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河边有个二曲村,二曲村边有条二曲河。
离二曲村一箭之地的二曲河边,有三棵又粗又老的柳树。树杆一律向河心倾斜,幽深的河水在这里打着漩儿向南逝去。近来这儿鬼闹得厉害极了,传闻老柳树下的河面上有扑通扑通的声响,随后便是水龙老爹那苍劲的“冤啊,冤啊”的哀鸣声。
这鬼闹得很敏感,为年轻的村支部书记所不容,他马上召开全体村民会议,名正言顺地破除迷信,宣布从此不能传言二曲村老柳树下有鬼,再不能提“扑通”、“冤啊”两个词语,否则罚出水利差一个。
谁知,“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二曲村柳树下的有鬼的传闻越传越神。不几天老树下有鬼的故事厚厚蒙上了文学色彩,在“扑通扑通”、“冤啊冤啊”声响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竟有人目睹一黑色人影从柳树上往下跳,姿式潇洒得不亚于奥运健儿争夺冠军时关键一跳。总之,这鬼越传越灵显了,以致学龄前儿童也很神气地报道说:“听见了听见了,扑通扑通声好响,看见了看见了,水龙老爹穿黑衣往水里跳。”
二曲河柳树下有鬼无鬼,难以证实。二曲村里有个水龙老爹却是千真万确,且他在这儿有着悲壮的一幕。
二曲河在二曲村这儿转了个急弯,弯得如同臂肘,二曲村就在这巨大的肘子上,奔腾而下的河水通过肘子时要绕弯儿,漩水过后便堆积大量泥沙,造成河流不畅通,于是上游河水便猛涨。一旦河堤承受不了,便在薄弱处溃口,每每把二曲人淹得屁滚尿流。
可二曲人就是健,一次次被淹得如同落汤鸡,一次次又抖擞精神重建家园。一九五四年谷黄时节,二曲人又叫凶狠的洪水赶得妻离子散。大水退后,那熟田熟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泥。水龙老爹那时还年轻,二十郎当岁,青春勃发,托祖宗福荫认得一大箩筐字,凭这他成了村里的新潮人物,共产党把他拉进了大门,委他以二曲大队支部书记重任。
灾后,水龙老爹首先带领社员把沙层剥开裹拢,在良田良地上种上大秋作物以图生产自救。他望着满畈群星闪烁般的沙丘,心是中打定了一个主意。一天,他把这主意告诉大伙,险些被众人剥了皮抽了筋。
你道这主意是什么?原来,水龙老爹把河堤溃口的原因归究那臂肘,他打算把村子移到对面山坡上,挖掉臂肘,使二曲河裁弯就直,让二曲人水旱无忧。
水龙老爹的主意一出口,立刻遭到群起而攻之,这里只让老四爷出来说话,就足以证明青年水龙的主意变不成现实。
老四爷胡子花白,拄着一根拐杖,腋下夹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他颤巍地来到村中央稻场,用拐杖指着水龙发话:“你这个抽筋的听着,你知道咱二曲村为啥这样发旺吗?这肘子是龙珠,前朝地理先生说的,总有一天咱二曲村要出皇帝的,前清一位王爷愿拿五千石良田来换这个肘子,都叫咱有头脑的先人给谢了,你别叫共产党把脑子洗得发热,你要是挖了这龙脉,坏了咱村出皇帝的好事,我就跟你拼了。”
老四爷子还要举拐杖训水龙,幸好让大家给劝住了,都说水龙好歹是村里头号官儿,挨打掉面子;现在又是共产党领导,不兴打人。老四爷这才把举到半空的拐杖落了下来,愤愤地对水龙说:“好好瞧瞧这册子,看咱祖人中怎样的在周围八州十府风光风光的。”
的确,这本发黄的线装书(大概是一本县志)上,记载了二曲村二十位有名有姓的进士,其中还有两名状元三名榜眼四名探花,他们大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小至七品县令,这些都是二曲村人引以为骄傲的,若不是那位地理先生吐露村名改不得的隐言的话,恐怕早用“状元村”为名了。
水龙被老四爷唬住了,当即打消了挖肘开河的念头,此后,若干历史运动中,由青年而至中年而至老年的水龙虽然用阶级斗争武器来下决心挖肘,但终究未能斗过老四爷子他们。
历史之河流淌了半个世纪,水龙老了,被人唤着水龙老爹,当他埋完最后一堆沙丘时,他头上飞来一顶自动让贤的花帽子,手中的支部书记大权近乎是被一个年轻后生夺了去。
站在二曲河堤上,他满腹愁怅,肘子上那泥沙淤积洲如同孕妇的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几次提议控肘疏浚河道之事,都让年轻书记支支唔唔地给打发了。没法,他只好私下去找人商量挖肘开河,却被人嘲笑作神经病,挖苦他怀念逝去的权力。说实在,他真有点后悔不该放弃了权力,眼下他不是几十年前没长胡子没生儿育女的青年水龙了。但凭着这把年纪,凭几十年党龄和支部书记权威,横下一条心挖肘开河并不是不可能的,可他终究未能这样做,这是他很抱恨的事。
肘子下的泥沙洲越积越大,俨如一尊探头探脑的大水怪,水龙爹急了,他再不去责任田干活,终日在水怪的头上挖沙取土,企图将它搬走。但他显得多么孤单,当年愚公移搬太行、王屋二山时,尚有儿孙帮助,可水龙爹儿子远在他乡工作,孙子尚在媳妇的肚子里,故而从初一挖到十五也只有他一人,而那沙丘并未减少许多。
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香梅,明知公爹举动自不量力,但她孝顺,不愿公爹因孤独而伤心,便常来助公爹一臂之力。
水龙老爹白天挖走一大坑泥沙,夜间一河山洪又把它们送了回来,而且报以十倍。
肘子下的泥沙之洲越积越大,水龙老爹急得日里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终于,他壮起胆来跑到县水利局,死磨硬泡将水利局长给缠来了。局长先生一看那肘子,眉头打了个大结,他把年轻支部书记给克一顿,指出了肘子下那沙洲尤如一颗定时炸弹,而二曲村人就坐在炸弹上吃喝拉撒睡。临走时,他叮嘱年轻书记在入冬后要组织人拆迁房屋,挖肘裁直河道,永除隐患,而眼下汛期要特别注意防洪保安。
送走水利局长,年轻书记脸上还是火辣辣的。他知道这位局长与乡委书记是把兄弟,要是他回去吹一风,自己转干的希望就会罩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他好气,他要把气全发泄在水龙老爹身上,他指责他多管闲事,他咒他老不死。
局长先生走后不几日,谷黄了,满畈的稻香叫人陶醉。这天傍晚,太阳火红的掉下山去,夜间却意外地下起暴雨,竟连下了一夜一日。二曲河水陡涨,在翻越肘子时,发出裂人心肺的咆哮声。二曲人傻了眼,手足无措,年轻书记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老四爷子大喊儿孙快搬细软逃命。
河堤上慑人魂魄的锣声响了,那是金生大伯发出的,然而响应锣声的只有水龙老爹一人,他夹着一捆稻草向金生大伯打锣的地方跑来。河水已漫上河堤低凹处,河堤上的泥沙随着洪水很晌地向坝脚泻去。
金生大伯臭骂年轻书记,要操他八代祖宗。一阵狂风夹着暴雨把他打了一个趔趄。他艰难地翻起来,接过水龙爹手中的稻草捆说:“水龙兄弟,你回去吧,我那侄媳妇还在坐月子里呢。”
水龙老爹伏在稻草上用身子压着豁口:“不行,要死我俩死在一块,丢下河堤回去是杂种养的!”
“哗——”洪水十分藐视两老人的存在,从他们身下和左右侧突破,咆哮着向圩里渲泻。
水退了,当年轻书记回来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豁口的二曲河堤和满畈黄灿灿的沙滩,从那豁口里还有一股小流懒洋洋的向圩里流淌,就像一个恶心的人吐出的酸水一样。
这次洪水只死了四个人,他们是金生大伯、水龙老爹、水龙老爹的媳妇香梅和水龙老爹出生才十天的孙女小香梅。
年轻书记报灾很有艺术:在党支部的精心组织下撤退迅速,生命财产损失压到了最低最低的限度,所死四人皆为不愿意撤退的老弱病残者。此次撤退体现了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云云。
上级嘉奖年轻书记,拨给二曲村若干万元救灾款。
到了冬天,年轻书记又组织劳力把豁口堵上了,重复埋沙造田的壮举。
水利局长也没来催挖肘改河道的事。不知怎的,村里却流言四起,说水龙老爹是水鬼推下去淹死的,是报应。老四爷子灾后的第一件事是把那本在逃难中弄破的线装书整理好,接着赶忙把水龙老爹的功过评定了,是四六开,四分功劳是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九四年这四十年里带领群众埋沙造田,使全村粮食增产一百二十一万五千二百一十斤,即便是六一二年那样的荒年景里,全村也没有饿死人;六分过则是他先后五次大动干戈要挖肘开河道,这举动伤了龙脉龙骨龙心,气了祖宗,结果使二曲村风水宝地龙气大伤,原本今年高考该中三甲者纷纷落马,中共党史上本村一位不大不小的人物因被查出历史上有变节行为而被除名,所编新县志因排版工人疏忽而忘掉本村一名状元的名字,使得本村状元人数少于河西村,屈居第二;几百年没有过桃色新闻的二曲村,灾后居然有了汉子扒灰媳妇偷人闺女私奔等丑闻一齐出现等等。由此推论,本村后代实难有真龙天子出现。这些都是水龙老爹惹怒天神地鬼的过错,因而对他只有四六开。老四爷评论完毕,有人立刻附和:“活该!死了没人念,活该!”
忙完了对水龙老爹功过评判,老四爷子则又忙着去请道师,筹划弥补水龙老爹伤害龙气的亏空,老人奔走得辛苦,一身大汗让倒春寒风一吹,从此便躺倒永远站不起来,道师爷一并为他做了道场。
众人一致意见,肘子不能挖,河道不能改直,二曲人宁可再逃一百次一千次水荒,再建一百次一千次家园。
三颗老柳树记载了二曲村二曲河过去的风风雨雨,也将记载二曲村二曲河未来的恩恩怨怨。
扑通声将会依然存在,不知到哪年哪月消失。
一缕青衣还将从老柳树上掉下去,不知到哪年哪月绝迹。
哦,多灾多难的二曲河二曲村二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