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藏宝图

小说

血染藏宝图

石雪峰

一

“轰——轰——”人民解放军的炮声由北向南疾速推进，鄂东重镇黄梅解放在即。

此时，不论是黑暗的国统区还是刚刚天亮的解放区，社会秩序都极度混乱，尤其是行将灭亡的国民党反动派军队更是为非作歹，趁浑水摸鱼，老百姓将其恨之为兵痞。

咚，咚，咚……，夜半，佛教圣地五祖寺大门被砸得震天响，“开门！开门！”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古寺住持善华大师猜测又是头天那帮索宝无果的兵痞来了，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忙一个鹞鹰翻身下床，唤醒心腹知客周哲，将五祖寺藏宝图交给了他，同时面授解图密语，嘱其连夜逃走，隐慝江湖，待世道太平、社会安定、古寺重辉之日，再将藏宝图交给新任方丈。

估计周哲已走得远了，善华大师才命护院僧打开大门。门刚开了一道小缝，以连长尚明为首的国民党兵痞一拥而入。

“老东西，老子的队伍明天就要向南开拨，今夜不交出五祖白玉宝印来，你就别想活了。”尚明边说边拍着腰间的手枪，两目怒视着善华大师。

善华大师忙行礼：“阿弥陀佛，请施主息怒，本寺确有一尊御敕白玉宝印，但因目下世道混乱，老衲恐保管不力，使其流落江湖，有辱佛祖，故于日前托一云游和尚带到南国六祖禅寺暂为保藏去了……”

“你这个老东西，看来你是诚心要跟老子作对了。”尚明拔出手枪一挥：“弟兄们，别跟这帮秃驴废口舌，先给我灭了这老东西，再给我搜，除了宝印外，其他金银财宝谁搜谁得。”

听了长官号令，匪兵们一拥而上。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断喝：“谁敢！”声到人至，只见护寺领班棍棒僧弘一腾空跳到善华大师面前，以巨大身躯护住大师。接着，二十多个护寺僧也“呼”的一声跳将前来，并以弘一师兄为中心呈扇形展开紧紧护着住持。

双方对峙着。片刻，狡猾的尚明意识到，短兵相接时，枪械不是拳脚的对手，一面给善华大师陪笑脸：“别误会，别误会”，一面命士兵向后撤退。当双方有了一定距离时，尚明的狗脸一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开火！”可怜，不到片刻功夫，五祖寺大雄宝殿前血流成河，老住持和二十几个护寺的棍棒僧都惨死在匪兵的枪弹之下。

随后，尚明带领孽匪们对古寺进行了一番空前绝后的洗劫。

二

黄梅地处楚尾吴头，背倚巍巍大别山，面向浩浩扬子江，土地肥沃，出产丰富，经济发达，人杰地灵，自古及今人文资源积淀丰厚。

黄梅北部有一山名叫东山，其形状酷似一只展翅奋飞的凤凰，环山左右各有一条小河，腑视下去好像随风舞动的两根缎带，有一首诗是这样描述这般如画景致的：“一山突起正中央，玉带双飘锁凤凰。”这等风水宝地，怎能逃过阴阳地理先生之慧眼呢？唐永徽五年，禅宗第五代传人弘忍便选择此地创建道场，弘扬佛法，五祖寺因此得名。

中国寺庙千千万万，为何五祖寺名扬四海，声名显赫呢？这得从“禅”说起。禅，是佛教用语，指静坐。禅宗是佛教的一派，以静坐默念的方式来修行，是由印度和尚菩提达摩在南北朝梁武帝年间传入中国的。达摩初来中国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弘扬佛法，是为初祖。达摩传给慧可，是为二祖。慧可传给僧璨，是为三祖。僧璨传给道信，是为四祖。这四祖在黄梅双峰山建道场说法，时有黄梅濯港周姓子弟师从道信，并继承了衣钵，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五祖弘忍菩萨。五祖禅师法号大满，是个对佛教很有改革创新精神的人，他继承并发扬四祖作法，对从古天竺传过来的禅进行了大胆改革，使寺庙远离都市，隐于深山老林，并把搬柴插秧薅草割谷耕田耙地等一切劳动都当作禅来修行，大力提倡农禅并重，实行生产自给，这种“禅”就更符合唐朝实际，因而禅得到发扬光大，东山也就成为中国禅宗策源地和中外佛子归心之圣地，被尊称为天下祖庭，香火日益旺盛，信徒遍布四海，到宋朝景德年间，五祖寺达到鼎盛时期，有庙宇2500余间，僧众近万人，阁藏佛经7000余卷。因而，黄梅东山一举闻名天下，至今有“蕲黄禅林甲天下，佛教大事问黄梅”的说法。

禅宗所提倡的乐施向善和逆来顺受的教义对维护封建皇朝统治极为有利，受到历代皇帝赏识，所以历代皇帝对五祖寺多有赏赐，而北宋的真宗皇帝更是赏了一稀罕之物，他于景德年间御敕五祖寺一方印信，以此作为对五祖寺弘扬光大禅宗的一种褒奖。

该印系用一块纯汉白玉精工雕凿而成，通体透亮，印把是一员栩栩如生的雄师，印座呈四方形，长宽高各11厘米，重2.45公斤，印文为“天下祖庭大满真身宝印”，篆体字。无此印信之前，五祖寺历代宗师选择法嗣人均以传衣钵为凭，有此印信之后，除了衣钵之外，还必须同时传此印信，否则算不得真传。因为衣钵可以造假，而御敕印信是不能造假，也不敢造假的。再者，自五祖寺有了这一尤物之后，便云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江湖大盗和蟊贼精英，他们时刻觊觎这一宝物。是此，历代宗师视宝印为无价之宝和生命之所在，精心呵护，虽用千年，也未有任何损伤，字迹仍清晰可见。

善华住持是个通今博古的大师，他静观形势，再三权衡比较，对国民政府已彻底丧失信心，但他同时心里也清楚，这帮丧心病狂之徒在末日来临之际，必将洗劫古寺，尤其是冲着这枚举世瞩目的宝印而来。因此，大师早在几个月前便做了准备，命庙内石工们在寺后掘凿了一秘密洞穴，将宝印、大满禅师腊封真身、珍贵经书等藏于洞内，以防兵灾。此番他回答尚明，说托人将宝印等物带到南方国统区六祖寺收藏，不过是搪塞的过门话而已。

就在寺内翻江倒海的时候，周哲正怀揣藏宝图在逃亡路上。密集的枪声传来，周哲心如刀扎，他挂念着师傅及师兄师弟们的安危，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人伤心，就分神，一分神，便一个趔趣坠下悬崖。

三

18年后的这年仲夏，文革内乱渐达高潮，佛教作为四旧理所当然被造反派当污泥浊水来荡涤，尚未得到恢复的五祖寺本就衰败不堪，由国营五祖林场代为看管，而今再叫红卫兵一扫荡，就更加破落了。

与五祖寺相比，座落在东山脚下的彭家墩就显得生气十足，夕阳的余辉沐浴着村前村后的竹林，百鸟争鸣，一幅人气旺盛、太平向上景象。回村的路上，老石匠彭大海东倒西歪，幸好有亮明和国宝两个徒儿好生搀扶着才没出事，否则彭大海不跌下山崖才怪。

彭大海是在邻村张大爷家新居落成宴席上喝多的。一则是他带领两个徒儿为张大爷家打制了一副精美的门楼，主家高兴，连连敬酒，彭师傅呢是来者不拒；一则是在这个乱世里，他不介于政治斗争，凭手艺带两个徒儿挣钱，吃了东家吃西家，日子过得殷实，心里高兴，别人敬酒来，他借花献佛，一杯一杯地回敬过去。这一来二往，自然就多了。

回到家，亮明和国宝小心将师傅扶到床上躺下。

这亮明呢是彭大海的儿子。都二十四五岁了，正是处对象的年龄阶段。他与邻村岳姑娘有意，此刻正想着她，安顿好老爹后，便迫不及待地跟师兄打了个招呼，踏着月光去了岳姑娘家。

国宝虽不是彭大海的儿子，却也胜似亲生儿子。国宝是刚解放那年六月彭大海在后山捡回来的。那天夜晚，彭大海在外地干活回来，走着走着发现山道上横躺着一个人，借着月光看上去，此人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衣衫破烂不堪，赤着双脚，见有人路过便有气无力地求救。彭大海伸手一摸，年轻人额头十分烫手。彭师傅心肠最软，见了伤心事，眼泪就下滴，赶忙背起年轻人就朝家里走。要不是彭师傅相救，那夜，又饿又病的年轻人定会惨死山道，何况前方草丛中还有一对贪婪的绿眼睛在朝这边一闪一闪的，那是一只正等待进攻时机的饿狼。

彭大海将年轻人背回家后，熟悉点把医道的老婆立即扯来草药煎汤，又熬粥调味一口一口地喂给青年伢。不几日，年轻人病全好了。

年轻人十分感谢彭师傅夫妇的救命之恩。他说他姓裘，名国宝，是广东人，家里父母双亡，哥嫂不把他当人，他便执意出家当和尚，就近投奔广东新会六祖寺，谁知六祖寺方丈不肯收，经小和尚指点，他又北上投奔五祖寺而来，不想五祖寺破落，僧侣逃散，他只好乞讨乡里，准备再往北投少林寺去，没想到病倒在路旁。而今遇恩人得救，若恩人不嫌弃，愿拜二老为干爹干妈，此生做牛做马服侍二老。

彭大海与妻子一商量，自己都四十好几了，膝下就亮明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收了国宝后，做事也好有个帮手，当下就答应了。第二天，彭大海便到乡里申报了一下，有乡亲们作证，裘国宝就作为养子，顺利在彭家落户了。

裘国宝这小伙子乖巧聪明能干，不仅讨彭家夫妻俩喜欢，村里的人也不拿他当外人看。过了七八年，有邻省一个讨荒要饭的年轻女子路过家门口，老彭俩口又做好事收留了女子，并操罗着娶回作国宝媳妇。再过了几年，彭大海寻思自己老了，这门子石料打造的绝活不能失传带进棺材，便让他与已长大成人的儿子一起学起石匠手艺来。

彭家对裘国宝好，裘国宝也就十分孝顺二老，疼爱弟弟亮明。虽然结婚后两家分开过日子，实际上也亲如一家。今晚师傅喝醉了，师母走亲戚没能回来，师弟又处对象去了，照顾师傅的责任就自然落到他的身上。他回家唤来妻子烧了热水，帮师傅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然后坐在师傅床前守候着师傅。

到了半夜，彭大海喊口渴，裘国宝赶忙倒来一碗温开水服侍师傅喝了下去。喝了水，彭大海有了精神，便打开了活匣子：“宝儿，我…今天…高…高兴，我跟你说件事……，我有一张藏…藏宝图，是五…五祖寺的藏宝图，按…按图取出…宝…宝物，我们…我们就成富翁了…”

接着，彭大海不容裘国宝插话，详细地讲述了他获得五祖寺藏宝图的经过。

那是解放那年春天的一天后半夜，彭大海从很远一个东家讨债回来，当他走到五祖寺后面的山道上时，隐隐约约听见悬崖下有人痛苦的呻吟声。他循声找去，只见乱石丛中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借着月光仔细辩认：“这不是周师傅吗？你么样摔下山崖呢？”

彭大海家就在五祖寺山脚下彭家墩，庙里凡有石匠活路，大多请彭大海干，因而，彭大海经常在庙里出入，与周知客混得很熟悉，当下急忙将周知客背回家来。

灯光下，周知客看清了彭大海的面目，他信得过他，便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彭大海说：“彭师傅，我不行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眼下世道…很…很乱，很多歹人眼馋五祖寺宝物，大师将它藏了，这就是藏…藏宝图。大师临终着将图纸交给我，嘱我在太平盛世时，将它交给五祖新方丈，以便取出宝藏，重辉古寺……现在我把它托付于你，请你千万……阿…阿弥陀…陀佛……”

周知客还想努力告诉彭大海点什么，但没能来得及全说出来便气绝身亡了。彭大海展开五祖藏宝图一看，这是周知客鲜血浸润的五祖寺地形图，图上除了山形地貌之外，并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标记。

十几年来，彭大海总在按其提示去寻找开门地点，但始终不能如愿。不过，彭大海也不真心要找到宝物，因为时下国家百废待兴，哪有精力顾及寺庙的生存与发展，这不五祖寺至今破破烂烂，连半个和尚都没有，更何谈方丈。古寺不能重辉，拿出宝藏又有何用呢？受人之托的使命不能完成，死者在天之灵便不安啊。

“爹，周知客最后对你说了些么事呢？”裘国宝打断了父亲的叙述，追问。

听了干儿子的提问，迷糊中的彭大海似有几分清醒，想了一会儿才答：“没说什么，就是嘱咐我要保护好这张图，将来把它交给五祖新方丈。”

四

彭大海酒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分。彭大海爬起床，头重脚轻，便生火熬粥，吃了两碗清水粥，顿时精神多了，突然，他依稀记得昨晚向大徒弟透露了获得五祖藏宝图的机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他十多年来守口如瓶的秘密，老婆都没能告诉。这机密一旦泄漏，特别是若让大徒弟告诉那帮红卫兵，非抄走不可，咦，如今这世道。他赶紧上楼查看，好在那东西还静静躺在梁上的破提篮中。彭大海取出藏宝图在手中掂了掂，就想把它转移到一个新地方去藏起来，可藏到什么地方好呢？如今哪有什么地方红卫兵不敢搜呢？情急之中，他看见了毛主席像框，不错就将藏宝图夹在毛主席像后面，量红卫兵再大胆，也不敢在毛主席像框上下手。

藏好图后，彭大海如释重负，转到屋后茅厕解了个小手，又回到床上继续醒酒去了。

再说这裘国宝听到师傅酒后失言，他后半夜就没眨下眼睛。他反复盘算着一个计划。今早吃过早饭，他看见干爹去茅厕的脚步很稳，知道他老人家没事了，就放心实施他的计划去了。

反修大队大队部里，一场声势浩大的封资修批斗大会正在举行，主席台前十几个地富反坏右等批斗对象一溜儿挂牌站着。

裘国宝衣袖上别着红袖章，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红卫兵面前。他是红卫兵反修大队反修兵团司令，素以“斗私不留根，批修不讲情”著称，红极一时。此刻，他健步登上主席台，台下掌声雷动，一片欢呼。

裘国宝拿眼环顾了一下全场，然后振臂一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潜伏特务彭大海！”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潜伏特务彭……”跟着呼口号的人们觉得不对呀，这彭大海不是你裘司令的干爹吗？千打倒，万打倒，也不能打倒你司令的干爹呀？这还了得？大家跟着呼口号只呼了一半就嘎然而止了。

“怎么不呼了，你们不要以为他是我的干爹就怕了，这像无私无畏的红卫兵吗？”裘司令训了一通话，接着又带头呼口号：“打倒彭大海！”

“打倒彭大海！”听裘司令的不错，这回台下山摇地动。

等口号声静下来，裘国宝十分激动地说：“革命同志们，造反战友们，最危险的敌人就藏在我们的身边，甚至眼皮底下。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啊，这道理千真万确啊。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我的干爹彭大海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留下来的潜伏特务，他家藏有一份血染地图，昨天他喝醉后跟我吐了真言，可说了一半后就吱吱唔唔不再说了。据我昨夜分析，这很可能是一张与台湾特工的联络图。现在我要与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狗特务划清界线，走，大家跟我一起去搜查去。”

听了裘司令的号召，红卫兵们一古脑儿冲出会场，涌向彭家墩。

红卫兵们打破彭大海家板门，不由分说从床上将彭大海拖了起来，令其面壁而站。

红卫兵们开始折腾起来，除了墙上那个毛主席像框外，其余所有旮旮晃晃都翻遍了，就是没找到那张所谓的血染联络图。

裘国宝一努嘴，几个心领神会的瓜牙一涌而上，翘起彭大海的胳膊就走。

接下来是没日没夜的学习帮助，明曰住学习班，实质上是软禁，实行精神折磨的代名词。按照裘司令的吩咐，对他的父亲不能捆帮、吊打，不能挂份量重的牌牌，主要用读宝书的办法来帮助他提高觉悟。在遭难期间，彭大海嘴里总是不住地念叨着毛主席的名字，尤其是在妻子和儿子来探视时，更是叮嘱要听毛主席的话。他最气的就是养子裘国宝对他的不忠不孝，他要用不吃不喝来抗议，不几日，彭大海就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这是彭大海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后半夜，看守彭大海的人熬不过瞌睡，打起了如雷的呼噜。彭大海自知不久人世，用微弱的声音对相伴的妻儿说：“五祖藏宝图藏在毛主席像框后面，你们要保护好它，等到五祖重辉时将它交给新方丈。五祖宝物是国家的，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是受人之托啊。”过了一会儿，彭大海示意儿子将耳朵贴近他嘴旁：“周知客临死前还对我说，光有那副图还找不到宝物，还有一首诗，那是图上没有的，诗文是：‘凤凰山上凤凰台，嘴含明珠迎如来，下数台阶三五步，掘地六尺石门开’。只有解开了这首诗谜，才能按图找到开启宝库的地宫之门。”

“听清诗文吗？”彭大海问儿子。

彭亮明回答：“听清了，爹，你放心吧。”说罢，将诗文复述了两遍。

彭大海听得真切，确信儿子没有记错，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是夜，老人断气了。

彭大海死后的第三天，大队红卫兵反修兵团司令部收到一封讣告信。信是邻县一大造反组织写来的，说是裘国宝在长江边参与武斗，被对方打死，尸体抛入长江，无法寻找，我革命造反组织对裘司令的不幸遇难表示沉痛的哀悼，云云。

彭亮明含泪掩埋了父亲，同时也为哥哥堆起一座衣冠冢，虽然父亲是哥哥及其造反派们害死的，但那个年代造成父子势不两立反目成仇的，何止彭家一家呢？这是时代的不幸啊。

办完丧事，彭亮明才按母亲吩咐取下毛主席像框查看，却什么也没有，母子俩议论，也许老头子真的让人给斗糊涂了，说的是糊话。彭母认为既然是没有的事，就别把它放在心上，不了了之算了。儿子则认为，老头子从头不说谎，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公安去报个案为上策。

没有找着藏宝图，在彭亮明看来是件憾事，不过父亲临终前念的那首诗，甚是好听，他牢记在心。

裘国宝的死期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其妻提出要带儿子回广东婆家去，将国宝的血脉送归故里。

嫂子去意已定，彭亮明按照母亲的吩咐，为嫂子开来证明，办足路费，一直护送到武昌火车站。

五

1996年7月，香港维多利亚海湾一只游船上，金敏先生正与一位欧洲商人热烈交谈。

金敏虽有六十多岁，但红光满面，风度翩翩，跟三十四岁年轻人比起来毫不逊色。

金敏：“享利先生，我这个宝物出手，须得这个数哟。”

名叫享利的欧洲商人望着金敏举起的一只手，很在行地回答：“美元，500万？”

“对！”金敏内心有些激动，但面部却毫无表情。

“好了，金敏先生，关于这件宝物你要卖给我的话题都说了十几年了，我听了实在有点腻烦。你们中国有句‘雁在天上飞’的古话，意思你肯定是懂的。你得尽快把宝物拿到手呀，否则我承诺付给你一千万，不也是画饼充饥吗？”

金敏适时递上一支烟：“享利先生，你别急呀，中国古话多着呢，‘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不也是一句吗？这几十年来，我哪一天不在做准备工作呀。”

“照你说，现在是该动手的时候罗？”享利眼放亮光。

“不错，”金敏首先为享利竖起一只大拇指，以示赞赏享利的敏感，然后侃侃讲起了他会到彭大海儿子彭亮明的故事来。

那是大前年五月的事。

深圳火车站。彭亮明刚出现在出站口，就被前来迎接他的人拥抱住了：“亮明弟，你好呀！”

彭亮明也一眼认出了来人就是他二十多年未见面的哥哥裘国宝。

彭亮明坐上哥哥裘国宝私家汽车，在市区兜了一圈风后，进入哥哥所办宝海有限责任公司。这是一家专产儿童玩具的公司，公司里生产火热，管理有序，彭亮明一边参观，一边叫好，哥俩十分高兴。

晚上，裘国宝举行盛大宴会为彭亮明接风，公司所有中层以上管理人员都参加了。大家都为董事长与彭亮明的传奇经历感动得热泪盈眶，频频举杯祝酒，气氛始终热烈，高潮迭起。

夜里，裘国宝破例没有回香港家中，坚持要与弟弟同在公司宾馆睡一个床铺。

是夜，兄弟俩彻夜长谈。

裘国宝告诉弟弟。那年，他在长江边参加武斗，被对方打了个半死，抛入江中，夜里，他被江浪推至岸边苏醒过来后，一摸怀里的那个尼龙包还在，便放心了。他想再也不能回去了，一旦回去让对方逮住，后果便是剥皮抽筋醉尸万段剁成肉泥。他决定不回去了，便脱下衣服洗净凉干，甩掉红袖章和黄帽子，天亮后一路向南乞讨回广东老家。两个月后，他回到老家，可家里已没人了，生产队也不接纳他。这时他想到了死，便去卧轨，不想那列火车跑得很慢，在火车即将轧过来之际，他转念一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翻身爬上了那列火车。这是一列运煤车。他就睡在煤炭上，夜里到了香港。在香港，他流落街头十几天，一天正被警察驱赶，恰巧叫以前部队里的团长认出来了。团长如今在香港混出了一番事业，便让他留在手下当了一名助手，经过几年积累，自己小有些财产，又有了些管理经验，遂改名金敏，自立门户办了个小公司。而今这边的公司只是个子公司，母公司在香港那边，两边财产加起来，约计有七八千万港元。

彭亮明听了哥哥的传奇经历，为哥哥感到高兴和骄傲。谈到自己，彭亮明叹了口气说：“那次你去武斗的第三天夜里，父亲过世了。自从爹爹死后，自己也就懒得做石匠活，就在生产队里混工分，后来把岳姑娘娶了回来，生了一儿一女，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前年母亲又患了眼疾，花了好几千元医药费，如今日子就更难过了。”说到伤心处，不禁落起泪水。

裘国宝掏出手帕为弟弟擦干了眼泪说：“不要哭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有哥哥的，就有你弟弟的，我要努力将功补过，我对不起爹，是我头脑发热整死了爹呀。”说着，裘国宝也哭了。

彭亮明哭声还未止住，这边裘国宝又哭了起来，真是哭声引哭声，悲哀带悲哀，彭亮明索性趁势搂住哥哥，兄弟俩抱成一团，放声大哭。

还是裘国宝自控能力强，他抹干眼泪对弟弟说：“这些年来，我总想跟你联系，但又怕你落得个理通外国的罪名啊。现在香港快回归了，两地一家了，我就赶快给你写信，可一连写了五封，你才回信啊。”

“哥呀，一开始看了你的信，我那敢相信这是真的呢，要知道你的坟我给你堆得高高的，年年清明忘不了叫你侄儿侄女给你上坟呢。后来接二连三收到你的信，我才想这信怕不是假的，等到给你回信时，就已经接到了你的第五封来信了。”

“是啊，谁能说这不像电影中所演示的那些传奇故事呢？”

兄弟俩就这样直唠到天明。

彭亮明在深圳住了半个月，又逛了香港，还到大哥家中看了嫂子、侄儿、侄媳妇、侄孙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住得时间长了，彭亮明挂记着家里的责任田，提出要回家，哥哥裘国宝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就给了5万元人民币和一大堆接礼，一路叮嘱送到深圳车站才回头。

就这样，彭亮明和裘国宝一来二往地相互走动，两地人们都把这当作佳话传播，还见了报上了广播电视呢。

时间一晃，裘彭两兄弟走动都快三年了，在第三个年头里，彭亮明适时向哥哥提出：“哥，像这样长期靠你接济也不是个办法，我得像你那样闯出一条致富路来啊。”

有一次，彭亮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裘国宝思索了片刻，对弟弟说：“亮，你还是当年好胜的脾性，不过这也好，这就是自强自立的根基。至于致富的路嘛，倒是有一条现成的，就在你脚下，就看你愿不愿走，敢不敢走。”

“什么路？”彭亮明来了兴趣，有点迫不及待。

“你还记得26年前红卫兵斗父亲的事么？红卫兵说父亲是国民党反动派潜伏特务，手里有一张与台湾特工的联络图，其实，红兵们并不知道，父亲拥有的是一张五祖寺藏宝图。那是解放前夕，五祖寺住持善华大师怕五祖遭灾，寺宝流失，就命人秘密掘了一洞窟，将五祖寺宝物悉数藏入洞中。这些宝物价值连城，其中有枚御敕宝印现价当在五到八百万美元之间。宝物藏好后，善华大师绘了一张地图，托付给寺内心腹知客周哲，嘱其带图远离五祖，隐匿江湖，等待五祖重辉之日再回来按图取宝交与新任方丈，以使五祖香火万代延续。谁知周知客未能完成这一使命，临终前他将这一秘密重任转托给了父亲。这个秘密是文革前夕父亲喝多了酒，亲口告诉我的。现在只要按图取出宝藏来，你一夜之间不就成了大富翁了么？不过，这可是倒卖国家文物的活儿，你敢不敢做？”

“有大哥你指点，我怎的就不敢，再说，这事在咱家乡都没人提了，人们早就忘了，三大知情者善华大师、周知客和父亲都已作古，死无对证，我们只管取出宝藏来卖了，还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不过，如今到哪里去找这藏宝图呢？”

“兄弟，事不相瞒，父亲的那张图是我取走的。那天父亲刚刚把图藏好，转个背我就给取了出来，然后到大队部去发动红卫兵来抄家，红卫兵自然是抄不着，这只不过是转移视线的一种方略而已。当时我想，就父亲那个禀性，动员他将藏宝图交给儿孙，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他定会把藏宝图交给未来新方丈或者政府，那样你我就得不到宝物了。”

“那你为什么要发动红卫兵来抄家呢？这不太残酷了么？”

“哎呀，弟弟你有所不知，用发动红卫兵抄家的办法，就可以起到障眼法的作用。抄了家后，就会出现两种议论，一种是社会上的人说，老彭家根本就没那图，老彭是胡说，裘国宝也是胡说，彭大海不是国民党潜伏特务；一种是让父亲心里有数，图让红卫兵给抄走然后藏匿起来了，义子国宝不一定得到了这张图，世人大多爱财啊。”说罢，裘国宝从怀中掏出那张图。图上的血迹已经变污了。“谁会怀疑是我拿走了呢？那次武斗时图就藏在我身上的尼龙袋中，不是我命大，图早就付诸东流了。”

彭亮明登大了眼睛：“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图呢。”

“是啊，为了这张图，善华大师死了，弘一等20多个护寺僧死了，周知客死了，父亲也死了。等我们找到宝物发了财，要好生超度他们的亡灵啊。特别是父亲，要为他老人家重造一座豪华墓穴，以便永久纪念。”

过了片刻，裘国宝叹了一口气说：“弟弟，这善华法师真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啊，他绘这个图时肯定安了机关，只有解开了这个机关才能找到宝物。过去几年，我曾数次乔装潜回大陆遍访五祖山地，次次无果。后来我便想到了你，按常理父亲临终前肯定会告诉你解图暗语的。”

“不错，父亲是告诉了我那一暗语，那是四句诗。”彭亮明说罢，正准备提笔将那四句诗写出来，却被裘国宝制止了。

裘国宝听说梦寐以求的解图暗语就在弟弟那里，喜不自胜，似乎感到藏宝的地宫之门已经打开，那闪闪发光的宝印就在眼前。他按住内心的兴奋，平静地说：“慢，按江湖规矩，亲兄弟，明算帐，只有到了最后一刻你才可以告诉我，以防欺诈嘛。”

“哥，你真是一个讲信誉的人。”

六

月夜，东山落雁崖下，远远望去，五祖寺轮廊清晰可见，庙内的灯光懒洋洋地闪烁着，木鱼声随着阵阵山风冉冉飘来。

彭亮明见四下无人，击掌三声，岩石后面立马闪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裘国宝，跟在后面的想必就是那个释图解疑专家了。他们是约定来取宝的。为了障人眼目，他们都作猎人打扮，给人的印象好像他们是专在夜间出门捕捉走兽的。

按事先约定，彭亮明在告诉裘国宝四句解图诗时，裘必须先当面付款20万元人民币，待宝物出手后，彭、裘对半分成，至于那个释图解疑专家的费用则由裘国宝单独支付。

“亮，你过目点数吧。”裘国宝边说边解开编织袋口。

彭亮明用手电筒往袋里一照，便说：“哥，不用数了，我还信不过你吗？”说罢，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那四句解图诗就在上面。”

释图解疑专家借助电筒光一看，四句诗文是：“凤凰山上凤凰台，嘴含明珠迎如来，下数台阶三五步，掘起六尺石门开。”再看看五祖藏宝图，找到标明凤凰嘴的地方，沉默了片刻，便发表了他的高见：“金先生，这诗的秘诀在两个地方，第一个秘诀，这首诗是首藏头诗，将四句诗的每句头一个字连起来读就是‘凤嘴下掘’，图上标明凤凰台西侧有个凤凰嘴，喏，就是这，想必宝物就埋藏在这里，只要从这里往下挖掘，就可以找到藏宝的地宫之门了。但凤凰嘴下是一大片开阔地，到哪里去掘开藏宝洞的石门呢？这就要看诗的第二大秘诀所在了。诗的第二个秘诀是在诗的第三句‘三五步’三字，下数台阶应该不是三步也不是五步，而是三五一十五步，也就是说从凤凰台向凤凰嘴数到一十五步台阶的位置，由此下掘便可找到埋藏宝物的石洞之门了。”

“有道理，有道理。”裘国宝完全赞同地说。

“大哥，这个我就拿了。”说罢，彭亮明弯腰去拾编织袋。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彭亮明弯腰时，裘国宝一个箭步扑上去扑倒彭亮明并卡住其咽喉，释图解疑专家则迅速用不干胶布堵住了彭亮明的嘴巴。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忽地半空中闪出几道弧形黑影，几员彪形大汉从天而降，乌黑的枪口对准了裘国宝和释图解疑专家。

审讯室里，裘国宝彻底交代了他的罪行。

他的原名叫尚明，就是解放前夕逼迫善华住持交出五祖宝印的那个国民党军官连长尚明。国民党军队溃败后，颇有心计的尚明没有随部队向南逃亡。他开了小差后装成老百姓在五祖寺附近转悠讨饭，在取得了彭大海师傅的信任后，拜为干爹，这就达到了他长期潜伏就近打听寻找宝物的企图。十几年后，干爹酒后失言，对于裘国宝来说，获得了一个寻宝的天赐良机。他借红卫兵之手整死恩人干爹，携图秘密潜逃到香港，逃跑前，又故意制造武斗致死的假信，以迷惑群众及公安人员，待满总七后，其妻按他们事先约定以回夫家送血脉为由，逃至广东由其接到香港团聚。在香港立足后，他就开始寻找、盗卖五祖宝物计划，但仅凭五祖藏宝图找不到五祖宝物是他始料不及的。近二十年来，裘曾多次潜回五祖寺寻宝，自然次次无功而返。这次准备在骗得彭亮明的解图诗文后将其杀死，一来灭口，二来独吞五祖宝物。

“咦，我一生算计多少事，想不到这次却阴沟翻船，就这样落入你们的手中。”尚明垂头丧气。

审讯人员说：“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早在20多年前，彭亮明就到公安局报了案，那时我们就怀疑你没有死，而且是携图逃跑了，这20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你呢。”

“那宝物还在地下吗？”尚明至死还惦记着那些宝物。

“国家宝藏岂能流失，当然在。”审讯人员告诉尚明：“几十年来，我们对五祖地上、地下文物严加保护，现在找到了五祖藏宝图，取出五祖宝物指日可待。”停顿一下，审讯人员又告诉他：“前年彭亮明第一次到香港去与你会面，也是经过我们精心部署的，在落雁崖将你们一举抓获，这你就不难理解了吧？”

“亮明弟难道就不需要钱吗？”尚明认为彭亮明主动报案，就是将唾手可得的宝物推出怀去，对此他很不理解。

“那得要取之有道呀，五祖白玉宝印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也能盗卖吗？”审讯人员威严地回答。

“我知罪了，且不说盗卖文物罪物，就是解放前我欠下的那一堆人命债，解放后整死干爹，我就够处死一百回了。”等了等，尚明沮丧地垂下头绝望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该是我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案破以后，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五祖白玉宝印及其那张血染的藏宝图、解图诗文又得以重见天日，并被送还五祖寺，不定时在寺内展出，与游客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