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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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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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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青青中山高

中山青青中山高

 

                       石雪峰

案头上有份来自教育战线的材料,其中提到一个已故教师的名字和她的简略事迹。不知是何原因,材料对此轻描淡写,并无突出的着意。作为过去曾是一名职业记者的习惯敏感,再加上故人是名政协委员的缘故,我倒觉得她是埋在土里的一块金子,只要拂去它上面的尘土,世人就会见其闪烁的光芒的。

于是我决定去她工作过的地方采访。她任教的学校各叫中山小学,在本县后山深处。汽车把我送到进山公路的尽头便鸣笛收兵了。我必须步行二十里方可到达目的地中山。

这二十里地可叫人生畏,全是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行不了二三里地就要爬一处百余步石级阶梯。阶梯陡峭得后人鼻子能碰前人脚跟,令人头晕目眩,血压升高。走了一程,累得满头大汗,便选一山石席地而坐。小憩时,直后悔不该自找罪受。正喘息间,山风送来一阵清新的黄梅戏《到底人间欢乐多》。歌声响处,只见一亭亭少女飘然而至。少女手里提着一只透明塑料袋,内装期中考试卷,字样清晰可见。

少女见我欲与其打招呼,忙先开朱唇:“请问您是到中山小学采访的冰川先生么?”我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少女吃吃地笑:“看模样呗”,又补充说:“我才从镇上来,是镇教育组长告诉我的。”

少女自我介绍叫陆中山,暑期才从市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任教还不到三个月,比起她妈妈来,经验浅着哩。说完,又吃吃地笑。

陆中山作了简要自我介绍后,再也不提自己半个字了,而是颇有几分骄傲地侃起她妈妈的故事来。

少女妈妈陆明霞就是我此行要了解的那名政协委员。她原本是大都市江城的一名知识青年,1969年在上山下乡热潮中,时年16岁的她自愿报名来到了中山。自那年春上老书记将她领回中山村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一次江城,直至长眠在中山的茂林修竹之中。

陆明霞落户中山村的第二天,闹了多时别扭的中山小学前任教师便不辞而别了,中山小学教师的担子自然落到新来的才女肩上。

说是小学,其是就只是一名教师一间教室、上十个流着清鼻涕的男女学生而已。教室是生产队会议室改造,从墙上既有学习成绩栏又有工分公布栏看,一物两用的痕迹十分明显;白天学生上课,晚上群众开会兼上夜校。课桌则是土法上马制成,即在地上钉两根树桩,将学生带来的木板往上一架,便成。学校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可学生的目光里却是期待里包含期待。上课的第一天,老书记将陆明霞带到教室,说了声:“孩子,就这个条件,你就将就着吧,”便退出了教室,从此陆明霞就与这群孩子朝夕相伴。

过了一段时间,陆明霞才弄清楚,中山村说是一个生产大队,其实只有18户散住在周围三山四洼里的人家。这里离山脚下的公社完小有二十多里地,因而公社教育组决定,一二三年级在村里办,四五六年级稍大一点的孩子便到完小住读。陆明霞教的便是一二三年级的启蒙孩子们。她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陆明霞分别给他们上课。

作为这所特别学校里的教师,陆明霞是特别忙的,从早到晚连轴转,上完一年级语文,接着教二年级算术,下了二年级算术课,再教三年级写字,白天送走了学生,晚上又迎来扫盲班的孩子家长们。唯一的一个星期天,又得早起连走带跑二十里下坡路赶到公社教育组听辅导,为了不耽误第二天孩子们的课程,下午三四点又开始行动爬二十里上坡路抢在天擦黑前赶回学校,年年月月如此,风风雨雨不误期。有时累得爬在山梁上走不动了,也曾暗暗发誓回去撂挑子,可一旦面临那破烂教室,面临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陆明霞心又软了:山里贫穷呵,山里多么需要教育呵。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六年,那是1975年暮春的一个上午,弯弯的山道上,全村几十号男女都来给陆明霞送行。这一天是她返城的日子。陆明霞告别乡亲,乡亲们一个个泪水长流;陆明霞一一亲过她的学生,学生们顿时哭作一团。映山红漫山遍野,采花的蜜蜂四处乱飞。此地,此物,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心碎?就要离开生活工作了六个春秋的中山,就要离开朝夕相处亲如手足的乡亲,就要告别渴望知识渴望外部世界的孩子们,陆明霞不觉肝肠寸断,她一步三回头,停滞不前。当青青的高高的中山逐渐在她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她再也迈不开脚步了。她眼前幻化的全是间陋的教室,眼巴巴的学生的和无可奈何的家长面孔。

她咬咬牙撕掉了返城通知书,沿着熟悉的的山道回到了中山村。

这一夜山村沸腾了,人们在陆老师居住的小屋前放起了鞭炮,大家围坐在火塘前彻夜长谈,不肯离去。

陆中山一路娓娓道来,关于她妈妈热爱山村教育的细节真是感人至深。也许是英雄力量鼓舞所致,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来到中山村脚下。

这里真是好景致,远远望去,中山主峰高高耸起,山尖上白云飘飞,山尖下茂密的松、杉、竹层次分明地从山头分布至山脚,中山小学就掩映在一片竹林中。欣赏间,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欢迎你,冰川先生。”

陆中山告诉我,这是她父亲王勇军,想必是镇教育组已来过电话通知了。

如今的中山小学已今非昔比了,新建的六间大瓦房一字儿排开,靠东三间作教室,靠西三间则是王勇军和女儿陆中山生活用房。房前有一个小型操场,操场一头是土制的单扛和跳远的沙坑,另一头是两副水泥抹面的乒乓球台。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正在场地上尽情玩耍。

吃罢晚饭,来了满屋的乡亲,大家争着讲述陆明霞老师的故事。从乡亲们那朴实无华的赞美之声里,不难看出陆老师人气之旺,不难体会乡亲们对她的依依怀念之情。

1980年,陆明霞又有一次返城机会。那年夏天,陆家不断来信,说是在省直机关为其物色了一个对象,男方是一百二十个同意,就等女方意见了。只要女方点头,立马就可办结婚手续,结了婚,陆明霞就可名正言顺投靠丈夫返城了。陆家对此很看重,十分期待。

这时陆明霞已在和回乡知识青年王勇军热恋。他不忍心抛开王勇军,更不忍心撇下那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们,即闪电般跟王勇军结了婚,彻底断绝了回城的念头。然后,两人一个勤于农事耕种,一个精于教书育人,经过二十年苦心经营,于是有了今日学校之规模和他们可爱的女儿。

乡亲们宁肯相信陆老师是累死的,而不相信是病死的,因为中山村人至少都能活到70岁以上,像陆老师这样的世上好人怎么可以在47岁就告别人间呢?陆老师是在暑假被肝病夺去生命的。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她握了31年的教鞭郑重交给了女儿,瞑目之前没有片言只语,只是深情地看了看女儿、丈夫和在场的乡亲。

送走乡亲们,我跟王勇军父女翻遍了陆老师遗物,希望能从陆老师的日记里、笔记里和其他一切文字里找出她生前关于人生、事业的豪言壮语来,几段,一段,那怕是一句半句也可以。然而,令人失望,她的文字遗物,除了教案还是教案,再不就是关于某个学生某个阶段行为举止状况以及她实施的引导方法和效果的情况记载。

这一夜,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努力地回忆着三十年来陆老师在中山小学所做的一切,并试图从这一切里找出这个平凡女子的思想轨迹。是什么力量能使陆老师断绝回到繁华都市的念头而甘居深山老林奉献青春奉献终生呢?为什么陆老师能默默无闻地为党的教育事业而无私耕耘,而我们有些同志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却只能在那里为个人的蝇头小利而斤斤计较忙东忙西呢?咦,两相对比起来,一个是多么高大,一个又是多么渺小啊。

早起,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采来一束束野山菊,小心翼翼地将它献在陆老师的坟台上,并在心里为逝者祷告。

此时,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万道霞光透过无边的竹林泼洒在陆老师坟茔的墓碑上,熠熠生辉。

这墓碑立时在我眼前升高,升高。这是一座丰碑,它可以与高高的中山媲美。

啊,中山青青中山高,中山下安息着一个平凡却又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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