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狄河是离我最近的河
但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它
因为它深刻,它忧伤,它苦涩
不为了哺育,它的两岸无人家
它只有连绵的高山
两岸是悬崖。它的形成
注定是孤本,或绝唱
我捧在手心里的水
冰凉。我所有听到的传说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上国狄,下国狄,国狄有个好苗人;
上龙塘,下龙塘,龙塘有个好苗王。”
2
狄:举起火把带着猎犬追赶太阳的
部落,典籍中的北方
辽阔,奔放。嗜血的刀
苍茫的图腾,被
天地的战神所吞噬,蚩尤的口语
一吐,牛头挂于苍穹
跪拜的膝盖一千年
疆域无限。九黎壮大
天下劳作的人,称为黎民百姓
我是从北方被放逐而来的狄
绣在女人衣上的
三条河流,五千年流淌,质色不改
3
国狄河,受伤的沟壑切入太深
树林医治了裸露的肌肤
我却医治不了内心的野兽
我所有要展开的伤口
都是从这条深谷流出血液
翻着被草木装订厚重的大书
以河为中线,两岸山上的村寨
学飞、人打、监区、东务、东容……
消失了的,依然保存的
在口头上,在记忆里
西波王,他雄伟的金銮殿
是国狄河的灵魂
多少代人不断的魂牵梦绕
植入脑海的骨符
4
学飞一方水土,忧郁的坟葬
刻上我的脑力劳逸。即使墓碑
让清朝嘉庆年间折成了两截
我每年清明扶正字体
也能识别宗祖的名姓。即使
一片参天大树占领
腐叶一毫一毫地把坟堆消磨下去
我也会在林中的缝隙找到
半片青天白云,给予深埋地下的骨头
祭一袋平安的年岁
学飞,悲伤是春风扫过苍白的草叶
迅速地抚过我的难言之隐
5
人打有明朝一场战争的后遗症
有民国,一场战斗决定一个寨子的命名
背着百亩的土地负重前行
苞谷,花生,辣椒,红薯,按时序
为形如农夫挑箩筐的贫瘠山寨
增加几块钱廉价的农业
寨子两头的油桐,从开花到结果
六月份的天牛吃掉了几棵
左边像青龙的山藏有八只刺猥
右边像白虎的山筑了一口石头水缸
十几座木房依山而建
早晨推开木门,可以看见旭日东升
像一轮烧饼填充我年少的饥馑
6
我梦见监区是不可思议的历史之墙
我梦见我的曾祖父被囚禁至死埋于堂屋
我梦见开荒的农具
在二十岁的青年人手中击打
月亮之上的梯田
我梦见天火烧掉监区的茅房
烧成一张扭曲的脸
我梦见两只猫头鹰停在一棵
孤独的柏树上
为监区有罪的山水嘶鸣黄昏
我梦见上树的豹子一口吞噬了
在树上捣鸟窝的孩子
7
东容置于一处断崖上。村子很大
密密麻麻的楼房,让我
从小相信:山的那边依然是村庄
一条水泥路进村,别墅型的洋楼
站着不说话,只用沉默
把我引入纵横交错的巷道
傍晚时分,不见什么人
偌大寨子,唯有一架挖掘机整理池塘
发出一阵阵寂寞的吼叫
我晕头转向。悬崖勒马西望
山的那边依然是村庄
山的那边没有洋楼,只有落日
苍凉的夜晚无人留守
8
山上隔河而建的村寨
房屋和果树,与死去的少女
羊群在青青的坟头啃着草杆
东务夕阳下的田野
在一片荒芜的天空下
仿佛十首诗歌的村庄
各自安命地寻找致富的门路
这个村庄的建设者
谁能够目睹死亡背后的生养
在远离城镇的日子里
隔河而建的村寨
夕阳中北去大雁的火焰
有多少女人,留下情歌
面带微笑地抱着诗歌和寂寥
用巴代雄的信咚诉说
9
龙塘的名字溜进我的大肚
一段血性的历史模糊了
龙西波的足迹该到哪里去找寻
亦幻亦真的传说
一把大刀截断一条河
一支马鞭长成参天的枫树
枫树下,是田野和村庄
枫树下,是寨子和山岗
破败萧条,难以置信的杂乱无章
已没有龙和王驻扎
龙,被残酷的统治者给斩了
王,已经战死疆场
龙塘,唯剩稀稀拉拉的空壳
恰好够一座水库淹没
10
国狄河,乱石穿空的时候
茅草屋经常被一夜烧光
茅草屋经常又一夜搭架
国狄是躲避战乱,躲避匪患
躲避生与死的争质
如果男人不拿枪反抗
我生命的故乡怎么叫“人打”?
如果女人不携儿带女躲藏
我失去的故乡怎么叫“监区”?
11
我的祖母经常告诉我:
孩子啊,国狄悬崖的那些山洞
是躲兵痞最好的藏身
但我,庆幸不活在躲避的国狄
我已经不需要山洞
我是明目张胆地开土、犁田、种植
我是明目张胆地丰收
12
我的父亲说,一头牛的宿命
是把骨头种进脚下的土地
这块只有高山和峡谷的土地
我的先人们一代一代地
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于是当我面对国狄
我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沉默
埋葬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
他们传承的图腾
我背弃信义。国狄上的梯田
像我荒凉的内心
野兽出没。我的枫木在红叶似火的
比喻里,逐渐老去
13
为了生存,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那些年我的先祖揭竿而起
自立为王。
那些年的国狄,风声鹤唳
我的先祖穿着草鞋带着大刀
攻克多少州府
那些年朝廷招兵买马
修筑南方长城
那些年的泪水是国狄河的绝望
那些年西波王
被赶尸回来的只剩一颗头颅
14
国狄瀑布,一个苗女的两行泪
为谁而流?
我坐在西波王坐过的马鞍上
隐隐约约地听到:
“我的王,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