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公司

1今天是小年，虽然天不紧不慢地下着小雪，但赵家墩的孩子们似乎不怕冷，他们在村前村后跑来跑去，笑嬉嬉地往小汽车的后视境上哈气，然后用衫袖擦拭，对着镜子做鬼脸。间或，有调皮的小男孩甩出炮竹，接二连三地发出“叭叭”声响，吓得小女孩哇哇直叫，使得年节的氛围愈发浓烈。

这时，村民小组长根雄腋下挟着一封万字头，用手卷成一个广播筒，站在门前稻场上大声么喝：“喂，各家各户的大人们出来呀，再华家的小汽车开回了哟。”

这是赵家墩的规矩，谁家新置小汽车，第一次开回来时，全村人都要聚集村口放鞭迎接，以示喜庆吉利。

人们陆陆续续地集齐到村口，这时再华的小汽车也由远而近地缓缓开过来，那边再华一声汔笛长鸣，这边根雄就忙不迭地点燃了快引，噼里啪啦放得烟雾沉沉。

再华和他妻子菊英赶快下车，再华敬烟，菊英将大把大把的糖果撒向空中，孩子们便踊跃地去抢，把个小小嗬包都塞满了。

根雄嘴角叼着“红双喜”，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个劲地说：“这下好了，齐了齐了，赵家墩家家都有小汽车了。”

2赵家墩背山面湖，笔架山成半月形环村，村后树木葱茏，村前湖水汤汤，有风水先生说赵家墩是个典型的燕窝地，发。有游客来此踏青，在村后背回龙山上的鸡鸣寺前驻足，还诗兴大发，口占七绝来着：“城隅东去见山庄，斜卧回龙燕子翔。今日鸡鸣天布彩，流连游客尽忘乡。”

村子不大，也就二十八户人家，一色的姓赵。村民个个勤勉，山上成片承包栽果树，湖边成片围栏养回鱼，还有的就着美丽的农家风光办起“农家乐”。大家较着劲儿比发家致富，就像端午划龙船，二十八条，齐头并进，谁也不甘落后。挣了钱，就比家当，十几年前比彩电比冰箱比摩托，七八年前比楼房，近几年就比起了小汽车。你家有，凭什么我家没有，我的一双手又不比你短些，于是大家挣钱挣钱再挣钱，发家发家再发家，你有我有全都有。比着比着，就把再华家比落后了。

再华家掉队，并不是再华家好吃懒做不努力，那是有原因的，正所谓因病返穷。前两年，再华母亲得了重症，一家伙连开三次刀，命是救住了，可送到医院里去的钱总有一蛇皮袋，二三十万的家底一下子就被掏空了。眼见人家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回开，再华心里着实很急，几次跟爹提出要辞职，去赚笔钱回来买小车。

再华和媳妇都在村小当孩儿头，凭他们的一点工资猴年马月也买不起小汽车。再华爹劝再华莫辞职，继续当好孩儿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眼光要放远些，你不当教师他也不当教师，岂不把村里的孩子都给误了。劝住了儿子，自己就行动起来，把几亩田地和鱼塘转包出去，一开春就带着五千元本钱下深圳，走时在村里放下了狠话：“去深圳开家小公司，保准腊月开辆车回家过年。”

到了那边的第二个月，再华爹打电话回来说，他的宏发公司已开始营业，还用公司的座机与小组长根雄通了话，告知等公司扩大了，就要回来招工。根雄把他与再华爹通话的内容在村里一广播，不消半日，周围好几个村子里的人就知道再华家要发财了。

到了腊月，再华爹没有回家过年，只是在月中又汇回了十万元钱，告之家里，公司有好些货物堆放在仓库，只有他这个当经理的留下照看才把稳。电话里，再华爹一再叮嘱再华车要挑好点的买，价位在二十万元左右，争取是村里一流的，千万不要落人后，钱不够，先借一点，年后公司出了货再汇一笔钱回来。

3黑亮亮油光光的小车停放在院里，再华娘从车头摸到车尾，又从车尾摸到车头，心里高兴是高兴，可总像失落点什么似的兜兜的，打不起精神来。过了二十五，娘常在儿子和媳妇面前说：“今年有了小车，要是你爹在家过年，你父子俩开车到外婆家去拜年该有多好哇。”

夜里，菊英对再华说，爹为了给我们趁体面，拼着一把老骨头在外做生意赚钱，现今孤身一人在外过年，该有多冷清，我们做儿女的不能不孝，要去暖暖老人家的心。因此，我提议正月初二到我娘家拜完年后，初三就到深圳去给爹拜年，陪爹陪到正月初八，等公司员工上了班，爹有了伴，闹哄了，我俩再回来赶开学如何？再华说，好，我正有这个意思，就怕你不愿去，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此行可一举数得，一者尽孝给爹拜年，二者我俩没到过深圳，就此可去观光观光，开开眼界，三者春节期间高速公路免收小车过境费，可节约一笔费用，四者高家有两人要去深圳打工，他们愿出去程全部加油费过境费，我们又节约了一笔开支。

第二天，小俩口把他们的计划告诉了母亲，再华娘一听就来了精神，直夸儿媳和儿子有孝心，于是就去打点，割了一大块腊肉，包了一包银鱼，挑了一瓶豆豉，灌了一胶壶糯米酒，说这些都是你爹最爱的。

4正月初三傍晚，再华和菊英赶到了深圳，好不容易按地址找到了爹的宏发公司。说是公司却没有一点公司的样子，实实在在的是郊区的一户人家。户主姓卢。当卢先生弄清来人是赵师傅的儿子和儿媳后，就把真情告诉了小俩口。

卢先生说，你爹并没开什么公司，他在这里拾荒，他怕村里人听说靠他在外面拾破烂给儿子买小车，丢了你们的面子，就谎称他在深圳办了家小公司，隔三叉五往家里汇些钱，以瞒人耳目。他又借我家的座机电话，对外称是宏发公司的电话，并由我帮他接听，除每个月支付这部座机的所有电话费外，他还每月另付我一百元接听、记录费。这部电话也就等于是你爹联系家里的专线电话，开通以来，只有一个外人听了这部电话，那就是你们的村民组长根雄。所以你们每次打电话来，都是我接听的，次次都说赵经理在外忙生意，这就不难理解了吧。不过你父亲确是个有能耐的人，这我很佩服。他最吃苦，脑子又活络，他把附近的几个大工厂的废品给包了，每月拾荒的收入总在一两万多。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玩不转的。就说这大过年的，人家都在家里度假休息，他正月初一一大早就拾荒去了，我劝他歇几天，他说就这几天收破烂的人少，而市民丢弃的破烂又多，他去收了来，既增加了收入，又清洁了城市卫生，一举两得，该有多好呢。看，这就是你父亲的做人品德，多么好的人啊。

正说着，父亲蹬着三轮车回来了，车箱里堆得满满的，大多是鞭炮的外包装。再华爹看见小俩口突然来了，很是惊讶，嗔怪：“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来？来深圳玩玩也好，你娘还好吗？”

媳妇菊英回答：“不打电话，就是为了给爹一个惊喜，娘好着呢，给你捎来了许多好吃的，还有家乡的纯糯米酒，香喷喷的。”说罢，就从小车后备箱里把娘捎来的东西都提了出来。

再华给爹倒了一杯热茶，敬上一支烟并为爹点上火，就叫爹歇着，唤来妻子一道把三轮上的破烂卸下来码好。

卢先生好生眼热，当着老赵的面直夸：“老赵，你有福哇，多孝顺的儿子媳妇，我要是有这样一对小的，三日三夜都睡不着觉。”

忙完，爹自豪地说：“走，回家去。”

爹的家离卢先生家十几米远，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大水泥筒。爹在水泥洞上铺了一张杉木板当床铺，一个纸箱放换洗衣服。纸箱底下放上几块红砖垫着，上面是洗漱用具。全部家当在此，活动空间只有两三平方米。

菊英说：“爹，你老受苦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爹说：“我这不住的好好的吗？我天光出门，断黑进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方，热天有蚊虫，我就在水泥筒两头蒙上纱布，海风吹来，凉悠悠的，好过。”

夜深了，爹要小俩口去宾馆开房，媳妇菊英说什么也不同意：“爹，你在这水泥筒里住了一年，未必我们一夜也住不得？”于是爷三似坐似睡就在水泥筒里窝了一夜。

这一夜，再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后对爹说：“爹，这个破烂不能再拾了，你得跟我们一路回去。”再华的理由是爹的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人在这里，有个头痛眼热的没人照应，虽然能赚两个钱，但家里人很不放心，也叫外人议论做儿做媳妇的不孝。回去后，先把小车卖了，到工商注册成立个挑花公司，做工艺品卖，爹当经理。如今家乡的挑花工艺品很有市场，我在工商局有个同学，他总动员我办挑花公司。

爹一听小俩口的主张，就不同意：“我这里刚刚打出一片天下，正是赚钱的时候，怎么可以说丢就丢了呢？”正在爹不情愿时，来了两个着制服的城建人员，他们来通知老赵，这儿正月初七就要开工建设下水道，请老赵快速处理废品，搬走水泥筒里的床铺，不要影响施工，否则要受处罚。

这突然而来的新情况，叫爹没了退路，只好与小俩口一起把废品都卖了，将床铺板送给了卢先生，又去与几个工厂的联系人告个别，然后与儿子媳妇一道回到了赵家墩。

5 两个月后，在家乡县城闹市区，宏发挑花工艺有限公司挂牌成立。再华爹当经理。村小学与邻村小学合并，教师职数多了，儿媳菊英正好辞职，给公爹当个下手跑里跑外打点生意。

年底，再华家又开回来一辆小汽车，价位在三十多万，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村民又照例集合在村头放鞭迎接，小组长根雄嘴里叼着硬“黄鹤楼”说：“不错，不错，这是我村第一辆豪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