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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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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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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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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情

 

引  子

2000年中秋节这天,鄂东后山余家山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村男女老少齐聚山村前的大樟树下,为一对具有传奇色彩的新人举行隆重的结婚典礼。

典礼仪式完全按照当地70年前传统的风俗礼仪进行,实施拜堂的这对新人外表很不般配,新郎看上去也就40岁出头光景,而揭开盖头的新娘却已老态龙钟了。

如果你以为这是在上演少夫老妻的时髦话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是一对夫妻梅开二度,因为70年前的同一天同一地他们已举行过同样隆重的婚礼。

这里面有一个令人心酸而又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其情感人至深,其事绝无仅有,可供戏剧电影电视编导作编剧素材。因而这天当地报刊电台电视台记者云集余家山村,纷纷抢录这一千载难遇的镜头和音响。

新婚夜半别洞房

1930年中秋之夜,如水月光倾泻鄂东大地。

飒飒晚风中,如盖的樟树散发出阵阵清香。

在佛教圣地五祖寺旁的一座余姓小山村里,喧闹了一天的喜子喇叭声总算停止了,余家亲朋好友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洞房。牵娘按惯例打开新娘陪嫁过来的被褥,十分麻利地从里面摸出一把把红枣桂圆分撒给众亲友和村邻,然后祝福新人:“枣子枣子,早生贵子;桂圆桂圆,合家团圆。”亲友和乡邻们在一片嘻笑声中再尽兴地推搡了几下新郎新娘,然后鱼贯退出洞房。

新郎名叫余树汉,中等个儿白净脸,着长袍马褂瓜子帽,一看就知道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等亲友走后,他迫不及待地挑开了新娘的盖头。

摇曳的烛光下,新娘的粉脸正如户外满月,熠熠生辉。她叫章秀枝,早年在学堂与树汉相识,后又在一起放过牛,拾过柴禾,是一对要好的朋友。长大成人后,经人牵线搭桥许配给树汉。是此,树汉和秀枝彼此当然有相当的情感和了解,但今夜的秀枝更是楚楚动人,叫树汉左看右看也看不够。

树汉的傻劲儿直把秀枝逗得不好意思。秀枝羞答答地说:“瞧你,从今往后在一起过日子,天天有你看的,还不怕把你给看厌了。”树汉这才从傻冒中清醒过来,忙应和:“是,是,今后再看,今后再看。”说罢,与新娘一起宽衣解带,相拥而眠。

夜半时分,正当这对如胶似漆的新人渐入梦乡之际,村头狗吠厉害。不一会儿,户外传来两长一短的斑鸠叫声。

余树汉赶紧披衣开门,迎进来人。来人交给余树汉一封密信,又耳语一阵,旋即出门离去。

余树汉打来一瓢冷水,将密信展放在脸盆里,立马便显现出几行熟悉的笔迹。

这信是余树汉的上级陆书记托交通员送过来的,信中写道:

老扬:

党内出了叛徒,你和另外三个同志的身份已暴露,不宜继续从事地下工作,请见信后立即到后山老树坡集合,以便进入根据地编入红军部队,公开对敌斗争。记住一刻也不能停留。

 

老陆

农历8月15日夜

余树汉早年便是我党少共县委书记,关于这个秘密他一直没有告诉未婚妻章秀枝。如今,新婚之夜要别妻而去,无须再保守这一秘密了。但他心中难受,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妻讲却又难以倾诉。

此时,妻秀枝早已站在他的身后,温情地说:“树汉,既是革命,你就放心走吧。”

余树汉转过身来,一把搂住章秀枝:“秀枝,这是新婚之夜呀,我对不住你啊。”

秀枝掰开树汉紧箍的双手,对树汉说:“别说这些,逃生要紧,树汉,赶紧去告别一下双亲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远处隔壁村庄传来揪心的狗叫声。

别过父母后的树汉在门前樟树下,借着皎皓的月光,再次端祥了秀枝,在她那清秀的脸庞上深深一吻后,对秀枝说:“秀,现在是战争年代,情况复杂,谣言也很多,如果有人说我死了,千万不要相信,记住,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樟树下的秀枝,如同万箭穿心。她无力地依着那棵茶杯口粗细的树杆,深情地注视着丈夫消失在西北方向的溶溶月光中。

月光如水,晚风凄清,树下的秀枝久久不肯离去。

重逢三日又分离

在那残酷的斗争岁月里,为了党的秘密,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大多为单线联系,即便是父子间、母女间、夫妻间、兄弟姐妹间,也彼此不相告,各自保守革命机密。所以,章秀枝十分理解丈夫对她保守了他是党的人的机密。其实,章秀枝也是我党地下党员,负责当地区委妇运工作,只是她遵守组织纪律,对昔日的情侣今日的丈夫也是守口如瓶罢了。

余树汉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国民党兵痞和地方保安团丁。不由分说,这群孽种即将余家翻了个底朝天,见找不到余树汉,就将其妻连同她陪嫁过来的一些值钱的衣物带回乡公所,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将余家烧个精光。

章秀枝被关在乡公所土牢里,兵痞和保卫团丁们轮番对她百般折磨,用辣椒水灌她,用夹棍踩她,用烙铁烙她,要她交出她丈夫来。章秀枝面对敌人的狰狞面目,十分从容镇静,死死咬定丈夫是随同乡人出远门做生意去了。敌人哪里肯信新婚之夜出门做生意的谎言,秀枝则辩:“穷人哪有新婚之喜,出远门做大生意是百年难逢的好机遇,错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敌人没办法也就只好拿这个谎言去向上级交差。可怜的秀枝,才进洞房又入牢房,受尽了凌辱和折磨,体无完肤,几次死去活来。每次酷刑时,秀枝气若游丝,曾有过轻生念头,但想到还有许多革命工作等待她去做,便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敌人见从这位婆娘嘴里敲不出东西来,又怕天长日久整死了人,白白丢了到手的一笔钱财,便在关押秀枝的第五天,传来余树汉父母,要他们交上200个大洋领回媳妇。余家已被放火烧了,哪有钱财?幸好在外地做生意的树汉的舅父回家探亲,代交了200个大洋方才了事。

公婆年事已高,丈夫上无兄下无弟且又不在家,千斤重担就落在秀枝一人肩上。秀枝拖着伤体,央求左邻右舍帮忙搭起两间简易草棚,一家三口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

伤势痊愈后,秀枝一边瞒着公婆积极从事妇运工作,一边没日没夜地下地干活以收获些农副产品养活家人。繁忙的工作和劳动时光还好打发,每遇早晚清静时刻,秀枝便会情不自禁地依树望郎,那是他俩最后分手之地啊。

时间一晃过了三年,门前那棵樟树已有碗口粗了。一天,突然传来丈夫在邻县黄土坡与国民党反动派打仗的消息,还说树汉已当上了连长。初闻此信,秀枝喜不自胜,继而又疑问丛生,这毕竟是传闻啊,会不会是人家见我想夫心切,故意拿好话来寻我开心呢?哎,不管怎样,得到那里去看一看。在樟树脚下,秀枝打定了冒着炮火寻夫的主意。

当秀枝风尘仆仆赶到驻军营地时,真的一眼望见了日思夜想的丈夫,只见他腰挂驳壳枪,头戴八角帽,人虽比三年前离家时黑了许多,但更结实了,更精神了,在秋日映照下更显英姿勃发。树汉同时也看到了秀枝。她瘦了,面部比以前更清癯了,但精神依旧,音容笑貌依旧。他一个箭步跨上来抱住妻子,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连长的这一举动叫通讯员在一旁伸舌头做鬼脸,弄得秀枝脸色腓红。

在军营的几天里,小夫妻俩形影不离,大家都夸他俩是对模范夫妻。到了第四天早晨,刚参加完团部紧急会议回来的余树汉面带痛楚地说:“秀,带着家属干革命不方便,你还是回老家侍奉爹娘去吧。”原来部队又要向前开拨了。

闻听此言,章秀枝泪水涟涟,本想此次来了就永远厮守在丈夫身边,谁知只小聚三日又要分离。正当小夫妻俩似万箭穿心,难舍难分之时,恰逢师长路过余树汉所在的英雄连,听说此事,当即拍板将章秀枝留在师部后勤处卫生院工作。

师长美意,小夫妻俩好不高兴,树汉立马就要带秀枝去卫生院报到。秀枝说:“慢来,就兴你革命,不兴我为党工作,等我即刻回去转来党组织关系不迟。”

师长一看眼前这个精干女子还是个地下党员,便数落着余树汉说:“你呀,你呀,妻子都参加革命了,你还当她是个烧火婆娘,好不糊涂呀。”

余树汉向师长敬了一个标准军礼:“报告师长,老婆参加革命,这个秘密我也是才知道的。”

“好,好,全家革命。”师长瞩树汉别忘了告诉秀枝追赶部队的路线,便大踏步离去了。

风云突变失良机

章秀枝告别首长和丈夫,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昼夜兼程赶回家乡办理组织关系转接手续。

此时,秀枝家乡还是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党的组织活动尚处于地下。秀枝乔扮成一个鸡蛋收购贩子,吆喝着摸进区委万书记村庄,但见万书记家大门紧闭着,屋檐下挂着的破提篮也不见了。秀枝心里咯噔一愣:“不好,组织上出事了。”

机警的秀枝迅即离开万家庄,挑着蛋篓向后山老树坡赶去。

后山老树坡是红区,坡下有个大山洞,是党的县委办公地点,秀枝早年来这里开过会,情况较熟悉。

进得山洞,秀枝见到了县委罗书记。罗书记表情沉重地与秀枝打招呼:“你来得正好,我还派交通员找你去了呢?”

秀枝问:“罗书记,我们的区委组织是不是遭到了破坏?”

“是的,而且损失惨重。”罗书记摁灭了烟头:“你们区委内出了叛徒,万书记已壮烈牺牲了。”

“叛徒是不是王小三,这个软骨头。”

“对,就是他。”罗书记气愤地回答:“不过他再也讲不出话来,昨晚,组织已将他收拾掉了。”

过了片刻,罗书记喊来县委组织部杨部长。杨部长将盖有县委通红印章的一纸任命书交到章秀枝手里,并郑庄宣布:“章秀枝同志,县委任命你为半山区临时区委书记,即日起上任。”

“服从组织安排。”章秀枝眼含泪花。

接着,罗书记给章秀枝交待了下段工作任务,一是尽快地组建起半山区委,恢复区委工作;二是锄奸,狠狠打击亲近白军的恶霸地主豪绅气焰。

“是,保证完成任务。”老成的秀枝没有半点含糊地同罗书记和杨部长握手话别。

回来的路子,秀枝自个人狠狠批评了自己头脑中的私念。因为在山洞里,想向县委的主要领导同志反映随军想法,但最终没有启齿。此刻,秀枝想到自己曾有过这样的私心杂念,直羞得脸红。现在想来,当时没有出声是对的。秀枝在心里告诫自己:“秀枝啊秀枝,你可是党的人,在党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打个人主意哟。”

回到家,见过公婆,谎称此去未能找到树汉。公婆听到这个消息,一脸的无奈……

万里寻夫不见夫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努力,章秀枝领导的半山区委又恢复了正常工作,并屡次出色地完成了县委交办的任务。

但是,随着红军正面战场的节节失利,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不断缩小,斗争形势异常严峻。到了1934年秋末冬初,根据地的红军主力部队不得不策应中央红军实行战略大转移,以保存并扩大革命力量。

红军主力部队长征后,国民党反动派迅即占领了苏区根据地,并在根据地内实施残忍的清洗政策,在“宁可错杀三千,不使漏掉一个”的口号下,根据地内一片血风腥雨。

半山区紧挨根据地,也遭到了同样的浩劫,大批共产党人、革命志士和红军家属被屠杀,血流成河。为避开敌人锋芒,县委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疏散党的骨干力量,以图东山再起。

章秀枝奉了上级命令,暂时停止了组织活动,一心在家侍弄土地,孝敬公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就倚靠在门前的樟树上遥望远方,祈盼心中的他早日平安归来。

一日,有从黄土坡那边做生意回来的人悄悄告诉秀枝,说是树汉在随部队转移突破敌人第一道封锁线时,战死在黄土坡。闻听此凶信,秀枝五心惧焚,欲哭无泪。但她想起树汉在樟树下临别时对她讲的那番话,心里又有些许宽慰。是呀,在这战争年代,传闻真假哪有确信?“树汉,你在哪儿呢?”放心不下的秀枝决计只身前往,沿着红军转移路线寻找树汉,她要活见人,死见尸。

章秀枝安顿好公婆,即装扮成乞丐模样,沿皖、鄂、豫边一路向西,饿了,向好心农家讨碗稀饭;渴了,伏在沟边喝口山泉。夜里,她宿破庙、钻山洞,全不惧妖魔鬼怪,虎豹豺狼,心里只充满一个希望,就是尽快找到丈夫。一路上,她专拣红军与白狗子打过仗的路线走,每到一处战场,除向老乡打听外,还到战场周围山山梁梁上找红军墓,看墓碑上有无余树汉的名字。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章秀枝出门寻夫一年多,行程万余里,吃尽了苦头,几番死去活来。

一天,章秀枝拖着瘦弱的身体寻找到四川万源城下,听说红军在这里与白狗子有一场恶战,心想红军在这里耽搁较久,也许在此留有树汉的信息。抱着这个想法,章秀枝就在万源城周围农村四下打听,当地老乡听了她万里寻夫诉说后,极为感动,都为她的忠贞叹息。当看到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后,又怕她挨不到夫妻相见的那一天,就好心地编造故事说,见过这个红军连长,是鄂东人,怎样的英勇善战呀,怎样的爱护百姓呀。尽挑好的说,还说他带兵一路向前,听说已到陕北延安了。

章秀枝听了老乡的故事,心里好生高兴,便打听陕北在哪儿,她要到陕北去与丈夫相会。好心的老乡们告诉她,陕北离这里好几千里路,沿途到处是白狗子,莫去,莫去,去了危险。

天下穷人心连心,老乡们留章秀枝在家将息了些日子,待她身体慢慢好转后,又凑了些盘缠,苦口婆心地劝慰章秀枝返程回家。

章秀村出门已有一年多了,放心不下公婆大人,便接受了老乡的劝告,又沿原路往回乞讨,历时半年多返回了家乡。

倚树望断天涯路

章秀枝破衫烂履,蓬头垢面,凄凄惨惨地回到了阔别的余家山村。受尽了千辛万苦的她,此时已是面目全非了,加上一年多没有见面,公婆和乡亲们竟半天认不出她了,等到辩出她那副可怜模样来,心都碎了。那刻,婆媳相抱痛哭,叫人好不伤心。

是夜,公公对婆婆说:“他娘,秀这孩子对我们家树汉也算是尽了一片真心,可我们不能拖累了人家孩子呀。”

婆婆回答说:“他爹,我也是这么想的,秀若是生了一男半妇女也还有个守头,而今她孤身一人,我们做大人的不为他谋个出路,别人可要数落我们自私,戳我们的脊梁骨呀。”

“我看前村那个陈良贵人本份老实,又是树汉幼小时的朋友,将秀枝终身托咐给他叫人放心。”公公说。

“好,好,前日隔壁三奶提过这事,只是人家良贵不好开口呢。”婆婆应道。

一日,公婆唤过秀枝来,婆婆对秀枝说:“秀,算来树汉离家已快三年没有音讯了,我和孩子他爹猜想,树汉多半不在人世了。你虽是我家媳妇,可我们老俩口直把你当亲闺女看待,眼下树汉没有音信,公婆不忍心看你一辈子守寡受苦,你就往前走一脚吧……”

婆婆话还未说完,秀枝就一跪跪在公婆面前:“娘,爹,是孩儿行为不端惹怒了公婆怎么的,你们怎么要赶我走啊。”

婆婆扶起媳妇说:“你来我家作媳妇三年,守妇道,尽孝心,前村后庄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大家都念你好,我们做大人的脸上也有光。只是我们不能苦了你啊。”

“娘,你俩年事已高,树汉不在家,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要是我走了,你俩往后的衣食哪有着落呢,若有个三病两痛的,就更没有人在床前侍候了。我今作了你家媳妇,这里就是我的家,树汉到前方打白狗子去了,你俩老就是革命家属,儿子不在家,媳妇侍候公婆终身天经地义呀。”

章秀枝就是这个秉性,她认定了的事,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任凭公婆大人怎样没日没夜、反反复复地规劝,秀枝就是不答应,一定要在余家等树汉归来,为二老养老送终。

公婆大人见好言劝不转秀枝,从此就换了个戏法,来硬的,每日里将恶言恶语伤害她,企图气走秀枝。可秀枝摸准了公婆大人的脉博,逆来顺受,直叫公婆没策。

等公婆情绪稍稍稳定后,章秀枝反过来劝慰公婆,要将息好身子,等立功归来的儿子一起团圆过好日子。与此同时,章秀枝比以前更勤奋地操持农活和家务了,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劳作,一日三餐做好孝敬公婆。

日子在章秀枝苦涯中一天天过去,“夫在何方?”这块心病就像铅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夜里,每当劳累了一天的章秀枝服侍公婆睡下后,便会情不自禁地踅到门前的樟树下。樟树又长高了长粗了,可树汉还没有音讯,朦胧月光下,微微夜风中,秀枝那倚门望郎的可怜身影直叫难以入睡的公婆寒心。

一天夜里,月明星稀,秀枝又在树下翘首盼望,其孤苦情形让公婆大人肝肠寸断。

婆婆吐出了胸中久藏的话语:“他爹,都是我俩拖累了那苦命的孩子,要是我们……”

“他娘,我们死吧,我俩死了,她……”

说罢,老夫妻俩抱头哭泣。片刻,老俩口取来绳索,拴在底矮房梁上,准备一走了之。

不料响声惊动了月光下的秀枝。她一把撞开公婆的房门,见公婆双双悬在梁上,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大喊:“救命呀,救命呀。”喊声惊醒了左邻右舍,大伙赶来,七手八脚砍断绳索,救醒公婆。

当着众乡亲面,秀枝跪在公婆面前,非要公婆答说从此再不轻生不可,否则,长跪不起。乡亲们感念如此有孝心的媳妇,都一个劲地苦劝俩佬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秀枝之所以苦守,是因为她坚信丈夫树汉不会倒下的,革命成功之日,他定会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县城大街上。与坚信丈夫不死一样,秀枝始终坚信革命定会成功,因而,在革命处于低潮时,她也没有动摇过对党和革命的信念。随着抗日战争时期国共两党的再度合作的新形势,国统区我党活动又由地下逐渐转为公开,半山区委工作得以恢复,章秀枝家一度成为我党领导的鄂东抗日游击队活动据点。

在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这十多年时间里,章秀枝将个人痛苦深深埋在心里,积极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为我党做了大量工作,成了远近闻名的抗日女英雄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支前模范。

一觉长眠半世纪

1949410日,一缕曙光掠过鄂东大地,人民解放军的红旗插上了树汉家乡县城的城头。天亮了,解放了。欢庆的人群载歌载舞,将古老的县城闹腾得天翻地覆。这天,秀枝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早早来到城门口等待部队入城,她知道,今日的解放军就是十五年前的红军,说不定树汉就在队伍里哩。

然而,秀枝又一次失望了,在前望不见头后看不见尾的队伍里,她怎么找也没有找到树汉。“树汉可能编在别的部队里,他一定不会忘记我的。”秀枝怀着这一线希望回到家里,并将这一想法告诉公婆。

是的,树汉一直没有忘记秀枝,在外出革命的19个年头里,他几十次提笔想给秀枝写封信,但最终都搁笔了。不是没时间,也不是对秀枝的情分淡薄了,而是情太深太浓了才没有这样做。他怕害了秀枝,因为家乡一直是国统区,他怕他的信万一落到白狗子手里,泄漏了他在共产党部队里的秘密,从而引起白狗子找秀枝麻烦啊。

这次树汉随大军南下,推进前方就是自己的家乡。他们的部队是准备在解放了树汉故乡县城后,就地休整后进行水上训练,做好渡江准备。树汉想等解放了县城就向首长请几天假,回去探望妻子和父母,他们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啊。谁知部队在邻县黄土坡受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而他所在的独立团正是我军攻打黄土坡的主力部队,因而他的想法迟迟不能兑现。

黄土坡是进入鄂东的一道天然屏障,我军在这里严重受挫,担任正面主攻任务的我军独立团被阻挡在黄土坡下两日两夜,始终不能前进一步,战斗异常激烈。眼见主攻部队伤亡惨重,减员迅速,向以打硬仗恶仗著称的独立团长杨猛眼红了,他亲自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共五个队员。杨团长做了简短有力的攻坚动员,然后带头一仰脖子喝下一海碗壮行酒。只见杨团长高呼一声:“同志们,为了胜利,为了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冲啊!”五个壮士每人左腋夹着一只炸药包,右手高举一把拖着红缨的大砍刀,冒着密集的弹雨,踏着被炮火烧得滚烫的黄土,势不可挡地冲向敌人的碉堡群。

也许是敌人被我军将士视死如归的勇猛精神所吓倒,轻重机枪竟不听使唤,怎么也扫不倒勇往直前的爆破英雄,敌群中有的甚至弃枪而逃。就在这一刹那,五名勇士迅即贴近了雕堡。在几乎同时发出的“轰隆”声中敌人的碉堡群飞上了天。

我军独立团一举攻克了黄土坡,为后续部队挺进鄂东打开了通道。

五名壮士用鲜血为我军战史添上了光辉的一页。一片火光过后,五名壮士中的四名的血肉之躯随同敌人的碉堡飞上了天空,仅剩的一名虽有游丝气息,却不能讲话且面目全非,俨如一个植物人,无法辩认出是五个壮士中的哪一位。

坚信夫君一百年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人民政府对革命有功之臣进行了表彰,对死难烈士进行了抚恤。周围四里八乡为革命流血牺牲的烈士家属先后都收到了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签名颁发的共和国革命烈士证书,唯独秀枝没有。没有也好,说明树汉没有牺牲。可没有牺牲也说不通呀,如果树汉健在的话,该回家探亲呀,纵使工作忙,写封信的时间总该有吧。如今人民当家作主了,享有通信自由权,夫君写信来,自己肯定能收得到。可是解放都快三年了,树汉仍是杳无音讯。秀枝依着樟树想开了心事,是不是树汉当了大官,嫌我这个乡下婆娘丢了她的脸,做了陈世美不认前妻那样的事了呢?纵然是,也该打声招呼呀,我俩自幼小就在一起上学、放牛、拾柴禾,难道你对为妻还不了解吗?

“秀,现在是战争年代,情况复杂,谣言也很多,如果有人说我死了,千万不要相信,记住,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一阵微风吹来,秀枝耳边似乎想起了丈夫临别前的嘱咐。“秀枝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怎么可以怀疑树汉的人格呢?对,树汉不是那种人,树汉肯定会回来的,”这样想着,秀枝一颗灰死了的心又复活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公婆大人年岁越来越高,病痛也越来越多,身边需要人经常照料。秀枝毅然辞掉了区上工作,回乡当一名普通社员,以便精心照料公婆大人。公婆已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时日不会很多,俩老儿子是红军,现在革命胜利,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樟树在悄悄逝去的岁月中一天天长高长大,秀枝在无期的守望中一天天地衰老。就在这难捱的岁月中,文革俏然而至,厄运也随之向秀枝接踵而来。起先是70多岁的公婆双双亡故,秀枝还未从痛失公婆的悲哀中解脱出来,造反派的大字报却已封了秀枝的门首。

造反派振振有辞,章秀枝的丈夫余树汉不是红军,若是红军,为什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县志革命烈士英名录上为什么没有他的名字,余树汉分明是投敌叛变,隐性埋名当特务去了。

“对,对,余树汉懂俄语,肯定是跑到苏修去了。”

造反派们就凭着自己的猜想,强加给余树汉叛党叛国的罪名,一致要章秀枝揭发批判余树汉,要章秀枝写出大字报来,公开声明与余树汉脱离夫妻关系,否则作为余树汉留在家乡的死党论处。

在没日没夜的批斗会上,章秀枝始终认定丈夫是个红军战士,她坚信丈夫对党忠贞不渝,历史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的。她坚定地回答造反派:“要我写与树汉的夫妻关系脱离书,我就是不写,要杀要剐由你们。”

在那荒唐岁月里,章秀枝以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弱之躯,被造反派戴高帽、挂汤罐游乡,吃过站板凳、跪瓦砾钉、“皮带敲肉”之苦。在折腾无果的情况下,造反派将她投向牛棚,作为黑一类进行管制。

正当章秀枝被造反派折磨得气息奄奄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秀枝的老上级救了她。

一天,地区行署罗专员在一份派性小报上看到章秀枝受到冲击的消息。今日的罗专员,即是当年后山县委罗书记。罗专员看到这则消息,拍案而起:“胡闹,余树汉新婚之夜别洞房去参加红军,鄂东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章秀枝对革命对丈夫忠贞不二有目共睹嘛。”

气愤至极的老专员冒着自己遭受冲击的危险,驱车来到后山,在造反派大会上与造反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罗专员语重心长地劝说年轻人们:“余树汉,章秀枝冒死革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只有你们的父母、爷爷奶奶们清楚,怎么可以凭空捏造人家是叛徒的罪名呢?这样做,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先烈啊,难道他们打出江山来就是叫你们后来人往他们脸上糊臭吗?”可不管罗专员怎样劝说,造反派们就是不放过对章秀枝的专政。末了罗专员火了,他一掌击在桌子上,公开表示:“说余树汉是叛徒,那我老罗也是叛徒,我愿与章秀枝一同坐穿牢底。来吧,将我捆起来。”罗专员双手反剪,示意造反派来捆他。造反派慑于罗专员在后山的崇高威信,才好不情愿地释放了章秀枝。

文革过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组织开始大规模地落实政策,一批批红军失散人员,一批批五师突围成员都先后落实了政策,受到了党的关怀、政府抚恤,然而,这些人员名单中还是没有余树汉。

“树汉,你在哪儿呢?”老樟树下章秀枝深情的呼唤不时在晨风中飘荡,在溶溶月光中扩散。

世事无情,孤苦伶仃的章秀枝怀着对夫君的一颗坚贞之心,苦苦地煎熬,由青年到中年,由中青到老年,由老年到垂暮之年。

乡亲们每每瞧见大樟树下那满头白发可怜兮兮的老人,都在心底祝福:“老天呀,你就开开眼,给这个可怜的人儿一个圆满的结局吧。”

奇迹一现庆团圆

51年后的20004月,正是百花盛开、百鸟争鸣的春天。

曲经通幽的密林深处座落着我军一所野战医院,医院1号病室里躺着一位面目全非的军人。根据病历资料记载,他就是当年黄土坡战斗中勇炸碉堡的幸存者。几经周折,他转到了这所野战医院作长期治疗。因为伤员肌体被震坏,是个典型的植物人,医院就把他安排在1号病房作长期特殊护理。到410日,伤员在病床上整整躺了51年。

410日这天上午,护士小张像往常一样来为1号做定期护理。当小张挨近病床时,1号突然睁大眼睛,挥舞手臂,使劲高喊:“同志们,为了胜利,为了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冲啊!”

病员的突兀举动,吓坏护士小张。她丢掉手中的器具,迅即跑到医生办公室汇报这一奇情。

大夫们当即来到1号病室,对病员作了全面检查,确认病员已经苏醒,可以进行常规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1号病员康复很快,记忆亦得全面恢复。大夫们根据1号病员对自己面部相貌的回忆,为他作了全面的整容手术,使他不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了。

在医疗康复过程中,1号病员回忆起全国解放前的一桩桩往事,部队的番号、黄土坡战斗、他的战友、他的首长和他的部下一一都在他的回忆之列。部队首长根据他的回忆,将上述活在的人一一找来,战友相见,分外眼熟,大家都为杨团长大难不死而庆幸。

原来1号病员就是当年组织敢死队的独立团团长杨猛。

找到战友后,杨猛更加想念故乡、想念父母、想念妻子。70年了,父母肯定不在人世了。“秀枝呢,秀枝若健在,该是90岁的老人了。”杨猛在战友们面前终日念叨着秀枝的名字。

战友们在战争年代的间隙里,也经常听见杨猛挂念着秀枝,甚至听见他在梦里呼唤着爱妻的名字。知道他和妻子感情十分深厚。大家根据他提供的鄂东后山五祖寺旁余家山村的地名和章秀枝的名字,居然找到了白发苍苍的章秀枝。

战友们是在余家门前那棵老樟树下找到章秀枝的。那棵老樟树已有合抱粗细了,章秀枝正倚着老樟树,向西北方向苦苦眺望,当年树汉就是朝那个方向走的啊。

战友们心里好高兴哦,他们想,杨团长看见自己的爱妻还健在,肯定会更高兴的。其实战友们有所不知,杨团长杨猛就是章秀枝几十年来苦苦相等的那个人。他的原名并不是杨猛,籍贯也不是赣北。他叫余树汉,是鄂东后山五祖寺旁余家山村人。70年前,他和后山县委宣传委员顾浩一起投奔红军。在进入红军部队填写姓名和籍贯时,余树汉正在跟别人说话,就由顾浩代写。顾浩只填写了自己的赣北籍贯,而将余树汉籍贯一栏空着,填写名字时,顾浩又习惯地填上了余树汉在地下党工作期间的惯用化名杨猛。这样,余树汉的籍贯就成了赣北,名字就演化成杨猛。以后,一则战争年代没有功夫过问这些事,二则大家又习惯了,便将错就错地沿用。谁知这给以后部队、民政部门不知带来了几多麻烦,而秀枝也正是因为树汉用了化名和假籍贯而难过几十年,因为活不见人,死未见尸,县志烈士英名录上当然也找不到余树汉的名字了。

尾  声

20008月,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余树汉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久违的余家山村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可亲可爱。

自家门前的那棵樟树,拔地参天,生机勃勃。

大樟树下,乡亲们簇拥着一老妪,大家都在翘首盼望远道归来的游子。

近了,近了,他健步来到了樟树坪下。

章秀枝一眼就认出了树汉。树汉脸上虽有疤痕,但模样还是从前那个模样,举手投足一点都没有变,秀枝刻骨铭心。

树汉也依稀认出了秀枝,毕竟年轮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风霜。但她那莞尔的笑容还是从前少女那般模样,没有变,没有变,树汉记忆犹新。

“秀枝……”

“树汉……”

一别七十年啊。这对有情人几乎是同时向对方发出呼喊,也几乎是同时在向对方张开了怀抱。

热泪盈眶的人们在他们的后面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背景,远处是青松翠竹,再远处是高山,高山之上是蓝天白云。

一位在场的军事记者赶紧摁动快门,摄下了这震撼人心的珍贵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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