间。

会议由吴妃吴麦燕作了不到三分钟的小结，给了一个“我为山庄旅游建设作贡献”的讨论题提示，不拖尾巴。会议精神由参会人员自己去用心体会，这也是鲍八房的传统作风。吴麦燕宣布全场起立，集体高唱《歌唱祖国》。

这也是鲍八房正式会议结尾的传统。一曲歌罢，主持人吴麦燕干净利索地宣布散会。

五

今天是写家来到鲍八房的第三天，早饭后，国王鲍有德预约在他的房间等他，上午他将接受正式采访。

此刻，国王鲍有德在院子里向鲍二爹和鲍四爹交待稻种撒播事宜。两老是撒播好手，撒播的稻种均匀闻名乡里，每年都是有德整好田后，由两老将稻种撒播下去。

写家在房间一边等着国王鲍有德，一边将昨晚剩下的一点采访笔记整理一下。此时，风风火火的有钱媳妇杨桂香杨妃进来了。她莞尔一笑，用两个美丽的酒窝和写家打招呼。她来收洗写家先生换下的衣物。晚辈为客人浆洗收晒衣物，乃鲍家接待贵客的规矩，昨天是郝妃趁晚饭后学习会议前的空隙，抢洗了写家前天换下的衣服。

国王鲍有德向两老交待完毕后，笑着对写家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每天都有一摊子杂事要及时处理，不然就会堆积起来，影响下一步工作的开展。正说话间，刘妃刘菊英笑盈盈地来找国王鲍有德。她手里拿着一摞工资表，请示说：“组长大哥，今天是发工资日，会计小花姐已把工资表造好了，请你审查签字，我好按时给大家发放工资。”说罢，向写家表示打搅了采访的歉意。

国王鲍有德过细看了看表格，确定无差错后在表上签了字，对刘妃交待说：“人说清水六月，是指六月不是收获的季节，少有收入，这时正是老百姓手头经济困难的时候，所以工资要按时发放，尤其要让那些零工们按时领到工资，本人通知不到的，要及时通知他们的家人提醒他们赶快来领，他们为我鲍八房经济建设作了贡献，我们不能怠慢人家。”当地有农谚：“正月东吃西喝，二月扭藤打索，三月犁耙水响，四月插秧脱脚，五月缝缝补补，六月苦上加苦。”说明六月是个青黄不接的月份，日子艰难。刘妃答应，这个我知道，按惯例就是了，我会及时通知他们来领的。

送走刘妃，我们才安心坐下来开始我们的采访程序。

写家给国王鲍有德的采访提纲重点是，为什么要当这个国王？为什么会当上这个国王？用怎样的思路来治理、打造鲍八房？这是此次采访的重点，是不可绕开的话题。

正当国王鲍有德准备进入角色时，又有孙妃孙春柳带着马妃马腊梅来了。孙妃对写家点点头，示意不得已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话题后，心痛地责怪国王鲍有德：“你呀你，活像个小孩，有病也不晓得诊。你看你腰上的那个疮疤红红的，未必不痛，总是扛着扛着，不扛出大问题不罢休。”国王鲍有德却不以为然，强辩说小病小痛不碍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孙妃说，那可不一定，小病惹大灾的例子可多着呢。说罢让国王解开衬衫，马妃一看，断定是典型的龙须疮，而且生在腰部，这是个很危险的位置。马妃打开出诊包，熟练地从药箱里取出红药水涂了上去，然后交待要连涂三天，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直到疮头蔫了方可确定是好转，而且生疮的地方不能见水，这几天不能洗浴，只能擦澡。龙须疮最喜水，见水就活，并且快速地向两头发展，一旦呈燎原之势就会难以控制，甚至危及生命。

写家连忙应和，是的，是的，鲍组长，这个病虽小，是个常见病，可诊治不及时，也会引起大麻烦的。我曾得过这种病，翻看了相关书籍，因此对其略知一二。它实际上是一种疱疹病毒感染，当疱疹病毒由脊髓处的神经根向上侵犯中枢神经系统，即人体的大脑实质和脑膜时，就会发生病毒性脑炎和脑膜炎，从而有生命危险。不仅医书上这样说，实际上我们身边也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我单位有一人早年就差点死在这龙须疮上，真的，这是真的，不是唬你。

马妃收好药箱说：“是嘛，写家先生也说要重视嘛。好了，你们继续。”说罢，和孙妃一起准备出门，还一边走一边对孙妃说：“我们大哥这个人对自己的事很粗心，今天要不是你有心发现得早，可要出问题呢，今后要提醒大家多留点心，可别让小事铸成大错……”

国王鲍有德听罢直摇头，无可奈何地对写家说：“女人们就这样，总爱小题大作，把小芝麻说成大西瓜，说吃饭也能噎死人，故弄玄虚，故弄玄虚哇。”

“排除病情轻重不说，鲍组长，你应该感到幸福呀，这么多女人关心你。这要是换成我呀，恐怕要高兴死了。”写家打趣地说。

“这也许就是所谓国王的一点优越感吧。”国王鲍有德接过写家的话头，很是幽默地回答。

国王鲍有德说，要回答清楚自己怎样当上国王的问题，首先有必要谈谈他父亲和母亲以及父亲与婶娘们的故事。这是他这个国王雅号来历的背景，不能绕开也绕不开的。

国王鲍有德父亲鲍立明出生于1947年，正读初三时，文化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这样他父亲未能拿到初中毕业文凭，学校就因校长被打倒老师被揪斗而瘫痪散学了。这一年生产大队动员应征青年体检入伍。那时，鲍八房作为一个生产队，从实行兵役制以来，还没有一人为国家服过兵役，按理说是应该至少有一人应征入伍的，但全队只有国王鲍有德父亲一人够入伍年龄，当然在没有书读的情况下，他父亲也很想去参军，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看一看，也好改变堕入国王的宿命。谁知国王鲍有德的祖父生死不同意，他以独子不当兵这一条拦住政府上门做工作的干部话题，这一着很有效，那时候不像现在独生子女这么普遍，独子不当兵是一条只差没上宪法的理由，很重要的，上面有政策，群众也理解，没人攀比，所以上门做工作的多数望而止步。万一要进入部队，只有本人强烈要求，并且得到父母同意方可进入体检站，而国王鲍有德的父亲又是一个大孝子，凡事唯父母命是从。如此，国王鲍有德父亲鲍立明当兵的愿望便化作了泡影。

国王鲍有德的父亲兵没当成，而他祖父又怕夜长梦多——今年没去成，明年可还要招兵呢，于是就张罗给独生子找对象，让其成家，试图用妻小来拴住儿子的脚，方可使其安安心心在家过日子。这是一般人家的思维方式，国王的祖父也没有脱俗而步人后尘。

国王鲍有德祖父的苦心操持，很快就使国王鲍有德父亲鲍立明的心软化了。国王鲍有德的父亲对他爹说：“爹，你别托人四处找关系了，弄得怪不好意思的，我的初中同学柳雪飞你见过，她愿意和我相处，但她告诉我她兄弟姐妹多家里穷，到时家里拿不出什么嫁妆，很有可能只带几件换洗衣裳空手而来，因此有怕婆家人瞧不起的顾虑。”国王鲍有德的祖父一听柳雪飞的名字，立马说好，并表示有无嫁妆无关紧要。世间一切万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人好就行，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人可以造出人来，还有什么样的物造不出来么呢？这样1968年腊月国王鲍有德的母亲就被迎进鲍家大门，第二年生下国王鲍有德的姐姐，过了一年又生了国王鲍有德。

那时候国王鲍有德的祖母早不在人世，他祖父当了老国王。国王鲍有德的母亲是个读书人，她早有耳闻鲍氏族规，做了长媳后又看了《鲍氏宗谱》，根据二世祖到十一世祖个个中年丧妻这一稀奇古怪却又是铁的事实，第一次总结出鲍氏家族长子中年必丧妻的铁律。虽然心中对此不无担忧，但那时国王鲍有德的母亲身体健壮，能说会唱的她对前途还是充满信心，并无一点后悔嫁到鲍家做长媳的意思。她甚至暗暗发誓在她这一代一定要打破鲍家这一充满迷信色彩的蹊跷规律。国王鲍有德的母亲长得标志漂亮，对丈夫温柔，对长辈十分孝顺，待人接物以贤惠著称，全族上上下下没有不说她好的。那时候国王鲍有德和他的七个堂弟在后面山上玩耍，大家恭敬地呼他为国王，他母亲和婶娘们都在下面看，虽然他母亲也发出笑声，但那是无奈的苦笑，只是那时国王鲍有德他们年幼无知，察不出母亲心中的忧虑和苦楚而已。国王鲍有德母亲笑的印象在他脑海中很深刻，直到若干年后他成了年而他母亲已经跨鹤西游，才体会出他母亲当年那特别的笑里隐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忧虑。

国王鲍有德的母亲无疾而终。他13岁那年的梅雨时节，一场特大暴雨致山洪爆发，他母亲涉水去救在小溪对岸放牛的爷爷而不幸被山洪卷走。当时，国王鲍有德的爷爷一再向儿媳挥手，说涉水危险，别过来，可是孝顺的媳妇怎可丢下被洪水围困的公爹不管呢？国王鲍有德的母亲和父亲同年，殁时刚满34岁。国王鲍有德父亲在山涧最下游的堰塘里找到他妻子时，看见她的面容很安详，眼角眉梢挂着对生活的眷恋。香魂玉销，实在可悲可惜。

国王鲍有德的父亲始终走不出妻子亡故的阴影，带着儿子服孝三年期间，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续弦之事。三年孝满之后，国王鲍有德的祖父又一病不起，国王鲍有德的父亲在床前侍汤喂药三年，也没能挽救回老人的生命。

国王鲍有德的祖父离世，由其父接替担任生产队长并管理族务，繁忙的工作和强烈的责任心，使他再也无心为国王鲍有德迎娶一个后娘，而自从国王鲍有德的母亲走后，婶娘们就把国王鲍有德和他的姐姐当作他们自己的孩子，给予母亲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们的幼小心灵得到安抚。

天长日久，于不知不觉中，国王鲍有德的各位婶娘按祖制轮流帮助他家料理家务，并为他父亲侍寝，随着岁月的流逝，国王鲍有德和他姐姐一天天长大，从不懂事到能分析事理，做儿女的从鲍家的历史到现实全面看问题，倒也觉得父亲和婶娘们的这种特殊关系是一种历史传承，很自然，很和谐。因此，他们与各位婶娘相处甚欢、亲密无间。族外人怎么也看不出个中的奥秘，理所当然把他们看成一家人。

细论起来，国王鲍有德的父亲也算是个思想开通的人，拿今日的话来说是思想解放。他不希望儿子步祖人后尘，因而在儿子初中毕业未能继续高中学业时，没有让儿子走务农、娶妻、接班的老路，而是积极支持他到外地打工，以借此转换一个生存环境和空间。他希望儿子摆脱鲍氏家族那个不祥阴影的束缚，能够自由自在、心情舒畅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江西农场主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岳父的丰老爹，在招国王鲍有德为婿时，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有让他入赘的动机。鲍家大房也就这么一个儿郎，这在传宗接代意识强烈的农家，特别是处于深山老林的农家，是很难谈得妥的。然而国王鲍有德的父亲鲍立明似乎对此并不介意，还多次到江西上亲家门表示尊重年轻人的选择，说只要小两口日子过得好，在那头长住都不要紧，这就给了亲家一个定心丸。鲍立明之不反对也就是等于支持儿子鲍有德在外面入赘，其实也是想让儿子跳出鲍家长子长孙总也不顺的樊笼，只是没有明言而已。

好事成双，在鲍有德娶了丰繁枝为妻的第二年秋天，隔壁农场有三百亩湖田托有德岳父帮助承包，承包期15年，价格较周围几个农场要优惠百分之十。有德听岳父一说就动了心思，与岳父商量让家里的七个弟弟来此承包。此时最小的弟弟有法也已初中毕业在家待业，若是成功包了这片湖田，这样他们兄弟在此连成一片，彼此有个帮手，岂不是大好事一桩？岳父丰老爹觉得这个主意要得，更能使女婿在此安心扎寨生根开花结果。于是，就催女婿有德回鲍八房跟他父亲、叔叔、婶娘们和弟弟们商量，结果大家一致赞同，七个弟弟立马随他一起浩浩荡荡下江南，如期承包到了那片湖田。新场要有新气象，他们给起了个名字叫鲍氏兄弟农场，由二弟有才牵头负总责，约定遇到大事及时来找哥哥有德和哥哥的岳父丰老爹讨主意。毕竟他们经营湖田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

要说按此思路发展下去，国王鲍有德的生活会有一个全新的境界，肯定可以不蹈国王生活覆辙。谁知事与愿违，就在国王鲍有德和妻子丰繁枝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时，岳父岳母却双双一病不起，并因治病和丧事料理洗空了全部家底。在国王鲍有德的岳父岳母先后撒手人寰后，当地场方借机收回了他岳父当年承包的湖田。是此，国王鲍有德的农场就无载体，成了一个空壳。好在，此时他有了退路，就和妻儿一起搬到隔壁那个鲍氏兄弟农场，和弟弟们会合在一起，其势力也更加强大。

咦，千百年来，洪福双至少，祸不单行多，国王鲍有德的厄运又来了。他和妻子刚刚适应新的环境，准备和弟弟们大干一场闯出点名堂来时，老家鲍八房又传来他父亲因肺结核病长年卧床不起的坏消息。因老人家病沉无力管理组务和族事，鲍八房村民小组和鲍氏家族如同一盘散沙，大家忧心忡忡。那时节，鲍八房隔三岔五就有叔父来江西农场，细劝国王鲍有德面对现实，赶紧回去接替他父亲管事。并说这已成事实，必须面对，迟早要回去的，早一日回去胜过晚一日回去，回去晚了，头绪乱了、损失越来越大，将来首先面对的还是你。弟弟们也劝哥哥，毕竟鲍八房才是鲍家的大本营，外面的世界再好也只是暂时借水安舟，终不是长久之所，无论如何不能将大本营丢了。面对此情此景，国王鲍有德顿觉肩上的担子陡然增重，自己作为长子长孙不回去牵这个头，难道还要弟弟们回去为自己分担忧愁么？妻子丰繁枝停当，也劝夫君有德：“在这危难情况下，作为长子长媳，我们应当主动站出来，否则于情于理不合，落下不敢担当的骂名。”不能再迟疑了，国王鲍有德开着那台拖拉机，将老婆孩子连同衣被锅碗瓢盆一起拖回鲍八房。一路上虽然心思重重，但妻子与他想法一致，多少给了焦头烂额的国王鲍有德一丝慰藉。

回到鲍八房，国王鲍有德父亲的一摊子事务自然落到他的肩上。百事孝为先，他首先将他父亲送到县结核病医院住院治疗，由七个婶娘轮流照护。经过大半年时间治疗，病算彻底治好了，但元气大伤，直到若干年后才有所恢复，不过从此操劳之事不能沾边，只能帮助儿子出出主意跑跑路，国王鲍有德便聘他做了个顾问。

回来后，国王鲍有德的那块心病自然又增重了，他处处留心爱妻丰繁枝，重体力活不让她干，有点小感冒就督促她及时治疗，每日里想着法子让她开心，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因为鲍氏家族长子中年丧妻的阴影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鲍氏宗谱》上记载这一铁律的文字实在不少，它如同锥子直扎人心脾，每读一遍忧虑就增加一分。也许是天命难违，在国王鲍有德他们回来的第三年春末，妻子丰繁枝还是意外归天了，随同她一起走的还有她肚子里的一条生命，那是已有三四个月不知是男是女的身孕。

那次横祸出得很蹊跷，或曰叫天意。当时，国王鲍有德的妻子丰繁枝怀孕快出怀了，为了母子的安全，他听从各位叔叔和婶娘的建议，决定送妻子到县城大医院做妊娠检查。那天，儿子也一起去了，全家很高兴，还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乘早班车回鲍八房，在隘口下车步行回村时，天还晴得好好的，头上有云彩在飘，和风吹拂得人心欢快。谁知当他们走到半路时，该死的山雾眨眼间就笼罩上来。出事后，国王鲍有德方如梦大醒，他深深责怪自己当时像是被鬼迷住了心窍，竟没了主意，如果大雾起时一家三口就在原地不动，等山雾退去再走，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国王鲍有德的妻温存可人，是那种中国传统的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形象。国王鲍有德说，妻子走后的头几年，几乎夜夜她都来到他的梦中。她就住在南天门上。有几次他梦见她从天上下来，其时，只见云层瞬间裂开一条缝，穿着连衣裙的丰繁枝披着飘带，甩着水袖，飘飘荡荡来到人间，来到他的床前。她指着东南天上一颗亮晶晶的星对国王鲍有德说，夫君你看，那就是我的眼睛，我每天都在天堂望着夫君你和我们的儿子，希望夫君重新找个可心的人，组合一个美满的家庭，给我们的儿子一份深爱。夫君的幸福和儿子的健康成长乃是你妻的最大心愿。说罢一推国王鲍有德，一声走也，便又飘飘荡荡返回南天门去了。

她每次总是这样轻轻地来，又轻轻走。国王鲍有德伸手去抓她的裙带，可每次抓的只是一把云彩。这梦既甜美又酸涩。以一腔怀念亡妻的深情，每当晴朗的夜晚，国王鲍有德总要到门前广场仰望东南上空，那儿有一颗向他眨着眼睛的星星，他要从妻那美丽的眼睛里读出此时此刻妻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指着那颗星告诉儿子天水，那就是你的母亲。儿子似懂非懂，问妈妈为什么老在天上不回来，是不是外婆家也在天上。国王鲍有德难以回答。渐渐，儿子瞌睡上来，回到其中一位婶娘屋里去了，国王鲍有德就打开手提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曲中如泣如诉的旋律正是他诉给亡妻的心声。他一边听着沧凉的音乐，一边深情地望着南天门，直到夜深人静。望着望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一串一串往下掉。面对有德的一片痴情，鲍家上下只能给以无奈的叹息。夜深了又深，露水打湿了有德的头发和衣服，每每这时婶娘和弟媳们苦苦相劝，方才把国王鲍有德拉回他那了无生气的房间。

没了爱妻的日子，国王鲍有德终日在痛苦中度过。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弟媳们轮流精心照料着兄长的儿子天水，不使他受到半点委屈，国王鲍有德则全身心地投入组务和族务工作中，用没完没了的事务和时事政治书报来冲淡他心中的痛楚。在鲍家上下看来，只有忙于事务的时候，国王鲍有德才有一点精神气。

丧妻的第三、四个年头里，随着时光的悄然流逝，国王鲍有德心中的伤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点，这是因了他的出色努力，鲍八房村民小组的各项工作在风云村行行领先，年年被村里评为先进小组而受到表彰。乡里的总结能力终归技高一筹，他们从鲍八房农民生活日新月异中，归纳出鲍八房大力发展的经济有多种类型：茶果畜禽鱼种养经济、农家乐旅游经济、水力发电的资源经济，大面积承包湖田的借鸡生蛋的打工经济。从这里，乡里的头头脑脑们看到了农村脱贫致富的雏形和曙光。中国农民要想走上持续富裕的道路，必须要增强自身的造血功能，光靠输血式的扶贫只能是缓和一时一事的困难，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鲍八房更有亮点的地方还在国王鲍有德继续领着全族人，坚持走他父辈认定的发展集体经济之路，他们坚信，船大好抗风浪，共同富裕才能形成互补，才能成为永久的富裕。鲍八房当前的现实情况就是这样，由于集体经济不断壮大，他们想要办到的事都能够如期办到，并不因财力所限而搁浅。在他接任他父亲出任组长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妻子不幸亡命的头一年，他根据小组集体经济迅速壮大的程度情况，将沿袭了几十年的工分制改成工资制，使鲍八房全体村民一夜之间由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农工，其平均工资比照附近的国有林场的林工升高一档执行。有了这一优越，村民的自豪感及其生产和建设积极性空前高涨不言而喻。这在积贫积弱几千年的中国农村应当是一场革命，它有效缩小了工农差别、城乡差别甚至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这是中国许多农民梦寐以求却极少已经实现的。这会不会是今后农村发展的方向，值不值得提倡和推广，乡里虽然拿不准，但终归鲍八房的现实不仅让全体村民拥护，且使周边村组干群羡慕不已，时不时组团来鲍八房参观学习取经。因而乡里将其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实验典型，由乡里的一把手亲自到此蹲点督导建设，对其进行拾遗补缺完善升华，意在将其建设成为一个美丽的社会主义新农样板村。

乡一把手，也就是经常称作家为写家先生的那一位书记。他率领一班人马进驻鲍八房，经过认真调研，并充分听取鲍八房村民特别是组长国王鲍有德的意见，帮助鲍八房制订了一个十到二十年的中长远发展规划，其核心是依托鲍八房的自然资源，大力发展农林果观光农业经济，落脚点放在鲍八房农家乐旅游山庄和即将通车的沿山旅游公路对接上。按照这一规划，未来鲍八房的集体经济发展重中之重将是旅游经济，它将以每年三十个百分点高速增长，农工人均纯收入将以每年二十五个点的速度可持续增长。

作为鲍八房的领头人，国王鲍有德有心计、有能力、有干劲，他认真实施这个宏伟规划，并且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效。没日没夜的操劳，使他经常累得动弹不得，甚至病倒在床。每当国王鲍有德病痛的时候，七妯娌便来轮流照护。随着岁月的流淌，祖辈传下来的那个特殊制度于不知不觉中悄然形成。

国王鲍有德刚刚从沉重的叙述中回过神来，老三媳妇杨桂香杨妃进来找他请示工作：“大哥，乡里武装干事带市报摄影记者来了，说是要拍摄我们鲍八房女民兵班武装训练照，你看怎样安排？”

“那要按乡要求办，你是民兵班长，你先拿个意见。”国王鲍有德对于他的部下请示工作，总是这样，题目先让他们做，不完善的地方他再予以指点，从不大包大揽。这使他的部下每时每刻都要开动脑筋想问题，凡事要有主见和定盘星。而请示者毫无主张凡事都依赖当家人定夺，国王鲍有德是不提倡的，甚或给予严厉批评。

“我准备通知二嫂她们都着装，操上猎枪，到门前广场训练场集中，按照我们平常训练的做法，先演练演练，然后再拍。我作为班长，乡里要求我持他们带来的那枝真枪站在队伍的前列，有一杆真枪领头，这样拍照真实些，你看怎么样？”杨妃果然心里有底。

“我看要得，但要多征求一下乡武装干事和摄影记者的意见，他们都是行家。上头派他们专程而来，猜想这照片是要上报纸的，所以一定要展示出我鲍八房女民兵的风采。我那里还有一张二十多年前二娘她们那一代的女民兵照，很精神哩。在我房间玻璃板下压着，你去拿来看看参考一下。”国王鲍有德对三弟媳杨桂香杨妃的工作很肯定，对她提出的方案也很赞同。他极其认真地对她说。

民兵班长杨桂香杨妃高兴得两颊绯红，得令去了。国王鲍有德转身说“写家先生，我要谈的也就这些，怎么样，今天就到这里吧？接下来你去采访二弟媳郝贵芳她们吧，她们是鲍八房的一支生力军，鲍八房的每一点变化都离不开她们。我要去接待一下县乡来搞报道的客人。”（连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