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餐还在国王鲍有德家,但陪餐人员少多了,只有鲍大爹、鲍三娘、国王鲍有德和郝妃郝贵芳四个人,这也是鲍家陪客的规矩。
鲍大爹住在后面的平房里,平常吃住都在后面,只有来了重要客人才到前面来陪同一下。今日鲍三娘来帮鲍大爹洗衣洗被褥就没有回去,顺便将晚餐做好了。两老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年纪六十多一点,不算大,鲍三娘身子骨硬朗,鲍大爹因患过结核病显得面容清癯,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鲍大爹早年长期担任队长,乡村两级混得熟,就做了儿子有德组长的顾问,负责跑村进乡的外界联络以及来客接待。鲍三娘和鲍三爹的职责是整个大院的安全检查护理、大门早晚的按时开关,还有公共食堂一摊子事务管理。
鲍三娘面容和善,成天乐哈哈的,是个乐观派。她梳个纠巴头,一身青衣,上衣腋下扣布条扭成的那种老式纽扣,此衣名曰“胸襟”,而胸前扣扣的那种叫对襟。鲍三娘胸前用摒针摒一条白底有花手绢,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老远望见就知是鲍家三娘来了。吃完饭,二侄媳妇贵芳说,三娘,下午我们采茶回来晚了,还要您老下橱煮饭,叫您老受累了。现在您歇着,我来收洗碗筷。鲍三娘说,这有么事受累不受累的,平常我不还是要烧火弄吃的,今昼能为写家先生做餐饭那是我的福气耶。看上去似乎有点守旧的鲍三娘说起话来倒很新潮风趣。
鲍三娘是鲍家贤媳代表甚或楷模,她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故事,早被乡文化站长编成鼓书传遍四里八乡。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也不错,也许是代代影响、相互感染,谱上记载,鲍家自一世祖至今凡十三四代,一百多位媳妇个个贤惠,个个侍候公婆如同自己的亲爹娘,没有一个在公婆面前大声阔气讲话,从来不指手画脚的,从来不惹公婆大人生气,显得很有教养。鲍家媳妇显然受到此地禅乡佛国之风的熏陶,大都在家里摆了香案,供奉了观音等菩萨像,初一十五虔诚进香礼佛一生不辍。她们笃信打骂虐待轻视公婆的媳妇,来生必定要遭恶报,笃信有此恶行的媳妇去到阴间时,将会在十八层地狱里被下油锅煎炸,被吊在剥皮厅上剥皮抽筋,被绑在柱子上用粗大的锯条锯成两边,被丢到磨子里磨成粉末,被按到碓臼里椿成肉泥。阎王爷见不得这种德行的人,罚其永世不得投胎超生,就窝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活罪。
鲍三娘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就怕我老了,手艺落后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趟儿,做出来的饭菜不合乎写家先生口味,那就难为情了。说着说着,鲍三娘突然将话题一转,对侄子有德迟迟没有入党有点愤愤不平。她对客人说:“写家先生,为么事我家有德想入个党就多难呢?是不是外面传说他是国王,还有王妃影响了他?这跟他个人品质无关啊,我们鲍家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上面的人头熟,你帮助打通打通行啵?”
“三娘,快莫说这个事,能不能入党那自有党组织来考察,为了这去打通关节那违犯了原则,影响不好。”国王鲍有德知道他三娘一见上头来人就说此事,这已不止一次两次了,因此马上拦住三娘的话头:“三娘,写家先生只管写作,不管组织上的事,您到后面去休息,写家先生晚上还要查阅《鲍氏宗谱》,忙得很呢,没得功夫讨论这个问题,莫耽搁了写家先生的工作时间。”说罢,就要扶着三娘往后面去。
“我知道,写家先生不是乡书记叫来的吗?既是乡书记叫来的,那就一定跟乡书记熟,既是熟人说话就一定管用。”鲍三娘有点不心甘,一边被鲍大爹强拉着往里走,还一边拉回头对写家先生抢着说话。
国王鲍有德对写家直摇头说:“你看,我三娘就这样,只要是上面一来人,也不管来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就认为是领导,就要说这事,都说了好几年,她自己不烦,倒把我都说烦了。我三娘心肠好,就是这么个爱唠叨不好,想必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写家先生,你可别见怪啊。”
这时,郝妃洗完碗筷从灶间出来,用围裙抹着手对国王鲍有德说:“你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三娘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二弟有才和五弟有仁在外面打工的单位入了党,老六媳妇春柳在高中时就入了党,如今我们鲍家第九村民小组已有三个党员,建立了党小组,然而你这个领头的还在党的大门之外,不但影响组里的党务工作,说起来也尴尬哟。再说,我还在等着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哩,要是再挨过三年五载呀,我都老了喔。”
“我就罢了,走了个老三娘,又来了少二娘,我总算服了你们。好了,好了,这里也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按照乡书记给的采访计划,写家先生今晚要看我家的《鲍氏宗谱》,你就别耽搁他了。”说罢,国王鲍有德将郝妃郝贵芳也送出门外。没有别的人了,只剩国王鲍有德和写家先生。清静片刻之后,国王鲍有德将写家带到洗漱间,交待了一下洗漱用具后也告辞了。
国王鲍有德家的洗漱间很现代化,显然是近几年改造的,太阳能热水器、淋浴器一应俱全,洗漱间与卫生间用磨砂玻璃隔开,大便器是座式的那种,一切陈设都让人感觉很舒服。这样的卫生条件与城里上等人家相仿,而在深山老林里应该还是为数不多,甚至是仅有。
写家简单洗了洗,闩了前后门,考虑到高山夜里有寒气,还是躺在床上盖床薄被看《鲍氏宗谱》。好在中午起床时,已将线装的《鲍氏宗谱》简单浏览了一下,对谱谍分章列节较为熟悉,晚上再看就轻车熟路。这套谱分上下两卷,字大,配有插图,容易看得清。因为第九村民小组就鲍氏一族,无有他姓他族,所以《鲍氏宗谱》写到近几十年简直就是第九村民小组的自然村史,很有特色,耐看。当然,还得必须抓紧,因为国王鲍有德告诉写家,他们是自已发的水电,一般是下午两点开机,夜间十二点停机蓄水。现在八点不到,必须抢在四个小时内看完,而且做好笔记,好为以后的采访做准备。
鲍八房祖籍在距此地两千里之遥的边陲之地。鲍家在当地是好几代的名门望族,满门生辉,历届族长令人高山仰止。到了春台公父辈这一代,鲍家达到了鼎盛。可是,月满转亏,在朝为官的春台公父因卷入李自成造反案而丢官送命,鲍氏家运从此一落千丈,无力翻身。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春台公父亲同僚好友牛大人祖籍在陕东南商洛山里,牛大人与李自成乃挚友,李自成在商洛山区招兵买马,牛大人就有耳闻,李自成起事不久,即派细作潜入京城找牛大人讨教进军京城路线。牛大人本为京畿卫戍军中官员,是懂军事的,对京城周边地理环境熟悉,兵力部署也知一二。此时的明王朝政治黑暗、官员腐败、军队瀛弱、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王朝如同人之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国之大厦摇摇欲坠,没落直至崩溃只是迟早的事,对此,牛大人看得一清二楚。牛大人心中很是看好李自成,他拿掐推算,下一朝的天下应该姓李。他很希望李自成弄出个大气候以皇袍加身,那样自己也不用当亡国奴,甚至连家都不用搬,等到李自成进城的那一天,率全家老小到城门口去欢迎一下,转过背又可到新朝来做官,继续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于是就没有推却李自成的咨询。他热情招待李自成派来的细作,并为之详细分析义军和官军对垒的态势,告之京都南面是平原地区,不利于排兵布阵,东北面有山海关抵挡亦不便轻入,况且那里还有虎视眈眈的后金爱新觉罗氏,而只有从西北面攻破长城,从延庆过昌平入京把握较大。后来事实证明,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大军果然是从昌平攻入北京的。现今昌平城里就有李自成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塑像。就在李自成细作离京不久,牛大人邀春台公父踏春,他带着春台公父过昌平到延庆,想必是暗中验证他的谋略,不明就里的春台公父只当是一般的郊游,正好许久未做诗,此番一游可来几首,便一路吆喝地跟了去。谁知,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便联想的事,不知怎的这事被人告发到崇祯帝那里。崇祯帝本来就是个昏君,其时,听到李自成动静不小的消息,已惶惶不可终日,而各地造反派刀枪林立风起云涌,官军抱头鼠窜丢盔卸甲,连连失败使他理智全无,正找不到一个出气的地方。于是,崇祯帝也不做任何调查,便下令将牛鲍两家推出午门斩首。可怜鲍氏在京的一家数十口,只有在外相风水的三子春台公一人闻讯逃脱,另还有他的一个小儿子在外婆家小住而幸免于难。
突遇变故,春台公估摸朝堂还会采取进一步措施,那就是对鲍家株连九族,以斩草除根,于是急修书一封差心腹昼夜兼程送回老家,嘱近支亲房七户携上家小细软,到贵阳隆生客栈与其会合,隐姓埋名到远方谋生,以免株连遭灭族之灾。在约定时间里,如期赶来的族人与春台公和他的小儿子得以在约定的客栈会合,春台公带领全族数十口改姓诸,晓行夜宿,漫无目标地一路向东北,往中原地方逃难。为有效躲避官兵追杀,他这是来了个反向思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所谓灯下黑是也。朝廷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要追杀的族类竟敢向都城方向而来,而追兵料定鲍家必定向更荒凉的不毛之地逃跑,从而径直向那里追去。有一次,他们和追杀官兵甚至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隔壁两家客栈里,惊险程度不可言喻。一日来到三省交界之地,春台公感到此处空中紫气升腾,仰头一望,果见天上祥云朵朵,紫气空蒙缭绕,凭经验判断这里应有风水宝地,可以安家落户。遂将老小安置在客栈,只带老二春和、老三春林两个壮劳力和他一起去寻找那落脚的风水宝地。
他们朝着那紫气上升的地方找寻过去,走了一天一夜,方才接近紫气边缘,而山越来越高,林越来越密,路越来越窄直至全无,周围几十里没有人烟,只有虎啸猿啼百鸟鸣唱。他们从悬崖峭壁处往上爬,爬上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但总也找不到紫气升腾的准确位置。他们饿了,就着泉水吃干粮;困了,倒在石涯边和衣而眠。十多天了,所带干粮快用尽了,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泥水和着汗水,肮脏得气味难闻。他们打算作最后一次努力,若是再找不到风水宝地的话,只好放弃回城,先休整一段时间,日后再图打算。
又是新的一天来临,太阳刚刚升起,他们就开始爬山,爬呀爬呀,终于爬到一块巨大瀑布的悬崖峭壁下,春台公心想,既然这里有瀑布,说明瀑布上方有低洼积水处,那里很有可能有河流,河流两侧说不定有平地。于是,他们就从瀑布边缘向上爬,果真爬到一小块平地之上。从这里向西北方向一望,此地就像一只依山而斜放着的筲箕,而他们脚下站立的地方就是筲箕口。透过茂密的森林,依稀可见这里是典型的燕窝地。春台公给他们首先站立的筲箕口地起了个名字:燕子岩。他们从燕子岩筲箕口拨开密密的丛林向里走,在筲箕底里转了一圈,又有了更大的发现。眼前脚下站着的这块燕窝地是个大燕窝,在其两侧各发现两个小燕窝,共是五只燕窝,这是世间少见的群燕窝地呢。春台公心里一阵狂喜。他把这个惊喜告诉族弟,说他们终于找到归缩地了,以便与两个弟弟共享他心中的这份喜悦之情。可春和、春林瞧瞧四周景致,有凝问,这么好的地脉,怎的就没人开发居住呢?春台公早就思考了这个问题,看着满脸茫然的两个族弟,想了想说,这并不奇怪,你们没看见这地上枯死的树杆都有水桶那般粗细吗?说明这里亘古至今人迹罕至,乃是一片原始森林。我们是朝廷要灭门的户族,正好来此隐居生息,这么好的地盘,到哪里寻去?不过,按风水学书上所讲,燕窝地越大,特别是群燕窝地,其发迹越慢,似这等一大四小之群燕窝地,那得要到十多代人也就是四百年后才能大红大紫。这正合我们逃难隐居要求,四百年后发迹,得利者也是我们鲍家子子孙孙,我们又何必着急要发在我们这一两代呢。兄弟三个这就打定了来此开疆落户的主意。后来才得以知道,这里虽然地处偏僻山区,可在国家的地理坐标上,却正是中原的核心地带。
回到客栈稍作修整,他们就开始做进山准备:春台公把进山物品开出一溜长单,吩咐几个善作交易的兄弟按单上市购置,而单上没有的随机增补,尽量做到无遗漏。计有锅碗瓢盏、半年粮食和各类作物种子、猪猫鸡狗兔鸭鹅等家畜家禽,还有做田种地所需的犁耙水耖等农具和黄牛,以及开山建房用的刀、斧、锯、锤、凿、绳索和箩、筐、线车,建房起基和过时过节用的鞭炮和祭祀祖先、菩萨、神灵的冥钱,还有治疗一般疾病的药材等等。
一切准备停当后,一族人起了个贼早,悄悄从小镇消失。他们来到那天最后一道有瀑布的悬崖处,顺着当时攀上去的路线往上爬,能够自己爬上去的大人自己爬上去,不能爬上去的老小则用绳索和箩筐吊上去,同时吊上去的还有一公一母两条小黄牛,以及在镇上采购的所有物品。
鲍氏族人到来时节在八月中秋稍后一点,天气不冷不热,又是旱季,极有利于鲍氏族人开疆落户。他们首先砍伐树木和芭茅,用以搭建几十间简易窝棚,然后在农业老把式老二春和公的率领下开垦土地,撒下麦种和蔬菜种子,以度来年春荒。这些处女地上,千百年积聚了深厚的枯枝烂叶等腐植物,土质黑酥酥的,肥得流油,翻过来松松软软,泛着泥香,而且在东西两侧还各有一条山溪小河,水源十分充足。他们的生产条件极好,肯定种什么有什么,丰产丰收那是必然。
做完这些求得基本生存条件的活路,老大春台公则命全体男劳力下步做好三件事——打凿麻石条,烧制砖瓦,砍伐树木,为修建鲍家族院做好物资上的准备。老三春林公石匠出身、老四春柱公砌匠出身,两人自然领了打凿花岗岩麻石条的头;老五春山公和老八春风公都是木匠,无须商量领了砍伐树木的头;老六春水公原是烧窑的,便领衔烧做砖瓦;老七春玉公是猎户,时不时抽空上山打点野味,改善改善伙食,打猎之余,哪里人手紧就去哪里帮忙。而老二春和公依然是农业生产的组织者,他每日带领能下地的女眷侍弄田地菜园,养好家禽家畜,做好粮食蔬菜肉类禽蛋供应。春台公自己则安下心来,每日用罗盘测方位定房基,再就是勾画族院草图。
第二年端午节那天子时吉辰,三声猎枪响声震天,鞭炮齐鸣闹哄,鲍家全族大人祭拜天地祖宗后,族院即起手动工。俗话说,做屋打船,日夜不眠。从那一日起,鲍氏一族建筑便没有停止,一族人忙得团团转,前后共花了十一年才大功告成,才有了今日鲍八房大院的雏形。
鲍家大院即将全面竣工时,鲍家有人潜入县城购买物件,隐隐约约听到世事有变,说是崇祯皇帝可怜兮兮地吊死煤山,而百姓期望值极高的李自成也未成正果,他兵败京都落荒向南流窜,后在湖广通城九宫山惨死,天下被关外的满族一支那拉氏所得。城头变换大王旗,江山改朝换代,满清王朝横空出世。
本来春台公心里还存有一线翻身出头之期望,那就是等到闯王得了天下,建立起大顺王朝为鲍家平反昭雪,全家再回京城或原籍过上太平日子。然而,李自成的造反队伍太不争气了,关键时刻拉稀,功败垂成,最后天下让成了气候的后金一伙爱新觉罗氏夺了去。起先,春台公还怕是误传,不久他亲自去了一趟县城,所见所闻,这个消息被进一步证实,确凿无误。这让春台公大失所望,从此不再有求取出头之日的奢望。不过,作为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读书人,春台公对腐朽的明王朝深感厌恶,希望通过改朝换代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得到休养生息。因此,他着实为李自成的失败感到惋惜。他恨铁不成钢。春台公虽然主攻阴阳风水学,但爱读书的他,除熟读《四书》《五经》和山川地理阴阳八卦等书籍外,平常对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军事的甚至方志之类的书籍也勤于涉猎,在京城时还收集了不少关于李自成义军方方面面的种种传闻资料。他分析李自成失败的原因多且复杂,有政治的,有经济的,有历史的,有现实的,有军事的,有谋略的,有客观的,有主观的,等等等等。但有一个原因似乎未被大家所注目,这就是李自成的老营庞大,非战斗人员太多太多,而这些老小病残又需要大量的兵力予以保护,需要大量的给养予以供应,这就致使一线战斗人员严重不足,且粮草供给相当困难。这个原因,在李自成起兵的最初几年就已暴露出来,春台公在京城时就已不止一次听到牛大人与父亲在密室聊过此事。春台公的这个分析十分中肯,几百年后,小说家姚雪艮在他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里有大量笔墨表现,而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京剧《闯王旗》,则对其进行了着力的宣染。李自成的造反队伍从商洛山出发后,老营问题就暴露得非常明显,其端倪被闯王手下一员大将郝摇旗所发现,并为之忧虑。郝摇旗虽是一介武夫,却也观察到义军成败的一些细节,他替闯王着急呀。为了解决庞大的老营对流动作战中的义军的拖累,他带头持刀杀妻,虽然其行为有悖人伦,但他似乎已意识到不解决老营庞大问题,未来义军必败其中的道理,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不是?果不其然,当1644年义军攻入北京时,李自成身边只有区区的7万人马。兵将都到哪里去了?答案是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后方保护老营盘。当时在北京周围的各路劲敌总数有20多万,敌我兵力对比为三比一,李自成不能与之抗衡当属自然,因而败走北京成为流寇也成必然。据史载,李自成在北京前后只呆了11天,头天称帝,第二天就无奈退出皇城,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帝”。李家军进京考试不及格,已成为历史惨痛教训、活教材,毛泽东等中国共产党人,在中国革命即将取得全面胜利时,反复告诫各级革命同志不要做李自成,不要做进京考试不及格者,真乃英明之举。“只有吃粮的,没有打仗的”,这句古语已道出了军事上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非战斗人员多对一线极为不利,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一个缺乏革命理论指导的李自成义军岂能打破这一规律!
言归正传,当鲍家大院全面落成,最后一户老八家木匠春风公搬进新居时,明朝都城被攻破,那一年是明崇祯十七年,亦即公元1628年。转入江南的所谓南明,也只苟延残喘16年,到1644年彻底土崩瓦解,如灰飞烟灭,这是后话。
任凭世间风云变幻,鲍氏稳坐风云山庄。鲍氏各家各户从简易窝棚陆续搬进了新居,田地作物收成连年丰收,不但够全族吃用,还有大量节余,库房粮食堆得满满的,家禽也大量繁殖饲养起来了,一切生活生存走上正轨。只有食盐和布匹还需不断派人悄悄下山进城购回,那些东西不是他们力所能造。
这里俨然成了一个部落王国,鲍氏家族在一块大田地里劳动,在一口大锅里吃饭,所有收获为集体所有集体食用,穿着统一由族库供给,分配制度条款清明,务求平等平均。虽然,平常劳作分工有所不同,但都是集体行动,而最高统治者便是领头人春台公。
鲍氏一族隐居到这风云山脚下,算来头尾已有12个年头,随着生活的安定,问题也就突显出来,各家各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妻子儿女团聚在一起,吃穿不愁,其乐融融,而头号功臣老大春台公只有在吃饭和生产的时候和大家在一起,到了夜晚或雨天不下地时,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儿子由二弟媳照管,他一个人是出门人一个,进门一盏灯,好不叫人心酸。大家很早就动议为他到山外找一良家女子成个家,可春台公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自有他的道理,特别是落户风云山下建立鲍八房的最初几年,虽说生活安定下来,但衙门对鲍氏一族的诛杀令是否解除还不得而知,而闯王大军又没取得政权,在这种情势下与外界联姻,不易于引火烧身。
那么是此如何才能解除老大的孤独呢?这事成了老二到老八还有他们的媳妇每日议论的话题,经无数次正式或非正式商讨后,大家对老大牺牲个人利益以保护全族安全的大义是心知肚明、感恩戴德。既然老大为族人作出了牺牲,族人也应为老大的生活幸福做点贡献。讨论的最终结果是,七对夫妻一致同意由七妯娌轮流侍候老大,每人每个月四天。这四天要在老大家吃在老大家住,帮助老大料理一切家务,担当起侄子母亲的责任。对此,老大春台公感到十分突兀。弟弟、弟媳们怎么会提出这不伦不类、荒唐至极的问题呢?跟自己的弟媳睡一张床上,此等事情日后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这不是要陷自己于伤风败俗、不仁不义的境地么?往后自己人前人后还怎么做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春台公为此感到十分难为情。但兄弟和妯娌们都说是自己情愿的,不是大哥大家连命都没有,为大哥尽点孝心和义务又算得了什么,这叫肥水不落他人田,是我们族内的事务,不与他人相干。再说鲍八房尚处于闭塞状态,外人也不得而知。春台公虽仍是不同意,但怎经得住七兄弟七妯娌还有长辈们的轮番相劝,而最重要的是小儿子最需要婶娘们的爱抚,他早已认婶娘为母了。是的,孩子没了母亲多时,来风云山时才一岁多一点,每日里看见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总是泪眼汪汪地站在一旁傻看,他多么想有一个慈祥的母亲给自己以温情啊。冲着可怜的儿子,春台公最后只好半推半就。
鲍氏一族独特的侍寝制度从此开始,春台公也有就了第一任国王的雅号。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特殊的情况总是集中在鲍八房出现,这一独特族制从此在鲍八房沿袭了四百年之久,也就是说,鲍八房是永远的一锅吃饭,永远的集体劳作,永远的集体供给,而最怪最难以让人理解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鲍氏一族永远的是老大中年丧妻不娶而不得已做了国王。这是一种奇特怪异的族制。几百年来,这种制度在鲍八房沿袭不衰,其最重要的原因是鲍八房人始终团结如一,他们的代代老大始终以族事为第一要务、一碗水端平,无有半点私心;他们的代代弟弟始终维护老大的权威,无有半点僭越行为;他们的代代弟媳始终心甘情愿为老大侍寝,无半点勉强无半点怨言,且对下一代言传身教。
这是《鲍氏宗谱》上卷的内容,记载得细致详实一目了然。下卷的内容全部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的,鲍八房由初级社到高级社,由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到改革开放后的村民小组一路演化至今,族、组一体,内容已绞织在一起,难以分开,亦即组史就是族史,族史就是组史。内容比以前的纯族史丰富得多。这里有必要将他们最近一届的行政职务开列出来,以便后期的采访有条不紊进行,也便于读者诸君对鲍八房组务和族务工作的开展有一个头绪:
组长(兼族长):鲍有德
副组长兼妇女组长:郝贵芳
顾问:鲍立明(鲍大爹)
党小组长:孙春柳
民兵班长:杨桂香
幼师兼夜校教师兼鲍八房广播站站长:吴麦燕
会计:赵小花
出纳:刘菊英
计生主任兼卫生室室长:马腊梅
仓库保管兼茶场场长:鲍二爹,助理:鲍二娘;
食堂主管兼大院保安组长:鲍三爹,助理:鲍三娘;
果园场场长:鲍四爹,助理:鲍四娘;
水电站站长:鲍五爹,助理:鲍五娘;
广播电视电信站站长:鲍六爹,助理:鲍六娘;
养殖场场长:鲍七爹,助理:鲍七娘;
农家乐山庄经理:鲍八爹,助理:鲍八娘。
好了,电灯连眨了三下眼,这是水电站发出的预警信号,一刻钟后将停电。写家赶紧把需要录下来的最后一点内容摘抄下来,准备就寝。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鲍氏宗谱》上的许多内容不断在脑海中翻涌游走,稍稍梳理归纳,起码有下列几点耐人寻味思考:一、从落户鲍八房的一世祖春台公到有德儿子天水这一代,鲍氏一族在风云山下共繁衍了十四代,前面十三代代代只有兄弟八个,且排行不变,这几乎是奇中之奇,与他姓没有可比性,不是族谱上白纸黑字记载几乎不可相信;二、到有德为止前面十二代,代代老大中年丧偶后而成为国王,以下七妯娌轮流侍寝而妯娌乐意兄弟和睦子女认可,这又是一奇,非族谱上白纸黑字所记载更不可信;三、部落公有制沿袭四百年不变,即便是在改革开放个体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仍未受到冲击,并随着时代与时俱进而有条不紊地运行。鲍氏部落及其体制的至今存在,这在中原汉族居住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值不值得保留?四、党性和伦理矛盾致有德入党成为老大难问题。国王鲍有德事事处处以一个党员标准要求自己,这不仅在族内在族外也得到了公认,尤其是乡村领导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有德实际上已够入党标准,但囿于传统思维定势影响,谁敢拨开云雾见青天,做第一个吃螃蟹之人,开历史之先河?有德能否入党?五、正在修建的盘山旅游公路即将连接进村,现代信息和思想必将随着农家乐旅游业大量进入鲍氏宗族,鲍氏部落会否逐渐分化瓦解?六、由于教育水平的提高,有德子天水等下一代均已到各大城市求学去了,而且还有天水等五六个孩子读的是名牌大学,他们还会回到这闭塞的山村,像他们的祖辈那样生活吗?若非如此,鲍氏宗族的群体生活会否在第十四代变轨,就此终结?(连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