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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在明处
1今年伏天,菊城出现历史罕见的闷热天气,摄氏三十九度的高温持续不降,遍地热浪滚滚,吴牛喘月,好些人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只恨电扇没有特档,空调降不到零度。
于诚像个疯子一样,顶着炎炎的烈日,踏着粘脚的柏油马路,转车轮般地奔波于毕办、计委、编委、人事局之间,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磨破了几层嘴皮,盖了七七四十九道公章,总算把江城大学新闻系高材生汪筠接收到菊城广播电台来了。
要说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自愿到基层工作,又是对口单位,分配应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世上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往往扯皮于意想不到之中。可不,市委办正差了一个女秘书,最高长官要求,此等秘书一要年轻(不超过24岁),二要文凭(本科学历,研究生更理想),三要五官过人(指超过政府办前不久配备的那位)。市委办头头揣摸着“圣旨”,三天两头地到毕办巡察,一眼便相中了汪筠那年龄,那硬梆梆的文凭,那水灵灵的长相,这姐儿不正与老头子(该市中层干部对他们最高长官的尊称)的公子般配吗?要是促成这桩美事,还怕自己一年半载之内弄不上个副市级干干怎么的?于是,打定主意要下大力气,就是弄过天翻地覆也要把汪筠抓到手。那毕办头儿碍于市委办面情,更怕得罪老爷子而使自己的宝座“改朝换代”,便把对口分配的原则丢纸篓里去了。既然市委办要,那菊城广播电台就得让路了。无奈于诚脑袋瓜儿不开窍,他据理力争,他出示省城有关领导部门的意见,他说如果市里胡来他就到省、地告状等等。市委办头头骇了,虽说在此地有“县官不如现管”的说法,可毕竟于诚的理由充足,弄得不好市委要背名声的。想让,终觉让一个小小编辑把堂堂市委办给顶住了,面子真不好下,不让!于是,双方僵持着,寸不让分,幸好后来江汉大学又分来一名文科女生,条件与汪筠不相上下,而那刘海比汪筠还要潇洒一些,毕办头儿灵机一动,指着相片上的那一绺刘海对市委办头头说:“瞧这,比汪筠还胜一筹呢?”市委办那头头在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的情况下,便顺竿儿爬下,舍熊掌而取鱼或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了。于是,这场眼看就要打成的官司就等于诚侥幸地赢下来。
于诚脱下湿漉漉的外衣,一屁股坐进藤椅,就没想这辈子再爬起来。他实在太累了,白净的脸上蓬勃勃地生长出许多胡茬,一向燃烧着聪明神色的眼凹下去了,四周围上了圈黛色,目光黯淡,整个人像一个久病不愈的肝炎患者,看了叫人心里发怵。
“于编辑,要不要把风扇再开大一些?”张林送过来一杯“罗园青峰”凉茶,不无奉承地征求于诚意见。
“要得,开到顶点,扇个透。”
桌上的报纸东颠西倒地飞舞,于诚身上的汗顷刻便没了。他感到浑身凉爽爽的,想到汪筠的工作安排已落实,不免有几分惬意,便摇头晃脑地哼起了黄梅戏“树上鸟儿成双对”,但转念一想那么多手续,牢骚又涌上来了:“这是怎么搞的,要是我管毕业分配,非把它简化成一加一不可。”
“别牢骚太盛了,咯咯咯……”是本台最高行政长官武盼金台长来了,他那雌性化了的鸡叫声已告诉人们。
“你知道那扯皮拉筋的人有几多,求爹爹,拜奶奶,高档玉溪香烟甩了一整条,叫人么不发脾气呢?”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老弟去才能办得妥,要是我这个笨嘴笨舌的人去呀,莫说是一条玉溪,就是十条八条也不管用,准得泡汤。”武盼金不无先见之明地贬低自己抬举于诚。
“台长,你也太谦虚了。”张林忙插一嘴说。
“不是我谦虚,想揽一个人才嘛,就得要采取特殊措施,不软磨硬泡怎么成呢?刘备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在揽汪筠这个人才问题上,于诚是立了头功的。作为一台之长的我,定要向局座汇报,给老弟你记功的,咯咯咯……”
“武台长,我不想要这份功劳,要紧的是赶紧通知汪筠来上班,促使《广播新闻学》一书尽快上马起草。”说完,于诚从座上跳了起来,披上外衣,就要去给汪筠发电报。
“哎呀,你歇着吧,这不用脑不费口舌只要跑腿的活儿,那还能用劳你大驾呢。来吧,我去!”武盼金硬是从于诚手中接过电文,并把于诚按回藤椅里去,转背走出编辑部大门发电报去了。
大家从心里佩服武台长体贴人,于诚更是从肺腑里感激。他想武台长是个挺和善挺关心人的人,那“咯咯咯”笑声足以证明他有副菩萨心肠哩。
2 谁也没有想到汪筠会这样快来上班,电报发出不到24小时,她就带着一路笑声,像旋风一般卷进了编辑部。
汪筠雷厉风行的作风感动大家,尤其是武台长更是合不拢嘴,一连报以十六个“咯咯咯”。据年岁最大的户老编辑的信息发布,这是武台长给予他赏识的人的最高奖赏。为此,户老编辑真有点羡慕甚至嫉妒,他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武台长给予他最多“咯”的一回才八个,算来只有汪筠的一半,那还是某一年的某一天的某一个上午他给武台长办公室做清洁时荣获的。
新人新作风,台里要给予回应,就此引领一种干练的办事作风导向。于是下午召开全台紧急会议,主题是欢迎不恋大城市甘愿下基层的大学高材生汪筠。
武台长清了清嗓音,先照例把那串“咯咯咯”释放出来,然后庄严讲话:“同志们,江城大学新闻系高材生汪筠千里迢迢(实际只有二百多公里)来到我们这边远的山城,为的是振兴我们山城的新闻事业,对这样的千里马,让我们以最最热烈的掌声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
“哗哗哗……”掌声势同暴风骤雨,山洪暴发。
汪筠的脸倏的一下红了,她站起来用姑娘特有的腼腆来回敬大家。这一刹那,诸位编辑记者播音员先生夫人小姐们彻底看清了她那白脸修眉杨柳腰,都从心底发出美的品评。几位女同胞心里多少有点妒意,这从她们的脸部上那稍纵即逝的诡谲表情上一看就知。
“咯咯咯”,武台长的笑声打住了大家的窃窃私议:“当然,相中这位千里马的伯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于诚编辑。他为我台选得这一人才,为我们的事业快速发展增添了力量,也让我们用最最热烈的掌声表示最最衷心的感谢!”
热烈掌声中,于诚也学汪筠的样子起身致意。
客套话后,武台长宣布:“江城大学和省广电厅委以我台编写《广播新闻学》一书重任,这是我台光荣,无疑将载入史册。这副重担就落在于诚和汪筠的肩上,今后全台工作要从人力物力上向这个项目倾斜,为全省广电战线的新闻实践和新闻理论教学研究作出贡献!”
散会后,武台长喊住于诚、汪筠、张林三人留下。他们一起到二号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在大楼的最东头,室内陈设是全台第一流的,豪华型红木面料老板桌,皮转椅,两乘铝合金框架资料柜对称地摆放两侧,靠墙角有一角柜,玻璃柜门的后面是崭新的开水瓶和茶具。分体式空调使室内凉凉爽爽。外走廊也很宽敞,月季花时正盛。要浇水是极容易的,洗手池就在这边,喷水壶现成的放在花钵下。阳台正向东南,春夏秋冬四季阳光充裕。
“咯咯咯”,武台长“咯”完后,两手一摊说:“我们的汪大小姐啊,小地方只有这个条件了,不知这样的环境适不适合,有什么不周的尽管提,台里将尽最大的努力予以完善。”
心直口快的汪筠眉飞色舞地说:“这样的条件就是在省城也是难得的,武台长真是干事业的。”说毕,合拳打躬,来了一个小生还礼,引得四人大笑。
“既然这样,那你二位留下来好。小张,你就跟我到大杂铺去闹轰闹轰吧。”武台长唤张林动手抬那多余的第三张桌子。
张林有些木然地去抬桌子,于诚要替张林抬,张林不肯,眼角浸出了微泪,细心的汪筠看见了,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
武台长、张林和一张办公桌走后,室内显得更宽。好奇的汪筠又去四下打探,居然在资料柜与墙壁的空隙中发现了一张折叠床,另一资料柜后面也有。汪筠又打开资料柜底层的大开柜一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卧具,另一柜里同样。汪筠在心底对武台长增加了几份敬意。省城办公室就有这一套东西哩,是给工作人员困乏时休息用的,以便蓄精养锐提高办事效率。武台长为办公室置备这套东西,说明他有现代办公意思。在这样的领导人手下工作,是定会有出息的。想到这,她告诉于兄她来菊城不到十分钟就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是由她从地摊上买来的相书引发的。那相书上把人类的眼睛分为龙、凤、鸡、蛇、三角和贼眼六种,每一种眼睛对应预示一种性格,其中三角眼是阴谋、狡诈家的外部特征。所以,她来台时一眼看见武台长那双典型的三角眼,心里就老大不舒服,甚至作呕,她想她碰上冤家了,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今后哪能还有好日子过?可经过几个小观察,那相书简直是瞎说一通,对不上号嘛。汪筠笑笑说:“看来,武台长不仅是位好领导,还是位好后勤工呢。我们在他手下工作,要是拿不出成果来,就太对不起人了。”
“小汪,你今后再不要信那宿命论的东西了。凭我的观察经验,还会走眼吗?武台长是个地地道道甘作人梯的大好人。所以,菊城广播电台是你的最佳选择,晓得啵?”
“看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广告了,这广告词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呢。”
二十四岁的汪筠脸上泛起两块红晕,把那瓜子脸儿映衬得花儿一样。于诚倒有点不好意思来。
3 汪筠今天早早来到办公室,洒扫停当,静等于兄的到来,他们要开始新的一天工作。
桌上电话铃响了,是局办公室打来的。告知局长正找于诚谈话,让汪筠告诉武台长,以免考勤时误记于诚迟到。
汪筠为于诚说明情况后,迅即回到办公室,但却又无所事事,便从抽屉里拿出毕业照来,端端正正压在玻璃板下。照片是她、于诚和许教授等人的合影,勾起了她和于诚相识的一幕幕往事来。
汪筠本是一个大家闺秀,父亲是江城大学历史系教授,母亲在另一所大学从事思想政治工作。汪筠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与历史结下了不解之缘,按常理她学历史有条件深造也会较容易获得成就的,但出乎汪教授的意料,汪筠鬼使神差地报考了新闻系。学新闻就学新闻吧,强扭的瓜不甜,汪筠父母思想都格外开通的。他们知道凭女儿良好的文科基础和灵活的头脑,毕业后留在省城报刊电台当一名合格记者或编辑是不成问题的。可汪筠父母又失算了,临毕业女儿却执意要去边远的菊城广播电台工作,并且在毕业志愿的一二三栏里填上清一色的菊城广播电台。别无选择,学校和省毕办只好将她分到了菊城。
汪教授是研究历史的,对任何一件事,他都喜探其源。他理会到,女儿一个心眼向着菊城,完全是由于她崇拜的一个学友、被她称为于兄的于诚的吸引。
于诚是江城大学新闻干修班学生,是在汪筠三年级时入学的,因为干修班是速成班,学制只有两年,因而刚好与汪筠属同一届毕业。
于诚未入学前就是菊城广播电台一个记者,在全省新闻界也是大名鼎鼎的,省报省电台间天就有他的大作发表,所以入学那阵子,同学们听说他的名字,都有如雷贯耳之感,便以先与他谋面为快,跟他握手时都是报以“久仰、久仰”、“名震三楚”、“相见恨晚”等溢美之词。于诚不仅品学兼优,同时他那一米七五的个头和端正的五官、三十擦边的年龄,使得同学中的女生格外青睐,不仅干修班女生争着要与他修秦晋之好,就连正规班新闻系中的小妹妹们也向他射来一支支丘比特之箭。求爱者趋之若骛,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惶恐,但他终于有一个好办法来对付。他从箱里翻出他和小闻的结婚照,放大到十二寸,压在寝室条桌的玻璃板下,巧妙地谢绝那些或明或暗的求爱者。那些刚刚萌动爱心的小姐们担心背上第三者的嫌疑黑锅,渐渐浸湿已致熄灭了爱的火焰,只与他保持良好的学友关系。
在这些同学关系中,感情最纯真的是汪筠,那时她正在重温杨沫的《青春之歌》。她觉得于诚的学问和为人处事很像卢嘉川,林道静不是称卢嘉川为卢兄么,于是,汪筠也亲热地呼唤于诚为于兄。
使汪筠和于诚关系更加密切一步,从此坚定了她毕业后要与于兄一起来菊城广播电台工作的是那次新闻业务报告会。
那是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从新闻单位实习了三个月回校后,新闻系主办了一次大型实习收获报告会。会上,连同干修班在内的一起五个毕业班,每个班选派两名上台做报告。干修班的于诚是当然之一。他报告的题目是《广播新闻学一书编写迫在眉睫》。他从我国广播新闻晚于报纸新闻出现这一历史现象说开去,用大量事实证明迄今广播尚未形成自己的学科,从报道的方式、方法到体裁大都沿用报纸新闻那一套,使广播新闻的特色难以显示出来。当今,新闻信息传播最多最快最广的又是广播,如果广播新闻学不能尽快形成,则有负于广播是现代化的宣传工具之一的称号,因而,《广播新闻学》的编写势在必行。他的报告分五大章十二小节论述,洋洋洒洒万余言,结构严谨,逻辑性强,有理有据,极有说服力、感染力甚至煽动力,四座皆惊。新闻系权威教授许老先生激动得老泪纵横,十几次起身带头使劲鼓掌。
报告会后,全系掀起了一股《广播新闻学》编写议论热。有的说此等移山倒海之举,非许教授捉刀不可;有的说许教授如今年事已高“廉颇老矣”,恐心有余有而力不足,后生可畏,肩挑编写重担的非于诚等莫属,况且他掌握了大量资料。
说归说,议归议。快要毕业了,大家更关心的是毕业去向和纪念品的赠送纪念照的拍摄,大多把编写这部著作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而男男女女再也不顾影响公然成双成对上街选购纪念物品去。《广播新闻学》一书的编写就让于诚们去想去议吧。
的确,汪筠便是于诚们之列。她把此事放在心上,这天她草草用了晚餐,梳洗罢,便约于诚去校园后面那片林子散步。于诚很不自然地跟在后面。
“于兄,你那报告真好!我听了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真想为这件有意义的工作做点什么。”
“是吗?”
“如果不嫌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尽快帮助你完成这部书的写作。”
于诚看过汪筠的许多习作,深知汪筠文字功底深厚,尤其是对文章的谋篇布局很有独特的一套,她那追根溯源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连中文系师生也佩服三分,还有她那飞快的打字速度,整个学校找不出第二,而自己这两方面正有欠缺,如能与汪筠合作,那将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转念一想,汪筠生长在大城市,家庭条件又特好,这会儿想去蹲山沟,怕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使然吧!纵然她想去,她的双亲大人未必同意,她可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啊。于诚疑惑地盯着汪筠。
汪筠见于诚欲言又止,便撅着嘴巴说:“于兄,你是怕我受不了下基层那份苦是吧?你别小看我了,爸爸妈妈被赶下牛棚的那几年,我就是在乡下出生的,也住过牛棚,也上过乡村小学,干过看鸡放牛捡稻谷一类的农活呢。再说,党又号召大学生到基层去嘛。”
“你真的愿去?”于诚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把握汪筠那双稚嫩的手。
“铁打的决心!不达目的不罢休”汪筠全身窜上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是应有这样的志气和勇气!”小径间响起了许老教授深沉苍老的话音。
“许教授!”于诚、汪筠不约而同地惊呼,转身迎向恩师,请他在道旁小憩的水泥椅上坐下。
许教授自信地道:“我知道你们俩准在这儿,就径直地找来了,你看,一找不就找着了吗?”
“有什么急事?”于诚迫切地问。
许教授说:“你做的报告很好,会后,系里召开紧急专题会议,决定由你主持编写《广播新闻学》这部书。为了加快编写进程,系党委决定在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一名做你的助手。人选嘛……”老教授拿眼瞅了瞅汪筠:“系党委提名中第一个是你,不知你意下如何,如你本人同意,其他人就不用考虑,同时,我会说服你的父母的。”
“许教授,我已下定和于诚一起去菊城的决心,父母亲都同意我的想法。”
“那太好了!”许教授显得有点意外,爽朗地笑了。
“不过时间很紧。今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二十四日,全国广播新闻理论研讨会在我系召开,你们编写的这部书要赶在会上宣读并提起讨论,这将对及时出版大大有利。现在掐指一算只有二十四周了。为了给你们保证时间,校党委已和省广电厅取得了联系,立即联合行文到你们所在单位,让你们在这段时间里专门从事该书的写作,把它作为一个项目来攻关,学校和省厅将从财力上予以保障。”说罢,老教授用探询的目光向二人问道:“有什么困难吗?”
于诚和汪筠齐刷刷回答:“谢谢教授栽培,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汪筠就这样来到了菊城广播电台。初来乍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虽然只有三天,但这里一切给了她美好的印象。山城四周的青山绿水,给了她良好的工作生活心情,武台长那和蔼可亲的面容,于兄那十二份诚恳的举止和才华横溢的学问,小闻姐那百里挑一的厚道和贤淑,使她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她坚信来菊城的选择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她相信在于兄的帮助下,自己将会在社会征途上坚实地走好最初的步伐。
正当汪筠陷入遐想时,于诚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办公室。他抬头一看,见于诚眉宇间尚存一点兴奋的痕迹,就知道局领导一定告诉了于诚什么最好的消息。
于诚说:“我不瞒你了,局里研究让我担任副台长,批复已经下来了,我担心挑不起这副担子。”
“挑得起,挑得起!”汪筠像小孩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于兄,那你要请客。”
“好的,一定请,晚上到我家吃饭,我叫小闻姐做她拿手的糖醋鱼,保准吃油你的嘴,怎么样?”
“那太棒了!正好我的餐票还没买,省得到食堂去排队打饭。”
4许多从事写作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熟悉的生活,舒适的环境,优越的条件,愉快的心情,是加快创作进程的几大要素。今日的于诚算是深深领悟到个中的奥秘,在汪筠的有力配合下,只一星期便把《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写作大纲拉起来了,其中包括写作说明、前言、十六章标题和一百五十八个子题,并把写作任务逐周逐日列成计划。只要不节外生枝,在十二月上旬拿出正式打印稿是不成问题的。
汪筠拨通江城大学的长途电话后,于诚向许教授汇报了上述写作计划。于诚汇报得很详细很详细,许教授听得很耐心很耐心,末了老教授又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汪筠在一边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显然,这些意见融入写作提纲后,对起草十分有益。电话足足打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
放下电话,于诚如释重负地告诉汪筠:“看来我们有了三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剩下的就是使劲写作了。”
“对,我们这就写起来。”汪筠表现出年轻女性特有的冲动。
“咯咯咯”,什么事让你俩这样热血沸腾哪?武台长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偎进汪筠的座椅,汪筠只好在桌上横头边站着。
“我向许教授汇报了《广播新闻学》写作大纲,许教授表示赞同并提出了很好的修正意见。”于诚说。
“那好嘛,你们就抓紧时间写吧。”武台长说罢,眉宇间地流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细心的于诚看出了这一微妙的变化,抢着问:“武台长,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们?”
“是有事啊,可你们写作时间这样紧,叫我怎好启齿呢?”武台长谦和地说。
“但说无妨。”于诚催促道。
武台长便抖出一桩于诚、汪筠二位意想不到的事来。
今年中南五省茶叶评比鉴定会议在本市青峰茶场召开,来的全是专家学者。市政府为了搞好这次会议宣传,要求广播电台派出二名最高水平的记者进驻大会采访报道,并很细致地指示,要用消息、通讯、评论、特写、现场录音报道和图片新闻等多种体裁将青峰绿茶固有的特色写出来,务必使其走出菊城,叫响全省,冲向全国、亚洲乃至全世界。台里考虑再三,只有你二位出马才能满足市政府要求啊。
“可是,《广播新闻学》写作时间紧可耽搁不得呀,省厅和江城大学不是联合行文,写作期间不能抽调作者做与写作该书无关的事吗?再说,名记者我台也不少嘛,小娄、小马不都是在全省颇有名气吗?”汪筠性急,不等武盼金说完,便连珠炮似的顶了一通。
“是的,我们不是没有考虑小娄、小马。”武盼金丝毫不激动,先“咯”一阵后,再慢三拍地道来:“可是,你知道吗?像这样的大型会议,大会秘书处是要打印散发与会人员相关情况表的,我们的小娄、小马虽有实际写作水平,可学历只有高小。这样的学历填上去,不掉我们菊城广播电台的底子吗?我们的汪小姐,这你想过没有?”
汪筠被武盼金一番不似教训胜似教训的话语噎住了,许久答对不上来。
“那我们就奉命而去吧!”于诚为缓和气氛,违心地接受了台里临时指派的任务:“但不知要多长时间,三五天够吗?”
“约一星期左右,因为中间还有一个陪同游览庐山、黄山的过程,到时,你和小汪也能开开眼界罗。”武台长站起来,拍了一下于诚的肩膀说:“快点做采访前准备吧,下午就到市政府秘书科报到,那里有车送你们上山去。”说罢,让人把话筒、录音机什么的送了进来,然后就被通联编辑磨去扯别的事去了。
武盼金一出门,汪筠憋红着脸,发了一通脾气:“于兄,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嘛,我不知他武台长安的是什么心?”
于诚立即板着脸批评了汪筠:“小汪,你怎么能这样指责领导同志呢?其实,武台长也是从全面考虑问题的,如果换成我安排这事,结果也会如此呀。”
“于兄,我觉得你城府得有点难以理解了。要知道,我们这件工作是有省厅和江大联合文件规定的,随便抽人就是违背上级文件精神。再说,今天可以抽我们做这,明天还可以抽我们做那,到时候看你怎能完成写作任务?”
“小汪,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端人碗,服人管。我们的工资是菊城广播电台发,不是省厅发,也不是江大发,所以我们还得听武台长的呀。”
“工资是国家给的,不是菊城广播电台给的,更不是他武台长恩赐的……”汪筠还在气呼呼地争辩,眼角已有点泪花闪闪。
“好啦,我们不来争这个高低了,我们的汪小妹,快快把录音机提上,把照相机找出来吧,再到财会室借几百元钱来。”从不做鬼脸的于诚,破例向汪筠挤了挤眼睛,并拿她在家的乳名开了个玩笑逗她。
这一着够灵的,汪筠破涕为笑,愉快地按于诚吩咐做去了。
5 七天过去了。
于诚和汪筠圆满完成了武台长交给的茶叶鉴定会议报道任务,有文字的,有音响的,当然也有图片的,各种体裁都有,中央、省、地、市各级报刊电台均采用了他们的稿件,菊城青峰茶也在评比中一举夺魁。大会秘书处对此次会议宣传报道十分满意,特地在会议结束时设宴招待宣传报道组诸位编辑、记者和工作人员。当秘书长来向报道功臣敬酒时,却不见了于诚、汪筠二位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会议宣布闭幕时,于诚写好了最后一篇报道,便倒在招待所房间地板上,口吐白沫,手上还紧握着他那支金马牌钢笔。汪筠没见过这种场面,以为于兄去了,吓得大声哭叫,大会医务室来了一名医生一看,说是劳累过度和病人有低血糖病史所致,当即掐人中,推注葡萄糖。于诚哼了一声,松下了手中的笔。市长听说此事,大惊,马上喊来司机送于诚到市医院治疗。
待于诚吊针打好后,汪筠给小闻姐打了电话,小闻呼天抢地地赶到医院,两眼不住地落泪。于诚怪小闻不该大惊小怪,小闻揩着眼泪反诘:“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呢。”
汪筠交待了一下,让小闻姐留下来照护于诚,自己火速赶回台里报告于诚病情,武台长听说于诚生病住院,惊得从位置上弹了起来。
武台长知道,在所有报道任务中,会议报道是最轻闲的,怎么会出现劳累过度呢?在武台长的再三追问下,汪筠不得不告诉领导,于诚怕拖累了《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写作计划,在完成会议采访报道的空隙里,抓紧一切时间从事那部书的写作,七个晚上全是通宵达旦地工作的,因此没有因为会议报道而影响《广播新闻学》的写作进程。
武台长一听火了,火了就批评汪筠没有尽到同行加助手责任。作为同志应该提醒于诚注意休息,必要时要强制其停止工作。末了,武台长才告诉汪筠,于诚低血糖病严重,此病要切切注意休息和营养,劳累过度是很危险的。
看得出,说话时武台长的心情是沉重的,汪筠听罢,颇有点感激武台长对同志的热心快肠。
还在汪筠楞神的那会儿,武台长已喊来出纳小赵,带上五百元现金支票,和台工会主席以及手头工作能暂时放下的头头脑脑一行十多人,买了水果、饮料、麦乳精、高级蜂王浆之类的补品,浩浩荡荡来到于诚病房看望他。
武台长来到于诚病床前,弯下腰握住于诚未打针的右手,一个劲地劝小于心情放开朗些,好生养病,注意休息,注意营养。又说于诚年纪轻,日子长如树,工作上不要操之过急,等身体康复了能做好多好多事,能写好多好多书呢。
武台长足足弯了十分钟腰,说了十分钟安慰话。于诚的眼睛潮湿了,小闻的眼睛潮湿了,汪筠和大家的眼睛都潮湿了。在一旁的小护士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好领导。
临了,武台长嘱咐小闻和小汪就留在医院里轮流照护,小闻的护理工资由台里出。出门时,又返回来再三叮咛于诚治疗期间不要再写作,并说,他将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来检查,如发现于诚在病床上写作,就拿小闻和小汪是问。万事交待完毕,出纳也将转帐支票交给了医院,这才放心地率领大伙儿浩浩荡荡班师回台去了。
武台长走后,于诚要汪筠立即对他已写起来的那两章进行润色处理;让小闻来回奔波于医院和家里之间,送饭给养;自己则将输液阀门开到最大位置,以便尽快将药水滴完起床写作。可那责任心极强的小护士每隔十来分钟就来病房查看一番,批评一顿于诚后,把阀门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那液体便像古代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样慢腾腾滴落下来,待吊针打完已是晚上十点钟了。于诚精神极差,两眼晕花,似乎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疑心是武台长真的“袭击”来了,就打消了写作念头。他是要好好休息的。
第三天晚上九点多钟,输液完毕,于诚翻身起来,感到全身舒服多了,精力充沛起来,立即摊开稿纸,进入第三章的写作。
刚刚开了个头,耳边便响了“咯咯咯”一陈笑声,窗外那条晃动的人影立即踅进了房间。武台长缴了于诚的笔,卷起稿纸:“于诚哪于诚哪,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台里同志们还心痛呢,睡吧!”说罢,硬是逼迫于诚脱衣躺下。
于诚躺下后,武台长把汪筠叫到外间狠狠批评一顿:“汪筠,我是怎么交待你的,于诚要是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对得起小闻吗?累垮了他的身体,《广播新闻学》一书写作任务完不成,对得起许教授以及省厅和江大的领导吗?”
汪筠被武台长克得两眼泪花盈盈,无言以对,只有再三保证不再出现此类问题。
“咯咯咯”,武台长又和善地放出了那雌性化了的声响,拍了一下汪筠肩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武台长走后,于诚和汪筠重新计议了一番,调整了方案,白天至晚间十一点以前输液睡觉,十一点到次日清晨五点写作。
这样就逃脱了武台长的监视。此后相安无事,按原计划完成了第三章的写作和修改任务。
小闻看见于诚和汪筠的眼都熬红了,心痛地责怪:“你们真的不要命了。”
6于诚在医院里煎熬了十天。医生说他的血脂还偏高了一点,需要治疗观察几天再说。可心急火燎的于诚哪有心情再住下去,他拒绝服药打针。医生被他软磨硬泡得没法,只好同意他带药出院,主治医师并在出院通知单上写下“建议全休半月”的医嘱。于诚临出门时,主治医师还赶过来再三嘱咐:“要好生休息啊,不然病还会再犯的。”
于诚感激主治医生的责任心,连声应答,好,好,好,可是出得医院大门,早把吃药打针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只吃小闻煨的瓦罐鸡汤。很见效,不出数日,于诚的身体康复如初。
办公室又变成战场,灯光彻夜通明。于诚拼命赶写,汪筠精心反复修改,合作得十分成功,文稿以飞快的速度向前推进。
要说这其中功劳不可忽视的还有小闻。小闻是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纺织女工,但她深明大义,知道丈夫和小汪合作的这项工作,对国家,对电台,对于诚和汪筠的事业成长都十分重要,因而夜夜在十点钟时准时送去可口夜餐,少不了于诚喜欢的瓦罐鸡汤和汪筠贪吃的糖醋鱼。趁他们吃饭的当儿,小闻一页页地翻看着书稿,心里充满着快慰。临了,小闻总要嘱咐于诚和汪筠早点休息。可这对拼命三郎困了就伏在办公桌上打个盹,然后继续战斗。
这天晚上,当于诚打上本书第十六章最后一个句号时,壁上的挂钟敲了十响,此时离十一月二十日只差两个小时了。小闻的夜餐送来了。于诚趁吃饭的空儿对汪筠说:“从明天起,我们将对全书进行最后一次润色,然后打印成正式稿,确保不误参加研讨会。”
汪筠喝了一口鸡汤说:“于兄,有这样的速度,保证误不了,你就一百二十个地放心好了。”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要好好休息一下。”于诚吩咐汪筠。
于诚提着食盒,和妻子一路慢步回家。路上行人稀少,亦无车辆,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是冬夜,却无寒意,于诚温存地拉着妻子的手。
回到家里,小闻打来洗脸水,于诚三下五除二地洗嗽完毕,便拉着妻上床就寝。灯灭了,于诚急切地把妻揽到怀里,嘴巴上那密密麻麻短而硬的胡子刺得妻痒痒的,但她心里舒坦极了。她有好些时候没有接受于诚这狂热的爱抚了。小闻心里最清楚,因为那部书的写作,他们的房事已废两月了。所以当今夜于诚动作有点粗鲁时,小闻并没有责怪,只是娇滴滴敬告一句:“请先生温柔一点。”于诚把她搂得更紧了。
突然,于诚想起了在江大读书时买的一本《家庭生活》杂志。那上面有一通关于夫妻性生活姿式的宏论,说是那样做有利于提高性生活质量,于是提议要按那本杂志所说的新姿式试验一番。小闻害羞,嗔怪丈夫不正经,好的不学,专学歪门斜道,但又恐不能满足丈夫的要求而使他少兴,便找了自己怀孕,那样做会伤胎气的托词来劝告于诚。于诚省悟过来,记得妻子有孕三个多月了,他不敢造次,遂小心翼翼地循规蹈矩。由于双方心情极好,其快感并不亚于新婚之夜。
7今天,于诚和汪筠都来得特别早,二人都有一种决战前的预感。因为《广播新闻学》一书到了最后一次润色、定稿和打印阶段。分工是这样的,首先由汪筠通读全稿,主要任务是找出章法上需要调整的地方,并做好记录,重要的地方当时交换意见,接着由于诚从观点、材料、逻辑和文字、标点符号上进行把握,最后交与汪筠打印。
汪筠是多才女子,她不仅文章来得快,歌唱得好,小提琴拉得动听,还是位打字能手。她的汉语拼音知识特强,她打字机键盘上的汉字不是按部首编排,而是按汉语拼音字母编排的。所以,她打起字来飞快,每小时能打二千字,而且差错率在千分之一以内。《广播新闻学》一书共三十万字,按每天工作十小时打二万字计算,只需半个月便可打完。如果无甚意外出现,赶在大会一星期前拿出正式打印稿是万万不成问题的,精于计算的汪筠对此充满信心。此刻,她正在整理那部飞鸽牌打字机。这是她来菊城工作时,父亲送给她的唯一礼物。
于诚刚打开书稿,准备进入字里行间神游,耳畔突然飘来一阵“咯咯咯”,武盼金笑盈盈走进来,照例拍了一下于诚肩膀。
于诚知道,武台长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便推开书稿,顺手拉来一把椅子请武台长坐下,直截了当地问:“武台长不要客气,有什么事请吩咐。”
“咯咯咯”,武盼金又甩来一阵笑声,然后又诡谲地眨巴着三角眼为难地说:“你们这样忙,叫我怎么好开口哟?”
“哎呀,别婆婆妈妈的尽唠叨原话,有事情请讲吧。”于诚有点不耐烦,顺手抓来书稿。
武盼金这才把椅子往于诚身旁拢了拢:“年终快到了,局机关准备给每个干部职工发四百元过年费。我们就在一个院子里办公,分灶吃饭后,局里就不顾我们了,可我们帐上又无分文,到时局里每人拿四百个大洋,我们职工两手空空,我俩这个担任正副台长的怎能在人前抬头呢。”
“那你的意见呢?”于诚问。
“组织一个搞钱专班下厂进店搞去!”武盼金毫不含糊,做了一个郑人攫金的手势。
武盼金一张口,于诚就已知道了个七八成:“你的意思是叫我出面去抓一笔钱回?”
“正是。你知道,这年月,光有集体牌子还不行,个人感情办事效率往往要高。这些年来,你和全市各大小工厂厂长、公司经理交往甚密,所以,我考虑再三,只有你出面才能有收获。”
汪筠停下了正在摆弄的打字机,不无讥讽地说:“武台长,别再干釜底抽薪的事了,我们不要这过年费好啵。”
“咯咯咯……”武台长先笑了笑,接着说:“我的汪小姐,我们这些小地方人,不比你大城市来的,大家对此指望的很呢。”
“没有什么变通的?”于诚神经质地掀动了一下书稿。
“只有这样,于台长行行好吧!”
于诚见武盼金近乎求情,很是过意不去,便又干脆地答应了。
等武盼金被他自己的“咯咯咯”声送走后,汪筠埋怨道:“于兄,你也太愚腐了一点,在这节骨眼上,怎么能答应去做什么‘生意’来着。”
“汪筠,可别忘了端人碗服人管的古训啊。”
“那修改文稿任务怎么完成?”
“开夜车!”
“还记得上次住院抢救的痛苦不?”
于诚两手一摊:“没办法,那就只好再重复一遍了。”
汪筠被他那鬼脸逗笑了:“好了,好好,听你的。”
那么,怎样才能从厂长、经理手上弄到钱呢?这却使于诚大伤脑筋:经济效益好的厂家、公司不愿在本市做广告,一是市级广播电台讯号覆盖范围小,二是市场也不在本市;经济效益不好的,想做广告却又拿不出费用。素称头脑灵活的于诚几乎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急得直抓耳挠腮。
这回,汪筠救了于诚一驾。她父亲和省城一名颇有名气的杂志主编够交情,天长日久,汪筠也和这位主编混得老熟,主编还认她做了干女儿。这家杂志牌子硬,名声响,发行量大,许多客户想挤进去做广告却又苦于无门排不上队,汪筠一个电话过去,对方受话人又是那位主编,说是干女儿有事要救急,就毫不含糊叫把广告送去,且能优惠。
汪筠的神通,喜死于诚。他立即召来八名客户共商广告大事,这些厂长、经理平时就跟于诚交往深厚,又听说是上那家有名的杂志,还能再现法人彩照尊容,个个欢喜,一个版五千就五千,当场拍板,电话催来现金支票,共是四万元。
于诚和汪筠一起骑上摩托车,风卷残云一般迅速跑遍八大客户,或照了客户大门的巍峨,或摄下了主车间的雄姿,或拍了主要产品特写,当然法人彩照如前所约是一张不漏,而且根据各人所好,喜爱写字的让其执笔,喜爱打电话的让其握住话筒,喜爱与人交谈的让其挥手讲话,各择其所。很快,八版广告的图片和文字说明配齐了。
于是,于诚和汪筠揣上八大客户的广告资料,用一塑料包将四万元现金捆得结结实实,立马去了江城。
江城那家杂志主编也真够朋友的,于诚说明台里经济困难后,便慷慨得没说的,一挥手,每版广告费由组织方提存一千一百元,这样菊城广播电台获得了八千八百元组织费。办完手续后,于诚和汪筠别提有多高兴了,高兴就想要感谢杂志社主编及诸位编辑,便去江城酒楼办了一桌酒席,满以为有五六百元足够。可这些名家们一上席就点来茅台酒两瓶,名菜若干,结账时一下花去一千二百元,于诚想:一千二就一千二吧,豁出去了,干丢人现眼的事没出息。
于诚和汪筠在江城等了两三天,除去编辑部催排版面外,就是抓紧一切时间修改书稿。待见到广告稿上机开印后,二人赶紧逃回菊城。
武盼金自在门前迎接,“咯咯咯”是必不可少的,当于诚从塑料纸袋里抖出七千六百元现金时,武盼金眼睛瞪得如同灯笼,使父母亲给他的名字的含义展示得一览无余。他太高兴了,一连放在二十个“咯咯咯”,再次打破“咯”的记录。
于诚照实说,本来组织费是八千八百元,但请了一千二百元客,只剩七千六百元了。武台长又“咯”一阵:“请就请了,小事一桩,七千六百元可不少呢?”
武盼金深知夜长梦多、盐多生卤的道理,他心想钱不能放在公家屋里过夜,尿不能存在膀胱里憋死人。下午就召开紧急头头会议,主题就是讨论战利品的分配办法。
会在下午两点准时举行,武盼金首先洋洋自得一番:“怎么样,我们不比局里少一个指头吧。”
头头们对这话丝毫不感兴趣,他们想的是尽快瓜分那东西了事,以便回家求得老婆孩子的欢心。
菊城广播电台二十人,要像局里一样每人分得四百元,得要八千元呢。可眼下只有七千六百元。会计首先发言。他发言离不开算盘,一阵噼啪声过后说:“就按七千六百元分摊,每人三百八十元,干净利索,公平合理。”
但大多数同志不同意,说这样似乎比局里矮了一个人头,出去不能跟别人一般高,有点畏短,可有人说,本来就比局里矮一点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两种观点僵持不下,眼看双方一句多一句,肝火快起来了,于是中庸之道者解围来了:“从业务费里拿四百元弥补一下,恰好每人四百元,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但这意见立刻遭到会计反驳,他说这主意太馊,拿事业费做福利费发,这样做就违章更远了,弄得不好要受处分。提那意见的人,骇了,再不敢做声,垂头歪在桌角。
会场顿时冷了下来,还是武台长有办法,他用那有效的“咯咯咯”声打破了会场的寂静,然后说:“这笔钱,或算奖金,或算过年费吧,不管算什么,是要发给干部职工的,可钱总得有个发放办法,比方工龄工资,就是按工龄长短年年往上加的,医药费也是按工龄长短而有高低的,工资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我提个意见,这笔钱也按本年度工作时间长短发。本台二十人,有十八人长年工作,每人四百元,共七千二百元,于诚和汪筠是八月份才上班的,姑且作半年算,每人发二百元,共是四百元,这样不就正好是七千六百元吗?”
石破天惊,豁然开朗,大家十分佩服武台长的计算,看来很难解决的问题他轻溜溜地解决了,因此有人折服地叹道:“这台长该他当的!”
但工会主席却站起来说:“这意见未免有点不合理,不是于诚和汪筠,我们几乎一文钱也想不到,如今立功最大的人却得钱最少,我们怎么好意思满算满拿呢?”许多人一听,又大彻大悟、幡然醒解,觉得主席之言如醍醐灌顶,充满道理,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于是,大家又同意于、汪二人应同大家一样得到完满的一份。
“咯咯咯”,武盼金照例用笑声开路,扫除那些夹七夹八的议论声:“你们就小看了于台长和汪筠小姐了,于台长你说呢?”武盼金先发制人地将话刺激于诚。他知道,汪筠是听于诚的,且那大城市的姑奶奶是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小钱的,因此,只要于诚没话说便百事一了全了。
于诚觉得再往下议论没意思,爽朗答应:“没问题,不仅我本人同意武台长的意见,我还可以做做小汪的工作。”
既然于诚本人同意了,工会主席又怎好再做声呢?别的都只想早点拿钱,便都沉默了。中国的事往往就这样,沉默即意味同意,是此,武台长立刻指示等候在财会室的出纳造表照发,下班前结束战斗。
武台长宣布散会,催促各位赶快回去督促各室人马前去领钱,越快越好。
大家都走了,剩下武盼金和张林。张林不解地问:“于诚真的没意见吗?”
“傻瓜,那一千二百元是真的请了客还是根本就没请客,谁知道?于诚当场同意,说不准就是他们二人已经每人分得了几百元呢。谁人不爱钱?嗯?”
“是呀,如今从饭店酒楼搞一张进餐发票还不易于反掌?这是贪污行为。”张林有点愤慨。
“会是这样吗?市监察局正在受理此类案件,看你告得他倒不,你这个小心眼。”
武盼金含糊其辞地批评了一通张林,自顾“咯”着向财会室急步而去。
8 汪筠刚刚坐下,揭开打字机罩布,准备上蜡纸打印书稿。于诚把昨天讨论分发过年费的事告诉她。汪筠平静地说:“对于我们来说,这样也好,要不得花更多的时间讨论。”
于诚很感激汪筠的通情达理、晓明大义。“于兄,嫂夫人初孕了,正需要营养品补补身子,我这二百你就领走吧。”汪筠说。
于诚的脸刷刷地红了:“那怎么行呢?情理不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汪筠知道,于兄是说一不二的,再推也是白搭,便顺水推舟道:“那就算了,眼下正需白纸油印书稿,我这两百元就派这用场如何?”
于诚皱了皱眉头,心想,眼下台里又缺钱花了,省得为油印费去东请示、西汇报的,便说:“这主意好,若是不够,将我的那份补上。”
两人无话,各自投入紧张工作。由于组织经费收入耽误一星期白班,时间太紧,两人只好又开起夜车,小闻又照例送夜餐,当然,瓦罐鸡汤和糖醋鱼是必不可少的。每回待二人吃完后,小闻总要轻声细语地叮嘱一声:“不要把身体拖垮了,累了就回家休息。”
可是,那能休息呢?上次去江城,于诚和汪筠特地到江大新闻系许教授家里去了一次,临走时,许教授再三强调会议准时召开,不要错过良机。现在离开会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八天了,也就是说,小汪必需每天打字近四万,工作时间长达十九小时,否则无法完成任务。于诚提议拿部分文稿到个体打印点上打印,小汪不同意,她说:“那些打字员素质都不是很高,且又不像我那样善于辩认你的草书,一旦搞错了,到时候得费更多的时间,欲速则不达。”
于诚一听,也是:“那你就辛苦了,校对、油印、装订、都是我的。”
时间飞速流逝,工作效率也是惊人的,到第八天下午下班时,只剩一万字未打了。汪筠充满信心,再有五个小时大功告成。
于诚的心情挺沉重的,明天下午大会就要开幕了,可到现在还未收到与会通知,这是怎么搞的。于诚心里茫然,双手本能地摸着文稿,看得出他正一筹莫展。
汪筠看出了于兄的心思,停住打字,提议于诚打个长途问问许教授。
于诚窍门一下被点通了,正准备拨号,电话铃却先响了起来,一听,正是许教授从江城打来的。
“你是菊城广播电台吗?”耳机里传来许教授苍老而有力的声音。
“是,我是于诚,许教授您好!”
“小于啊,你们的书稿是大会重点发言材料,理应按通知早一天到大会报到,由诸位专家选定你宣读的章节,可你们怎么这会儿还坐在家里呢?”
“许教授,我们还没有收到通知呀。”
“怎么搞的,那就不要等通知了,这样吧,你去把你们的领导找来接电话,我让他告诉你们直接来参加会议。”
“好,我这就去叫。”
于诚刚放下话筒,武台长恰好走了进来,操起话筒:“尊敬的许教授,您好!我是菊城广播电台负责人,你们发来于、汪二人与会通知收到了,但由于收发员的过失,通知刚刚传到我手里,我这叫他们明天赶早班车去……对不起您老,对不起您老……”
武台长放下话筒,对于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于诚随同武盼金来到台长办公室。武盼金拿出大会通知书,脸上显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破例地省掉“咯咯咯”,严肃地说:“本来通知五天前就到了,可有人向市里告发了你和小汪贪污一千二百元回扣款,市监察局派员到局、台来调查,我一口担保这笔款子是因公花了,并出示了发票,可他们不信,非要局里派员到江城酒楼和那家杂志社调查不可。调查结果如同你们反映一样,但监察局又说这是违纪开支,违背了中央关于制止用公款请客送礼的有关文件精神,须严肃查处不可。为此,局里今天下午研究意见,一千二百元钱由你和汪筠退赔出来,否则不准参加大会。这还是我全力担保才能达到这地步。”说完,将通知交给于诚:“旅差费你们先垫上吧。”
于诚愤然,血压陡升,一拳击在桌上,冲口而出:“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谁搞的这小动作,我抄他的娘!”
武盼金听见于诚第一次骂人,而且骂得那样难听,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由他发泄,自己悻悻而去。
于诚脸色铁青,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办公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其实,汪筠去卫生间时路过台长办公室,听了武盼金和于诚的谈话内容,已自气得七窍生烟冒火。为了使于诚冷静下来,便用和缓的口气说:“算了,别计小人过,我看得出,这些鬼名堂八成是“咯咯咯”搞的。小人,梁上君子!”
于诚是理智的,他知道此事与书稿比较起来,毕竟书稿一事重要,不能因小失大。他喝了一口水:“小汪,我们工作吧,别乱猜想,那样不利于团结。”
汪筠不支声了,打字机工作声便密集起来。她把对小人的憎恨,对于诚的同情心全发泄在这上面。到小闻送来瓦罐鸡汤和糖醋鱼时,她也刚好完成了全部打字任务。
她看着小闻姐一天天隆起来的肚子,一把拉起小闻姐的手:“嫂夫人,你这样娴淑,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们事业有成就,我就高兴呗。”小闻温和地回答,典型的中国式贤妻良母形象。
小闻走时,于诚告诉她明天大早要去江城开会,因为通知傍晚才到手,来不及事先告知,请小闻将行李准备好,明早他回去拿,并嘱小闻早睡。
小闻“嗯”了一声,便提着竹篮出门了。
小闻一走,于诚以飞快的速度校对完最后几张蜡纸,就和小汪配合起来油印。那油印机今晚也十分争气,效果特别好,不到一小时即全部印完,余下的任务便是装订了,于诚叫汪筠折叠,自己装订,因为这种装订厚本书的装订机需要大力气才压得牢实。
几日几夜的连续工作,汪筠一个女孩家实在是太累极了,刚才打字时她必须全神贯注,稍一分神就会出差错,可这会折纸,精神就松驰了些,疲倦迅速窜了上来,折着折着,她就伏在桌上,发出了微微的甜甜的呼噜声。
她太困了。于诚打开一折叠床,从壁柜里取出被子铺上,转背小声呼唤:“小汪,小汪,你休息吧。”连呼数声却听不见回答。于诚欲搀扶起她,但又迟疑起来。这是一个异性女子,又是深更半夜,多有不便,便由她伏在桌上睡去,自己仍然去下力装订。
过了一会儿,已折好的装订完毕,未折好的一部分被汪筠压着。于诚打开室内所有电灯,洞开门窗,壮着胆子去搀扶汪筠,累极的汪筠顺势倒在于诚怀里,红嘟嘟的嘴唇险些擦着了于诚的脸,一种异性感立刻涌遍了于诚全身。于诚像托起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将汪筠放在床上,小心抬起那只掉在床沿的玉碗,为她掩好被子。此刻,他的心快跳出胸膛,他真想腑下身去吻她一下。他多么感激她,不是她的全力支持,这部书稿是难以完成的。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她不属于他,她将属于未来的另一个男子,他也不属于她,他属于小闻和小闻正在日益澎胀起来的肚子里的什么什么。他深情地注视了她良久良久,见她进入甜甜的梦乡,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脚步,回到办公桌旁加紧余下的工作。
9“当,当,当……”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于诚惊醒,猛然想起要乘头班车去江城开会的事来。幸好是五点钟,离六点车还有一个小时。他刚站起来,准备叫醒汪筠时,小闻提着行李走进来,并出示车票说:“别忙,票我已买好了。”于诚从妻手中接过行李包,顿觉一般暖流涌遍全身。是啊,谁不会为自己有这样的贤妻感到自豪呢。
小闻俯下身去,轻轻摇醒了汪筠。汪筠睁眼一看是小闻姐,立即翻身坐起来,准备整理床铺。
小闻抢下汪筠手里的活计说:“你们抓紧时间洗漱吧,离开车时间不多了。”
待于诚、汪筠洗嗽完毕,小闻也收拾好了床铺。
汪筠提了自己的行李,小闻手中的行李是于诚的,一大捆笨重的书稿自然落到男士于诚肩头。
验票上车。离开车时间只有六分钟了,凛冽的北风刮得残枝败叶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打转,小闻打了一个寒战,但她坚持要等车开动再走。于诚则催妻子早点回去,不然误了上班。小闻是极听丈夫的劝告的,含情回头而去。当她走出候车大厅时,恰与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女人撞了个满怀。看那眼睛、身段,极像菊城广播电视局宣传股长常翠兰。小闻止住脚步,想和她打个招呼,可那女人像撞见鬼怪似的,耷拉着头,急冲冲向验票口走去。
待那戴大口罩的女人跨上车,往江城方向的班车便徐余开动了。
菊城到江城的路并不很远。公路是新修的,黑色路面又平又直,棒极了。近处冬日下绿油油的麦田,远处黛色的大别山余脉如同一幅幅油画,从车窗前一闪而过。只要客车保证每小时四十公里速度行驶,五个小时就到了。今天开车的师傅简直没挑剔的,不光开得快,且十分平稳,走了一百多公里未出现一次急刹车。旅客都悠哉乐哉,谈笑风生,坐最后一排的一对青年男女,干脆进入冯素珍和公主的角色,将黄梅戏《女附马·洞房》一折唱得声情并茂,引得整个车厢为他们报以热烈掌声。只有戴大口罩的女人没有任何回应,像是在埋头打瞌睡。
坐在十一号位置上的汪筠可受不了。肚子渐渐痛得厉害,额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滚,于诚慌了手脚。这儿前不着村,后不近店,那有医院就诊呢,只好报告司机,央求再加快点速度好去江城就诊。车上有病人,司机当然有责任,车速加到了每小时八九十公里。
汪筠疼得支持不住了,觉得下部似有液体流将出来,又不好声张,不能自我地倒在于诚的怀抱里。
这时,车厢里的欢笑声没有了,空气紧张起来,前后位置上的旅客都关心汪筠的病情,有送来开水的,有将随身所带止痛片献出来的。更多的则嘱咐于诚好生照护好妻子,出远门生病可难呢。戴大口罩的女人趁机摸出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一个特写镜头。旁边的旅客以为戴大口罩的女人是记者,七嘴八舌的说,该登报表扬,看,一人有难,众人相帮,这是社会主义人与人之间友谊关系的生动写照,是雷锋精神在新时期的发扬光大。
客车提前五十分钟到达江城,真走运,停车点对门就有一家大医院,于诚提起两个人的行李,扛起一大捆书,扶着汪筠来到医院。急诊室医生一听症状,叫上妇科。于是上妇科,妇科医生检查完,说这是痛经,是由劳累引起的,没什么危险,吃药也起不了大作用,注意休息三两天就会好的。医生拿来一包卫生纸,叫汪筠垫上,红都染上裤子了。
汪筠如释重负,于诚如释重负。于诚欲感谢医生,医生挥手说不要。于诚又想起去挂号,医生又挥手说:“看样子你们是急着参加什么会议的,省得耽误时间,免了。”两人道了谢,于诚又提起行李,扛上书捆,扶着汪筠走出妇产科。这会儿,汪筠心里有了底,感觉好了些,但病痛并未消失,还须于诚扶行,自己则一手搂着肚子。
在过道里,汪筠瞧见了那个戴大口罩的女人,觉得有点像常股长。可她来菊城不到半年,且又很少出编辑部,局里台里许多人的面相至今还认不准,因此,便没有与其打招呼。
戴口罩的女人来到妇产科,取下口罩,正是常翠兰。她出示挂号单,说是下身有些痛,让医生给检查。趁医生问诊时,她瞄了瞄桌上的接诊记录,见上面填着:“丁春兰,20岁,人流”的字样,在医生为她做下身检查时,她就和那医生拉瓜上了。那医生话路也极多,不说则上,一说便扯到那个话题上去了。摇着头说:“如今男女有些淫乱,每天来做人流的多得吓人,可把人累死了。又没有额外补助,干这行的真吃亏。”常翠兰感到问事的机会到了,就打听刚才做人流的女青年情况。医生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看样子是知识分子,未婚,初次刮宫痛的嗷嗷乱叫,看她还图那阵子快乐不,贱货。”常翠兰迫不及待地问:“哪里人?”医生说:“听口音男的是下江人,女的说普通话,搞不清是那里人。哎呀,如今这些男女青年伢们鬼得很,在本地医院做人流害羞,往往是甲地到乙地做,乙地跑到甲地做,又不报真名实姓,我们也懒得问,给她处理了就算。”常翠兰问:“那男的扛了一大捆书?”医生回答:“好像扛了吧。”“哎呀!”医生尖叫一声:“你怕是得了梅毒症”。常翠兰不懈:“什么叫梅毒?”医生说:“这是一种性病,主要传播途径是性交造成的。”常翠兰吓得翻身坐起来,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控制性交,坚持治疗,效果会明显的。”常翠兰领了药,丧魂落魄往江城宾馆赶来,一路在想,怪不得老武那个东西上总是水淋淋的呢。
于诚到大会秘书处报了到,先安顿好汪筠在房间里休息,自己便扛上书捆上三楼会议室开会。
许教授不断看表,眼看于诚宣读论文的时间快到了,可还不见于诚的影子。正着急时,于诚到了。许教授迎上来,让于诚解开书捆抽出一本,他来不及找其他人商量,当机立断按自己的想法勾起目录、前言和另外两章正文,嘱小于好生宣读。
于诚摸出压缩饼干,猛吃了几块,喝了许教授递过来的茶水,一个箭步跨上台宣读他和汪筠合著的《广播新闻学》一书部分章节。那新颖的观点、生动的材料、详尽的数据、严密的逻辑,搏得了与会者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于诚偷闲拿眼瞄了一下许教授,只见老先生也在不住地点头。
晚餐时,会友们频频过来向于诚敬酒。有的祝贺他为广播新闻界写了这部好书,有的夸他才高八斗,有的恭维他前途无量。总之,学究们常用的吹牛拍马之华丽词藻全部派上了用场。
会议结束后,许教授才抽得空来探望汪筠。正好,于诚也在场。许教授告诉他俩,大会论著、论文将由七名专家教授逐篇过目,然后进行表决,评出获奖名次,决定其出版与否,嘱二位等候佳音。
于诚送走许教授回到房间,汪筠噙着泪告诉于诚,她想家,想爸爸妈妈。于诚说那就回家看望一下双亲吧。汪筠来了精神。挣着翻身起床。
这时,汪筠的父母突然站在门口,说是许教授电话告知的。汪筠爬起来扑向妈妈的怀里:“妈妈,我们成功了。”
她哭了,是成功的兴奋。
10 这天,菊城广播电台炸开了锅,编辑部议论纷纷。这议论里充斥着怀疑、惊讶、憎恨、辛灾乐祸、同情,但又不可理解的复杂成份。
起因很简单。上班后,张林从邮差送来的一大堆稿件中,发现一封来自江城的信。他信手撕开封口,抖出两幅照片和一封简短的信。
两张照片均是彩色的,一张是夜景,于诚一手勾住汪筠的腰部,一手托着她的双腿,于诚的脸险些擦着汪筠红红的嘴唇。他们的身后是一张铺好被子的床;另一张背景是客车车厢,汪筠倒在于诚怀里,于诚抚摸着汪筠捂在腹部的手。
信很简短,未署名,张林小声地念道:
贵台于、汪二位编辑确有才华,可生活作风确也败坏,二人多次发生两性关系。此次趁赴江城开会之机,于诚护送汪筠到江城临江医院妇产科做人流术,因而于诚耽误了与会时间,汪筠则卧床几天根本未参加会议,在大会和江城饭店造成极坏影响。
某年12月24日
张林念的声音出奇地小,但编辑部出奇的静,几乎人人听得明白。听了信,大家又争着看照片。有这封信揭发,又有两张照片佐证,谁还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那见不得人的事呢?况且二人是那样亲密。户老编辑说,古话说得好,那有猫不吃鱼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总在身边转,还有不出事的道理。正当议论再度掀起高潮时,武台长恰到好处地走了进来。张林收拢照片和信件交给武台长:“你看吧,台长先生,这史无前例的壮举,给本台增添了多么无限的风光。”
武盼金脸上掠过一丝让人难以揣摸的表情,末了警告大家:“不要扩散影响,待组织调查处理。”说毕,转身到局去了。
局座一看大惊,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到窗外去了。他立即召集会议,决定组织专班查处此事。于是兵分三路行动,一路去江城临江医院和江城宾馆查实,一路去广播电台编辑部座谈了解,一路找于诚爱人谈话。会议还决定,事情未搞清楚之前,于诚和汪筠暂停职回避。
傍晚下班时,小闻兴致极好地往家赶。自从肚子起了变化后,她就安步当车了。行走在林荫大道上的她,隐隐约约听见好事女人们谈论于诚和汪筠的艳事,开始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小闻是有头脑的人,她不信只当没听见。想不到背后却有人挖苦:“哼,还真大度呢,男人养小的,居然没意见。”
小闻总算到了家里,开开门见地上有一封信,以为是于诚写回的,一看字迹又不像,急切地拆开来看。
小闻还未看信,却瞧见两张肉麻的照片飘落在桌上,顿时,她头脑像被一声巨雷炸开了一样,嗡嗡作响。这照片正应了街上女人们所传,她气急了,再看那信,更是七窍要出血。小闻想,怪不得他下那么大力气把汪筠调来菊城呢。怪不得自汪筠来后,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归呢?说不准就是被小汪的姿色迷住了。但转念一想于诚的为人,又很快推翻了这可怕的念头。他和她相恋时,是那菊花正盛的秋天,在碧水东流的悠悠河边,于诚拉着小闻的手说:“这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于诚不会有越轨的行为。至于那搂抱一下不过就像跳了一场舞罢了。
想到这,小闻心里开朗多了,她麻利地做好夜餐,吃罢,洗了手脸,就看电视,却又见鬼,独独是一幕三角恋戏。一看便又勾起了她对于诚和汪筠的嫌疑,怪不得那夜他要求用什么新式方法过房事呢,说不定就是汪筠这号新潮人物教的。
小闻越想越烦人。
电视画面是两个情人野合时目中无人不顾一切的狂吻,小闻看得心烦,“砰”的一声关了电视机,倒头睡去。哪里睡得着,这一夜就如此这般地折腾着。
第二天一早,小闻头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敢怕是病了。她到附近的电话亭给厂里挂了个电话,请了一星期病假,厂里很开通,嘱小闻要注意身体,提醒她正怀胎。
小闻才回家,广播局早有几个人等候她。他们转弯抹角问小闻这里情况那里情况,就差未直接问于诚和汪筠有没有发生性关系。其实,小闻知道来人目的,她想早点打发他们上路,好一个人安静安静。她自信地说:“于诚和我关系好得很,夫妻生活很和谐,这不正怀着他的孩子。”来人觉得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知趣地告辞了。
小闻并没有安静几个小时。下午,广播局又来一班人,同样是问这问那。小闻好烦,直言不讳地诘问他们:“你们是来调查于诚和汪筠有没有作风错误的是吧,我可担保,他们纯属工作关系,没有那事的。”
小闻一针见血地挑明来人无法启齿的话题,顿使这几位来宾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没得法,只有溜之大吉。
刚打发这班人走,转背又来了张林。
张林过去是于诚家常客,甚至是于诚的崇拜者。因此,小闻对他得讲点礼貌。张林一屁股未坐定,先渲染了一通照片和信上的情况后,便劝小闻不要难过,也不要后悔、强求。他像过来人似的颇有经验地说:“情人的心一旦被别人夺了去,是再也抢不回来的。”
小闻还在生刚才那班人的闷气,对张林的胡说八道一点也没听见。
那不知深浅的张林还以为小闻听信了他的话,竟卯起贼胆来向小闻求爱:“小闻姐,我俩好吧,武台长说马上要提我为副台长。”
小闻没好气却一语双关地说:“你心情我理解,你谈这事尚早呢?”
哪知天高地厚的张林,以为小闻动心了,竟千恩万谢地说改日再来听小闻的回音。
以后,张林真的是早、中、晚三次上门问安、袒露心迹。小闻招架不住,撵走张林后,留给于诚一纸条:
小于:
为了摆脱纠缠,我搬到一个新地方住去了,在你的事情未弄清楚之前,不要来找我。我烦。
小 闻
某年某月某日
11 汪筠在家休息三天,经期过去了,痛经亦自然消失,加之母亲的精心调治,体力很快恢复。
这天天气好极了,汪筠的心情也好。忽地,她想起了菊城,想起了她和于诚并肩战斗的二号办公室,想起了小闻姐,心绪立刻飞到菊城,才离开一星期,她好想那片古老而富有生气的土地。她提议乘夜班轮走水路回菊城,还可不误明天上班。于诚也想家了,出来这些天了,小闻的肚子该又壮大了一些吧。因此,汪筠的提议立即引起了于诚的共鸣。
二人主意打定,说走就走,谁也阻拦不住。汪筠父母懂得年轻人追求事业的心情,默默为他们收拾行装,目送他们上路。
是夜,月明星稀,江轮乘着月色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顺流东下。船舷旁,汪筠和于诚交谈着,议论着回去后怎样向局、台领导汇报大会的有关情况,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今后努力的方向。
江风渐起,寒意袭上来,二人即回舱就寝。第二天一早,于诚和汪筠回到了菊城,于诚来不及回去看小闻,急急忙忙踏进编辑部大门,正好上班铃响了。
大家都上班了,于诚和汪筠笑盈盈地走进编辑部,未放下行李,先向同志们问好,可多数人表情冷冰冰的。小声的议论钻进了于诚的耳朵:“看,他们还没事一般。”“以为台里不知道呗。”于诚凭新闻记者的敏感,警觉到这几天台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便问张林:“武台长呢?”张林有气无力地回答:“在局里研究有关事情,你找去吧。”
于诚对汪筠说:“那好吧,我俩就一起到局里汇报去,那样还省了一道环节。”汪筠应声而去。
偌大的局长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局长一人正襟危坐,又不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几个漂亮的烟圈从他口中吐出。他看见于诚和汪筠进来了,省掉以往欠身致意的礼节,挥手示意坐下,算是打了招呼。
局长平常的态度可不是这样冷淡呀,于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说:“我们是向你汇报大会情况的。“
局长挥了挥手:“不必了,待你们的事查清后再汇报不迟。”
于诚,汪筠惊讶,异口同声:“我们有什么问题?”
老于世故的局长环顾了一下左右,反正这里没有他人,不妨告诉他们也好,就和盘托出:“前几天,我们收到两张照片和一封信,反映你俩作风不检点,为弄清事实真相,经局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你二人暂时停职,期间不准相互串门。”
这突出其来的打击,震昏了二人。于诚气得脸色苍白,汪筠则声称要向法院起诉告黑状的人。于诚缓过神来:“局长,我服从局长办公会议做出的决定,这就停职去。”
局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掠起一丝惋惜的表情。他钦佩二位小小年纪有如此出众的才华,但他讨厌于诚的愚腐和汪筠不屑一顾的傲气。
于诚从编辑部提起行李,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漏网之鱼,急急走出编辑部。
他好冤枉,真想大哭一场,但又强忍住了泪水。他想,现在情况不明,面对冷冰的人情世故,唯有从爱妻小闻那里得到温暖。想到这,脚便有些劲了,快步回到家门口,见铁将军把门。“小闻上班去了?”于诚心想。她太辛苦了,从明天起不让她去上班,就在家里好好怀孩子。
门开了,他一眼看见正厅饭桌上压着小闻留下的纸条。从小闻未能理解的情况分析,目前此件桃色新闻在菊城怕是石破天惊了。于诚精神防线崩溃了,他越想越气。他大声呼喊:“小闻,我没做那事,不能冤枉我,我要去找你!”
他向门前走去,可猛然想起他们在罗曼谛克时的约法,情不自禁地缩回了脚步。是的,要尊重小闻的意愿。未经同意,不可造次。
正当于诚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冯勇刚来了。冯勇刚这几天刚好在菊城采访,听说此档子事,就来安慰于诚。他也是江大新闻系干休班学生,因此和于诚、汪筠是同学,且要好。
冯勇刚气愤地把采访包丢到桌上:“于兄,把精神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和汪筠是被别人陷害的,我要来揭穿这一阴谋,为你们恢复名誉!”
“能吗?冯老弟。”于诚茫然。
“能的!难道我不了解你和汪筠吗?”是的,三年同窗,在许教授的栽培下,于诚、汪筠和冯勇刚之间都是心心相印的,均属事业型的人。冯勇刚百分之百的相信,于诚和汪筠决不会在儿女私情上有越轨行为。
汪筠气急地回到房间。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没有哭。她知道此时哭鼻子是没有用的,是无能的表现。她想得深刻,这是有人冲着于诚来的,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因此,现在考虑的首先不能是自己,而应是于兄和小闻姐,如果冤案洗不清白,这一对伴侣即会拆散,他们的幸福家庭即会破裂,小闻姐肚子中的孩子将会遭到终身痛苦。汪筠推开稿纸,提起笔来,向菊城人民法院起草诉讼状。她顾不了自己的名誉,在诉讼状中提出,愿意到医院检查,用自己完好的女儿身来证实她和于诚之间的清白,以揭穿企图诬陷于诚的一伙人的勾当。
12 局长办公室里,人丁济济,烟雾缭绕,可见这儿正在进行着一场会议,也可以看得出会议的僵持局面。
三路调查人马都汇了报。江城那路人说,医院反映,每日做人流的多得很,且大多用的假名,实难配合查证此事。而宾馆房间服务员则说她对此事没有经验,因为她未做过人流。在汪筠房间的卫生间里是有湿漉漉的卫生纸,但依她的判断好像是经纸。
找小闻的那班人不仅一无所获,反倒吃了小闻的几顿气,甚至被小闻指责无事生非故意损坏于诚和汪筠的名誉。好不气人。
只有赴广播电台调查的人说出了点子丑寅卯,但大多也是朦朦胧胧的。如俩人经常在一起呀,他们的工作室里有床帐被褥呀,经济上不分你我呀。甚至提出了小闻支持于诚和汪筠搞不正当关系的种种推断,证据是,每逢于诚和汪筠打夜班,小闻就送来少不了瓦罐鸡汤、糖醋鱼在内的夜餐,待二人吃喝后,小闻收拾碗筷回家,丢下二人在编辑部里鬼混,谁知发不发生两性关系呢。有位女编辑振振有词说,肯定有此事,汪筠来了不到三个月,乳房就突然涨大,耸得高高的,这是她在洗澡间新眼所见。并举例说,她做闺女时,乳房老是只有一两馍那大,后来结婚不到两月,肥得吃饭碗都扣不住了,走起路来震悠悠的,弄得乳罩老是破,就像汪筠现在这样子……
局长快五十的人了,听年轻人说这些话,觉得恶心,难以入耳,真想吐,幸好那支烟救了驾。他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说:“我们要重证据,估计、猜测、推理的东西都算不了数。”末了,他结论说:“看来,目前只有两张照片尚能说明一点问题,其余东西无什么价值。休会,休会,局党组成员留下来。”
武盼金和常翠兰面面相觑,常翠兰站起来说:“局长,有这两张照片就足以说明问题,非夫妻关系怎么亲热到这种田地呢?”
武盼金大声附和:“我觉得小常说得有理。”
局长不奈烦了:“到目前,谁能证明他们有那事,谁又能证明他们没有那事呢?”
“我能证明没有那事!”随着声音,走进一位衣着整洁、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妇女。她自我介绍道:“我是汪筠的母亲,我收到了两张照片和一封信,看得出这是有人在陷害于诚同志。因此,特此来证明的。”
汪筠母亲的突然来到,使得与会者为之一惊,从局长到以下各位头头脑脑,脸部表情都十分尴尬。
倒是常翠兰像是多吃了几包盐似的,站起来颇有些礼貌地回问:“请问汪老夫人,你怎么能证明你女儿和于诚没那事呢?”
“医院妇产科可做证明!”汪筠母亲坦然答道,并建议局长派人带汪筠立即到医院检查,以正视听。
局长说:“那也只好这样了,常翠兰,你去吧!”
常翠兰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常翠兰等人走后,局长驱散了其他人,只留汪筠母亲坐下,并再三道歉说,由于自己的管教不严,以致劳驾汪夫人。末了,局长担心地提醒汪筠母亲:“万一,汪筠不是女儿身呢?这不就证实了问题吗?因为书上说剧烈运动如骑自行车也可能导致处女膜破裂呀!”
汪筠母亲泰然自若地说:“这请局长放心,我养的女儿我知道,汪筠品行是端正的。”
此时,局长还不知道。汪筠母亲虽然是政工干部,但她是从医务战线上退下来的,原来从事的就是妇产科职业。当她收到信后,立即星夜赶来菊城,目的有二:如女儿真的不争气,和于诚发生了那事,就建议组织上加强对女儿的教育;如没有此事,则要为于诚和汪筠恢复名誉。汪母来后向女儿出示了那两张照片,汪筠一一作了解释,汪筠母亲才放心了,至于那信,她倒不介意,因为她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像这样告黑状的信件。在女儿房间里,她还为汪筠做过一次检查,亲眼所见女儿处女膜完好无损。所以,此刻,她这样自信。
常翠兰带着汪筠来到菊城人民医院妇产科,声称为汪筠做婚前检查。
负责婚检的医师姓马,性格开朗,她把汪筠带进里间小手术室,常翠兰也跟了进去。马医生恐检查时汪筠害羞不好意思,示意常翠兰出去。常翠兰说她是汪筠姐姐,不碍事的,又说现在是开放年代,年轻人不像六七十年代那样拘泥了。
常翠兰坚持不走,马医生没法,只有让她留下。先量了血压,听了心肺,然后叫汪筠脱光衣服。马医生从上至下检查每一部位,当检查到乳房时,不住喷喷赞叹道:“好乳房,好乳房,这样丰满对称的两乳,少见,少见。”她指着汪筠乳头对常翠兰说:“瞧,色泽如朱砂,正是贵夫人相特征,说不定将来能养出个龙凤儿女,刘少奇母亲就是这样的朱砂乳呢。”看样子,这位医生还懂得点相术。
常翠兰很嫉忌马医生对汪筠的奉承,心里骂道:“等着瞧吧,这个还没有恋人就把处女膜弄破了的骚货。”此刻,她最关心的是检查处女膜,而特别希望那张膜是破的,那怕是破了一粒米那样的洞眼也足以使于诚那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终于,神圣的时刻到了,马医生让汪筠仰躺在手术床上,嘱汪筠张开腿,用器械帮助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然后让汪筠穿上衣裤。
马医生边洗手边问汪筠恋爱几年了。
“三年了。”常翠兰抢先答道。
“小伙子一定很帅吧!”
“全城第一!”又是常翠兰越俎代庖。
马医生突然摇着头说:“典型,典型,少见的典型。”
常翠兰满心欢喜,却又像是为汪筠挽回面子样,小声对医生说:“如今风行恋爱阶段试婚,你就包含点,反正又不是跟了别人。”她把“跟别人”四个字说得特别重。
恋爱三年,居然没有同房,真是少见,你瞧那处女膜多么完好。”
常翠兰如五雷轰顶,两眼呆直。
马医生接着又夸汪筠:“我知道你是贵人相,贵人才不搞婚前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马医生在婚检表各栏里刷刷填上结果,处女膜一栏里,很工整写道“完好”。末了,嘱常翠兰带汪筠到化验室去抽血化验,看有无传染病,再拍张胸片,查查结核情况。
出得妇产科,常翠兰六神无主地说:“又不是真的要休检,抽什么血,拍什么片,走,回去交差去。”
二人回来,将婚检结果放到局座案上。局长没有任何表示,打发二人走后,找来办公室主任研究两条意见:一、准备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为于诚、汪筠恢复名誉;二、将“告状信”交公安局作技术鉴定,争取立案,坚决查出用匿名告黑状的人。
13 不几天,地区日报以两版篇幅报道一则重大新闻。报眼位置赫然登载一消息,主标题:菊城广播电视局严肃查处一起损坏他人名誉案件:副题:蓄意制造事端者县广播电台台长武盼金和县广播电视局宣传股长常翠兰被撤销党内外职务,念其案后坦白态度较好,免于刑事处分。
以下是本报记者冯勇刚写的长篇通讯《艰难成功》。通讯以详尽事实描述于诚和汪筠为写作《广播新闻学》一书而付出的艰苦劳动,而就在两人拼命工作时,武盼金和常翠兰沆瀣一气,背着局领导,采取种种卑劣手段来阻止《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写作,首先是在写作的关键阶段,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派于诚、汪筠去茶叶鉴定会采访,企图从时间上造成空档,迫使于诚、汪筠二人丧失完成任务信心。而于诚和汪筠以惊人毅力,通宵达旦工作,挽回了损失的时间。此计不成,武常二人又制造于汪二人经济问题,迫使局里派人查证,以令其于汪二人停职检查,但调查结果证实于汪二人没有经济问题后,武常二人即按预谋施用最毒辣的一手,即制造于诚和汪筠之间的桃色新闻,并广为传播,以便将二人从政治上彻底整垮,以达到轰出菊城广播电台的目的。
此刻,小闻正在她工厂的单身房里看报纸。她简直无法再看下去,泪水模糊了双眼,拿报纸的手不停地地颤抖,她从心底后悔,不该对于诚和汪筠产生怀疑,于诚是自己多么好的丈夫啊,汪筠是自己多么好的妹妹啊。
通讯中有一段叙述武、常联手向于诚射暗箭的文字,这段文字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武、常二人的真正目的所在:
七月初的悠悠河,浑浊的山洪向南奔腾,傍晚,河堤上有两个男女漫步的身影。男的是武盼金,女的常翠兰。
武盼金转过身问:“找我来有什么要事?”
常翠兰答:“你这个大傻瓜,还蒙在鼓里呢,局里正在打报告,欲将广播电台升为副科级单位。”
“那好嘛!”武盼金喜形于色。他高兴是有道理的。按这个市干部任职的传统作法,本单位一旦升格后,其现任正职必往上靠一级。是此,武盼金十几年来望眼欲穿的副科级便唾手可得了。所以,常翠兰一提此事,他就高兴起来了。
“好个屁,”常翠兰回道:“昨天,我探到局长办公会议精神,他们正在打报告,立即提升于诚为副台长,升格后,即转正台长,为副科级干部,你则担任副台长,维持目前正股级待遇……”
武盼金脸色刷地变了:“什么理由不让我升级?”
常翠兰续上一根烟,愤愤道:“局长说,将于诚和武盼金一比较就相形见绌了,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于诚年轻,有文凭,有水平,业务熟练,有一定发展前途,能担当起复杂纷繁的工作担子,而武盼金没有什么可取的工作方法,只靠搞点把关系来维护人际关系,当个副职都不很够格。”
武盼金一听便对局长来气,但他更气的则是于诚那小子,不是他镀金回来,局长该不会喜新厌旧的。可眼下光气光恨有什么用呢?他像学生讨教一样请教常翠兰:“有什么办法挽回这局势吗?”
常翠兰很镇定,她不慌不忙。她是要设法保住武盼金地位,不然的话,自己的小叔子张林也难以步入仕途。她让武盼金靠拢来,如此如此、这股这股地授以机宜。
于是,便上演了一幕幕欲置于诚失败的把戏。他们知道,《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写作成功与出版,将会为于诚升迁铺平道路,而它的失败也意味着于诚政治道路的坎坷。这样,武常二人便拼命在阻止《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写作进程上大做文章……
小闻泣不成声,泪水将报纸打湿了一大片。她愤怒,她恨不得立即找这对下流的姘头算账去。
张林出了趟远差,有五六天不在家了。这天他刚回菊城,梳洗毕,喝了半瓶烧酒便揣上一套上好的花呢绒套装,准备去向小闻献殷勤,他好几天不见小闻了,心里痒痒的,如同鸡爪抓了似的。
这套呢料是他从苏州带回的,跑了好几家商场才选了这一套。心想,小闻肯定会喜欢的。对,她喜欢就成。把那只戒指也带去,给她戴上,她就是我的人了。
“嗯,还有这东西呢!”张林从手提包里取出那小纸袋里装的东西,这是他在外面从一花柳巷寻来的春药,拿出几粒,一仰脖子吞了。“今夜定要拥有她,我要她倒进我怀里成为副台长夫人。”她心里打定了这主意。
张林骑上自行车,一口气冲到小闻的单身宿舍前,来不及锁上自行车,就揣了衣物朝二楼小闻房间跑去。他感觉心里躁得要命,胯下那东西脖发得好生厉害,像要折断又似有液体射将出来。
一进门,他听见小闻在骂“姘头,贱货,”便接上道:“对,汪筠是姘头,贱货,小闻,我会为你报仇的。”说完,他把手中的衣服扔到桌上,歪歪斜斜地扑向小闻“来吧,我的宝贝,可想死我了!”
小闻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所措:“张林,你喝醉了,别胡闹,我要喊人的。”
“喊人,我不怕,今夜,我要跟你亲嘴,要跟你睡觉,要你怀孩子。你看我多难受小闻。”说罢,就要去搂小闻亲嘴。
小闻给了他两个耳光:“你这个混蛋,你看看你们的丑恶嘴脸吧。”小闻把地区报扔向张林。
张林撕了报纸。他不知道这几天菊城发生的这戏剧性的变化。他只知道胯下东西太难受了。他再度扑向小闻:“小闻姐,救救我吧,让我睡你!”
小闻使出全身力气,将张林和他带来的衣物一同推向门外,“嘭”的一声关了门。
张林受了一惊,胯下裤子湿了一大片,那东西立即蔫了下去,加之出了一身臭汗,头脑倒清醒起来,连滚带爬般溜下楼去。却又见鬼,自行车不见了。
这时恰好于诚和汪筠来到楼下,见张林一副狼狈相,于诚便问道:“你找什么呀?”
“我的自行车不见了!”
“锁了没有?”
“没有。”
汪筠埋怨道:“哎呀,怎么可以不锁呢,这年头打别人主意的人可多得是。”
张林自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不找车了,就算送给别人了。快溜。
“嘭!嘭!嘭!”三声敲门响。
里面小闻气呼呼回道:“你这流氓,还不快滚!”
汪筠知道小闻姐骂的是张林,大声喊道:“小闻姐,是于兄回来了”。
小闻听出是汪筠的声音,立即开门,扑倒在于诚怀里:“于诚,我错怪你了!”
于诚替小闻抹去眼泪,仔细端详看她,几天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于诚心痛,他安慰小闻:“我不怪你,这都是那些人吃饭没事撑的。”
小闻拉过汪筠的手:“我的好妹妹,可别计较我的小人度量啊。”
汪筠嗔怪道:“小闻姐,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不是你的瓦缺罐鸡汤、糖醋鱼,我们哪能成功呢。”
“我是工人,没你们喝的墨水多,只知道这样爱护自己的亲人。”小闻道:“汪筠,报纸我都看到了,我真高兴,我这就来熬鸡汤煎糖醋鱼,大家庆贺庆贺。”
“小闻姐,值得庆贺的还在这呢。”汪筠从手提包中取出两封信递给小闻。一封是江城人民出版社关于《广播新闻学》一书的出版通知;一封是江大聘请于诚为新闻系副教授的聘任书。
小闻噙着泪花花:“这是真的?”
“你看呗,哪还有假!”
“那你呢?”
“我沾了于兄的光,调江城大学新闻系任教师,也是明日到任。”
“那真的值得庆贺!”小闻激动得紧紧握住汪筠的手。
汪筠说:“小闻姐,我该回去做准备工作了,不打搅你们了。”
“看你说的。”小闻还要挽留于汪筠,于诚说:“让她去吧!”
小闻送别汪筠,回身扑向于诚怀里,于诚感到小闻哭了,同时也感到小闻的肚子膨大了,他用手抚摸着这未来的小生命。
14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了,但又冒出了一个似乎不能忽略的枝节,权作结尾。
冯勇刚长篇通讯《艰难的成功》见报后的第二个月,《江城文学》刊登了一篇题为《不该向君放暗箭》的中篇小说。小说犹如一枚重型炸弹,把菊城广播电台炸得墙倒壁歪。编辑部的所有人员几乎是人手一册在研读,有的发出“写得好”的赞叹,有的发出“影射,影射”的指责。武盼金一连读了三遍,脸色由红转白转青。他猛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盖崩到地下摔了个粉碎:“我要告,《江城文学》侮辱了我的人格。”于是拿起笔来,慷慨陈词,洋洋几千言。择其大意如下:
江城文学编辑部:
你刊今年第三期刊登中篇小说《不该向君放暗箭》是根据长篇通讯《艰难的成功》改编的。我认为这篇东西远远言过通讯其辞,是你刊责任编辑丁洁怂恿作者甲寅肆意贬低我、侮辱我。如作品中的古台长年龄、籍贯、性别、爱好乃至音容笑貌与我几乎别无二样,故事情节也跟通讯大致相同。我认为这种影射是一种严重的侵权行为,现在我提出要求:一、由你刊责令其作者和责任编辑公开向我陪礼道歉;二、由作者、责任编辑和你刊三方赔偿三千元,作为我的精神损失费之用;三、如不能这样做,我将向法院提起诉讼,使得你刊及其作者声名狼藉。
菊城广播电台 武盼金
某年某月某日
不几日,《江城文学》回了信。信写得十分幽默,也是洋洋千余言。择其要如下:
尊敬的武盼金先生:
来信收悉。不仅弊人拜读再三,整个编辑部所有同仁均相互传阅,总编亦过目。大家对你的慷慨陈词和尖刻的骂娘话语,不仅不感气愤,相反都笑得前仰后合,女编辑王大姐笑得心脏病大发作,幸好抢救及时,才免一命之呜呼。
你说小说中的古台长指的就是你,“一模一样,太、太像!”这就是很好的,越像说明该作品越成功。你来信前,该作品已作为本年度最佳作品候选篇目,你来信后,使得候选理由更加充足。这要感谢你的合作,我已写信作者让他向你致谢!
看来你对文学知识晓得的并不比一个小学生多一些,鲁迅先生有句名言,文学形象是杂取种种,写一人有可能帽子在山西,衣服在浙江。为了补习你这方面的缺欠,我这里有一部文学辞典,现寄赠给你,希望能读一读,增加一点文学细胞,免得今后再告无头状。
如果你认为起诉理由还很充足的话,我将愿意作为本刊历史上第一个被告而出庭。不管你在江城起诉还是在菊城起诉,我都会按法官传唤的时间准时出庭。不过,一旦你败诉,除了理所当然负担三十元诉讼费外,还要负担我出庭往返车费、住宿费和出差补助费。如果你不出,我将倒转头起诉你。遥途路远,谋面困难,故丑话说在前头。
《江城文学》编辑部
《不该向君放暗箭》责任编辑丁洁
某年某月某日
看了回信,武盼金两眼发黑,肝区疼痛,哇地吐了一摊血,大喊一声“我要死了!”
众人将他抢到医院。他在病床上渡过了这年的寒春。
出院后,局里通知他去一个乡广播站任职。武盼金愤愤然:“真他妈的水落下三秋!”可又无可奈何而不去。
1989年初稿
2016年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