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人世间,迄今为止我的世界里总共下了三场大雪,每一场大雪的降落,都在不同时期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自己。
一
二零零四年,我还是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一年冬天,日子进入腊月,大家身上的衣服逐渐变得越来越厚重,我也变得越来越爱赖床,家里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我和父亲母亲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块,冬天的夜晚我蜷缩在被子里,左右两旁是父亲和母亲的温度,让我觉得简直是寒冷冬天里的人间仙境,这样的夜晚不仅十分温暖,更是让我感到格外的安心,让我每一晚都十分踏实地进入梦乡,自那以后我再也寻找不到这般的安心。
第二天早晨,黑色的夜色早已悄然散场,亮澄澄的日光透过白色玻璃照亮了屋子,落在我的脸颊上,让我沉睡的意识渐渐淡去,但又不足以将我唤醒,那种感觉似醒非醒,直到父亲推开窗户玻璃和一声呼唤这才将我彻底成睡梦中唤醒过来,我一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明晃晃纯白的世界出现在我眼前,窗外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后山坡的树、竹,被雪压弯了枝头,或斜或残,低低地垂着,似白发苍苍佝偻着的老人。只剩下一块九十度垂直树立的泥坡面在杂草和树枝的遮挡下,未盖着白雪,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尴尬的裸露自己泥黄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我生命中留在记忆里的第一场大雪,这时的我享受着故乡给我的踏实与幸福,一面却期待着远方更辽阔的世界。
我的故乡在西南山区的一个宁静的村落,我们村与外界连接的那条大路还是水泥石子铺垫而成的,柏油马路是后几年才实现的,那时村里有彩色电视机的人家很少,有些户人家没有,我记得我跟着奶奶去吃席,填饱肚子我便跟着席上的一群大小孩钻进一个伯伯家看电视,那个电视机很小,放在一个陈旧的抽屉柜上,画面是黑白的,里面放着西游记,尽管是黑白的,但是有声音有画面的西游记故事足以吸引一众小孩围成一圈津津有味的观看,奶奶和宴席上的一众大人在悠闲地摆龙门阵,吃席还未结束,吃完了我们这一波又迎来下一波,一直要延续到天色变沉,主人家和帮忙办席的村民们才开始吃饭,晚上在主人家的堂屋里,院坝里都各自挂起几个最大瓦数的电灯泡,乱哄哄的一堂,有人在搓麻将,有人在对唱山歌,有人在玩纸牌,有人在闲聊。有一部分孩子像我一样守着电视机和大家一起看西游记,但也有另一部分孩子就在乱哄哄的院坝里玩起啦过家家,偶尔向正在打牌的大人讨要一点零花钱,一众小伙伴在黑夜里走过狭窄的田坎泥路,手里拿着手电筒发出一圈大小的光亮照在夜里脚下踏足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的欢乐与兴奋打破了乡村夜晚的萧瑟与宁静,一阵接着一阵的歌声与笑声萦绕在孩子们走过的每一处地方,那一刻仿佛世界没有黑夜,只是天空变成暗蓝色的白天。“吃宵夜咯……”这就进入了农村酒席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宵夜一部分是白日里没吃完剩下的饭菜,还有另一部分是糯米酒煮汤圆、面条、粉条等等,麻将桌上的人则各自招呼一声,报出自己要吃什么宵夜,没过一会儿就给你端上桌,一边吃宵夜一边继续打麻将,除了麻将桌上的人,其余大部分都停了下来,舒舒服服的享受一顿美好的宵夜,吃完一伙人坐在凉爽的庭院里在闲聊几句,不久便散去了,只剩下很少的人留在主人家过夜。每次跟着奶奶在村里吃席,我都在心里暗暗祈盼着,希望村里的人们能够多留住奶奶一会儿,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享受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光。
小时候我很骄傲的地方便是我家是拥有彩色电视机村户中的一员,那台电视机是母亲的陪嫁,它不仅是彩色的,尺寸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那时候我们住的还是一层楼的平房,爸爸和大伯两兄弟合住一栋平房,左边是大伯家的,右边的两个房间就是我家的,里面那间屋子是睡觉的房间,外面的这个大间母亲放了一个电视柜,彩色电视机就放在上面,因为有了这台电视机的存在,吃过晚饭我在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围在我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期待着每一天的动画片。
我总以为这样的岁月不足以撑起我的半部人生,直到后来远离它,踏上去往远方的征途,每遇见一次坎坷与困苦,都是它给了我力量,我才意识到就是这短短几年在故乡度过的时光,童年里拥抱过的大雪,在我的背后默默撑起了我的半部人生。它让我感觉到是如此的柔软、浪漫又氤氲多情,尽管后来的我跟随爸妈搬去县城念初中,高中去了市里,大学又去了千里之外的浙江,与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它却从未将我遗弃。
二
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十八岁那年落进雪地里化开的泪水、清晨结冰路上小心翼翼的走着仍旧在众人面前摔倒的窘迫、大雪纷飞的夜里独自一人看雪的孤独,在无人的雪地里,昏黄的路灯下仰着面发呆的行为……会在生活的琐碎里消磨,逐渐淡忘,直到昨晚夜里醒来,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抖,现下已是江南初夏的季节,夜里盖了两床被子我仍觉得冷,下半身的肢体也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酥麻,血液里仿若有电流的穿过,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穿回来,我双手交叉着紧紧地抱住自己发冷颤抖的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头在过冬的小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但我却想起了落在我生命里的大雪,十八岁那年的大雪。
没想到三年后,我躲在惊醒的夜里把记忆里中学时代最后一个冬天的那场大雪看了一遍又一遍。我高三,我家住在县城,我念书的高中在市里,距离我家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高中三年住校且学校一个星期只放周日的白天,晚上就要上晚自习,加上高三临近高考,学校基本压缩了所有的假期都用来补课。我常常不能回家,我是个慢热的性子,很要好的同学几乎没有,我唯一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在职校念护理,一个在别的学校念高中,高中三年陪我最多是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男生,中考我们并未考到一个学校,刚上高中那会儿,我们互发短信,我告诉他:“我在新的学校没有交到新朋友,时常觉得很孤独,如果你们在就好了。”
他说:“好,下个学期我来陪你。”
我以为他只是安慰我的话而已,并未当真,直到高一下学期开学报道那天,他站在大厅楼上的走廊里,我站在下面,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向声音处望去,他神采奕奕地面带微笑朝我挥手,他沿着楼梯跑了下来,站在我面前。他背了个橘黄色的大书包,穿了件深蓝色的牛仔衣,黑色的运动裤,黑色的篮球鞋,想起那一天,他像一阵从江面上吹来的风,来到我青春自由的旷野。
我说我就像夜晚里的一颗而不起眼的星星,只会在黑夜里出现,他对我说,在他眼里我是纯洁散发光辉却不耀眼的月亮,他是会在每个黑夜里陪在我身边的满天星星,我的心被他点燃,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像一个在黑暗里踏足久了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光照下来的方向。与他相伴的日子,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的事情,但唯独没有一起见证过一场大雪,所以我总在期待着,一场厚厚的,足以悄悄掩盖住我们躲藏在人间的躯体的大雪,很不幸,我期待的大雪迟迟没有到来,直到高三那年的冬天,他对我说:“我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他是艺考生,那个冬天要去远方的城市集训,没过几天他就走了,我们至那以后也很默契的断了联系,他走后的第一个周六,就下起了大雪,去往教学楼的路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周围的同学都各自有伴,一个搀扶着一个,我低着头迈着小小的步伐慢慢的向前挪进,我害怕摔倒,也害怕被周围的同学看穿我只有一个人。
那天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坐了很久很久,学校里的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小,穿梭的人影也逐渐稀疏,直到我的耳边只有夜里空荡的回音飘过我才走出教室,似乎只有离开了人群我才能得到短暂的自由舒畅。此时学校的路灯都还亮着,校园里仅有几个人在行走,我来到寝室楼后面那一块没被人用脚踩过的雪地,我蹲下冻得僵硬的双腿,伸出一只手指,一笔一画的用力在雪地上写下他的名字,一旁有一根高大的路灯,映射出暖黄的灯光铺落在晶莹剔透的雪面上,仿若一块柔软暖和的被子,我站起身一头栽进厚厚的雪地里,好冷好冷,大雪掩盖住了我一半的身体,雪透过我身上厚厚的棉服融化成液体流进我的身体里,我翻过身见暗蓝色的天空中不断飘下雪花,我看不见雪花的形状,只感受到它落在我脸上化成水的寒冷,我沉下来的心似乎感受到雪地上他的名字在我身体下逐渐融化消失。
我再次见到他已是临近高考的初夏,他艺考结束回到学校,那天中午放学穿过拥挤的人群,我和他四目相对,我才知道他回来了,直至后来高中毕业我也没见过他和我告别的模样,只是始终记得报道那天他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落在我青春时代里的大雪就此草草结束。
三
二零二一年的我在浙江上大学,十二月二十五号清晨,母亲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老家下雪了。我看发送消息的时间是早上的七点二十三分,脑子里不由自主浮出一个念头,母亲定是早起上班,想想我的母亲为了我们这些子女用尽全力去生活了,外祖母一共生了九个女儿,我的母亲排行第八,从小家里都有头上那些大的干活,母亲也算没吃过太多的苦,嫁给父亲头两年没有分家,父亲有兄弟三人,大伯母生下我的两个堂哥堂姐后改嫁他人,家里总共有八口人,母亲一个不擅长做家务的人,在那个物资还不算特别充裕的岁月,每日都要操心一家大小的伙食,偶尔听母亲说起,家里的男丁多,都干活胃口大,最好能吃上点肉,但那时候也就能吃点田地里种的蔬菜,一家八口人光是吃蔬菜就得吃掉许多,每次开火炒菜都是母亲最头疼的事情,那是还没有煤气灶,用的是大锅土灶,父亲知道母亲的难处,每每要烧火做饭都赶忙去帮母亲到处收敛可以作为燃料的干柴火,可偶尔父亲也有不在帮不了忙的时候,母亲总是感叹,事到如今,她似乎也忘记了,她是如何熬过那时的日子,几年之后分了家日子才过得轻松些。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劳苦大众,年轻时候还能卖点体力,存了点积蓄便从农村搬到了县城里,租房供我和妹妹上学,父亲和母亲年纪日渐增长,可以卖的力气也随着岁月增长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家里的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这几年疫情,在外不好找工作,好在国家扶贫政策的开展,在我家小县城附近开了几个工厂,母亲上班的工厂在城北,我家住城南,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母亲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都坚持早晨六点钟起床,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去上班。
在她还未成为母亲之前,周围人总说她任性,懒。嫁给我父亲之后,村里人也总爱打趣说,母亲嫁给父亲这样一个勤劳的男人真是享清福的命,母亲心里清楚,村里人话里话外都在嘲讽她懒惰,可是在她成为我的母亲之后,我时常觉得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好、最勤劳的母亲,从小到大,每天的一日三餐从未少过,我和妹妹想要的东西母亲也总是竭尽全力满足我们,哪怕现在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我和妹妹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从未少过一分,那些偶尔所谓“懒惰”也只不过在爱他的丈夫面前展现出来罢了,这又有何不可呢。
父亲年近五十了,仍旧跟着村里的年轻小伙们到处辗转找工地,卖力气赚钱供我和妹妹念书,每个月发下工资,自己留几百块钱生活费,其余的都全部花在我们身上,父亲是个不善长表达自己的人,文化水平也只是小学毕业,在我印象中从小到大,父亲似乎从未休息过,也没有睡过懒觉,从小都是母亲带我和妹妹上学,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打工赚钱供我们生活,只是偶尔回来。
回想我长大的这二十几年,父亲就像一头勤劳的老黄牛,一直一直努力的干活,赚来的每一分钱花家人的身上,对于自己只要有口饭吃活着便就心满意足了。在外打工的父亲过年回家扛着他装满行李的旧编织袋,让我感觉父亲的个头一年年的在变小编织袋又大了一些,夜里醒来,每每想到此处,都让我泣不成声。在我念小学四年级,妹妹念小学一年级,那年夏天的晚上,母亲的手机里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一条仅仅两个字的短信:想家。母亲拿出短信给我和妹妹看,一遍开玩笑说:“你们爸爸从小学习就不好,上学的时候拼音学得就没我好,这两个字估计花了不少时间。”母亲在我们面前表现得似乎很不在意,可是那时的我就知道,母亲其实也在深深思念着远方的父亲,那一刻,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单薄,纵使父亲的身体并不瘦弱,可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父亲是如此的弱小。人生第一次当父亲,没什么知识文化,只能靠卖苦力赚钱,一家子的重担都担在他的肩头,让他一天也不敢松懈,与妻子儿女相隔甚远,独自一人在异乡,孤独的夜晚对家人与家乡所有的思念情绪最后也只能化作手机短信里“想家”这苍白无力的两个字。
这两年以来母亲偶尔会说我长大了,懂事些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也日渐觉得父亲母亲在岁月里变得越来越小,世上是有许多的事情都是他们无能无力的,未来的路还得我自己摸索,倘若哪天生活的天空塌下来一块,我也应该像父亲母亲那样,用我的肩膀给家人顶着。日子虽然过得贫苦,好在我们一家人都在努力的活着,互相爱着彼此,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这个幸福的小家庭。
简单的一句话,一刹那唤醒了我的记忆,使我积压在潜意识里珍贵的东西浮出表面,我顺着它的脉络,慢慢地寻找我人生的血液筋骨,关于故乡、关于青春往事、关于我的父亲母亲、更是关于我的生命之光与我一生的归处。
对啊,我的老家下雪了,我好想回去看看,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还有很多的书还没有念完,我还有很长的路没有走完,生命里落下的每一场大雪都是对我人生的馈赠,走过的每一步每一步,其实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我的生命里的第三场大雪落下时,我也做好了迎接第四场大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