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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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朋友感情深是真的！”每每见我的友人兰香来访，隔壁王阿姨就赞叹一番。
我下班回来，妻问我：“怎么兰香还没来，惊蛰节都过三天了？”是呀，莫不是今年初春雨水多，气温低，兰草花开得迟，要不，她肯定来了。
兰香，姓张，山里人，十二分的老实。据说，兰香小时长的很俏丽，面部如一无瑕碧玉，光彩照人。不幸的是，上初中一年级那年，小兰香在一次化学课实习过程中，面部被浓度硫酸严重灼伤，从此，她脸上疤痕连疤痕，如同久雨初晴后的黄泥巴路，到处是隆起的小丘，难看极了，甚至恶心。因此，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婆家。
她在每年的惊蛰节那天，总要给我送来一把兰草花，并亲自找来一只大瓷缸，盛上大半缸子清水，然后将兰草花散插在里面，端到窗台上，时逢微风吹来，满房角角落落都香了起来。罢了，兰香即对我重复着：“惊蛰春分，万物复苏，兰草是最早开花，最早飘香的，我们哪里满山满岭都是，可惜你们城里没有。”
我们相识并结下友谊是在高中时代，数来头尾快二十个年头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向叫同学们冷眼的山巴佬张兰香，居然从家里的山岭上采来了一把兰香花，教室顿时香成一团。她还跑上讲台述说兰草花的好处，可入药呀，可制成香料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跟平常判若两人。
不料，这香气不会绕弯儿，竟笔直钻到管校代表的房里去了。晚自习，张兰香受到严厉批评：“很痛心呵，同学们呵，张兰香革命书读不进呵，把什么花呵草呵搬到教室来了呵。”管校代表激动得两手攥紧拳头，用“诗”一般的语言继续教训兰香和全班同学：“同学们呵，别看这兰花草花香呵。可这香气掺杂着资产阶级的毒气呵，大家知道呵，毒气可以把人毒死呵。警惕呵，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呵！”
听了这话，我不明白，情不自禁地为张兰香辩护：“兰草花本来就香嘛，谁说它不香呢？”
“谁这样说呵，嗯呵？！”
管校代表的逼问，使我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火冒三丈，腾地一声站起：“是我！”
“呵。是薛歌呵。”大大出乎管校代表意料，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立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好呵，没想到首先中毒的就是你这个团支部书记呵……”
晚自习的钟声终于在管校代表的呵呵中响了，同学们议论着我和张兰香的糊涂思想，分别向男女生全宿舍去了。张兰香没有回寝室。她穿过操场，朝校园围墙走过去，我跟在她的后面，尚隔三十来步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张兰香，你哭什么呀！”我安慰她说：“你没有错，你是遵照毛主席教导办事的，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兰草花就是香的嘛。”
张兰香没有回答我，她调过面来，抽泣声住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怒气难平的样子。
“你也喜欢兰草花？呜……”
“喜欢！”
“那好，今后，我每年送你一把兰草花。”
“太好了！”我不知她突然许这个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高中毕业后，我们各奔前程。虽然我俩是一个县里的，但她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程，且大多是没有交通工具可使的崎岖山路。她信守诺言，总是在惊蛰节那天，准时将兰草花送来，风雨不误期。
那年农历二月初，我结婚，正赶上兰草花盛开时节，她对我说：“老同学，你办大事，我送你点什么做贺礼呢？就送八把兰草花吧。”
于是，举行婚礼那天，她背来一大蒌兰草花，又负责把这些兰草花分成八把，盛在八个杯子里，分布在每一个显著位置上。洞房立时馨香四溢。
翌年，我们的小生命毛毛恰好也在兰花开时节出世。毛毛出世的第二天，她就送来了一把兰草花。她晓得我爱人的产期在最近，但不知毛毛已出世，到家方知迟来了一步。她打着自己的头说：“该死，要是早一天来，毛毛一到人间不就闻到了香气吗？”过了几个月，我们到她家里去，她母亲对我说，兰香为那事，一连自责了几个月，出门进门总是喃喃自语：“该死，要是早一天送去……”
要说张兰香其貌不扬是很恰当的，她的脸上确实没有一点让异性动情的地方，有的是山里人的土气、呆板，穿着也是陈旧式样，站在十字街口，十有八九说她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对于我和她交成异性朋友，人们很是不理解，但我心里清楚，她外表虽丑陋，内里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她的高尚品行是我们友谊的桥梁，兰草花只不过是这座桥梁的某种造型而已。
如今惊蛰节过去了，老同学没有照例送花来，妻和我当然犯起疑思：她有要紧的事做去了吧，兴许是相亲，但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
好事总是不由人想的。第二天便有消息传来，说她在最近一次水利建设施工中，因保护他人生命受了重伤，生命垂危，现正在县医院抢救。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妻噙着泪水出了门。
不一会，妻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大把兰草花，说是从街上那些小贩摊上高价买回来的。她让我和她一起去看望兰香。
一路上，尽管春风阵阵，但这兰草花始终散发不出芬芳味儿来。
“嘿嘿，老同学，惊蛰春分，万物复苏，兰草花是最早开花，最早飘香的呵。”这是兰香的话。
“走吧。”妻拖了我一把，方使我从兰香的音容笑貌中回过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