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雪峰
山鬼死了,有人揣摸是老死的,小溪涧人却说不是,断定是活活累死的,因为山鬼并不老,才五十有八。
村民发现山鬼死时靠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其时正逢旭日东升,太阳光芒照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熠熠生辉。山鬼身上披着蓑衣,两手紧握那支铮亮的双管猎枪,怒目圆睁,逼视着远方,足下解放鞋底已磨穿了,脚板心暴露在外,斗笠被晚风吹到坡下,猎狗阿黄伏在他脚下汪汪哀叫。
近日来,林场似有贼人出没,山鬼昼夜巡逻,昨日,在野鸡洼,人们还听到他那铿镪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声,并不曾见有什么病状。
村里人都参加了村支部为其主持的葬礼。悼词是借用山鬼前些年写下的遗言。按照这份遗言,山鬼没享用棺材,只用他那领旧蓑衣裹了尸体,斗笠充作枕头,猎枪是唯一的陪葬品,坟地选在贼人经常出没的斜坡上,没起坟包,坟上新栽了四棵松柏苗。山鬼生前说,他的尸体腐烂后可作幼树的肥料,山鬼还说,他死后,就挑这块山林前哨地安身,生前看山,死后还要看山。
村干部曾提议为辛劳了一辈子的山鬼立块碑,并把他草棚前的四棵柏树砍了,为他做一副好棺材,但山鬼遗言上没有这,便不敢造次,怕的是山鬼为花了这几个小钱在九泉下不安。
山鬼真名柳山,只因他看山时神出鬼没,每当贼人还没下手时,柳山早端着猎枪立在了毛贼的面前,贼人便咬牙切齿地送了他这么个绰号,天长日久,这一绰号越传越广,人们反倒将他的真名实姓淡忘了,年长的直呼他山鬼,平辈的喊山鬼哥或山鬼弟,晚辈的则喊他山鬼叔或山鬼伯。山鬼也觉得这称谓热乎,声叫声应。
上世纪60年代初期,村里办林场,当时二十出头的他自告奋勇当了护林员,每日里便在千亩小溪涧林场里来回穿梭。山鬼很信奉“看山管湖断六亲”的古训,因而终身未娶,只把一门心思投入到他心爱的这片树林子上,林场的树木伐了一茬又一茬,村民们家家户户盖了平房盖楼房。就凭这片林子,小溪涧村由全县有名的穷村变成了闻名全县的富裕村。然而,山鬼自己却没有用一棵木材,他说,国家建设需要木材,群众改善生活需要木材,木材是宝哩,他在林子里搭一间草棚屋,住了近半个世纪春秋,草棚里的桌凳都用山石砌成,就连床也是用他自己打制的石条码成的。
山鬼一生有过很多光耀。他所管护的林子是省地县乡四级样板林,是山区脱贫致富的活教材。他因而得了数不清的奖状奖匾,而其中最使他激动的是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亲手授予他一块“红旗林场”奖匾和一杆双管猎枪。往后的日子,山鬼逢人便讲,那一天,他身着笔挺的中山装,神色飞扬,当周总理那双巨手伸过来时,他全身似过了电流一般,后来,奖匾成了他阴暗潮湿的草棚里唯一饰物,这饰物激励他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山鬼一生也有过许多窝囊,他无数次在夜间巡山时跌进山涧,摔得头破血流半死不活,东庄毛贼老七打残了他一只脚,霸下小偷钱细废了他一只耳朵。这些都没有使山鬼退却,反而使他护林意志弥坚,拖着那条残腿巡察更勤。
山鬼走了。人们在为他清理几乎一钱不值的遗物时,发现了另一个秘密。这是一份1990年立下的遗嘱,大意是如果他活到2000年,将亲手砍倒草棚前的四棵柏树,替下村小学门楼的四根已渐渐腐烂的立柱;如果他活不到2000年,便请村干部代他完成这一未竟的事业,以了却他对孩子们的一片心愿。他说,美好的未来是孩子们的,未来的建设也是孩子们的。人们心里释然了,原来山鬼呵护的这四棵树并不是为他自己百年享用。
阿黄在呜咽,林涛声在低回。山鬼两手空空的去了,却给人们留下了片不老的青山。“山鬼哟,回来喝茶罗……”每当清明和重阳的时候,小溪人便以古老的方式来祭奠他们心目中神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