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

（图片来自网络）

前段时间出差碰到了我20多年没见的老同学周大壮，寒暄过后，大壮非要尽地主之谊，请我去小酌几杯。我是不喝酒的，他自己倒是喝了不少，酒酣耳热之际，大壮问我:“你可还记得纽冬至？”

纽冬至那是我一辈子的痛，想忘都忘不了。我记得非常清楚她是初一冬至那天转到我们班的，她来的前几天一直在下雪，天冷得厉害，教室里连只炉子都没有，同学们一个个冻得缩在厚厚的大棉猴里，就像一只只圆滚滚的猪。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上午自习课班主任领进来一个小姑娘。

“她的棉袄真好看，还有蝴蝶结。”“她穿的是什么鞋啊？”女同学羡慕的议论纷纷。

新来的女同学穿一件裙式大红绸缎连帽棉短外套，外套两侧分别有一根绸腰带，在衣服后面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原来女生冬天也是能显出腰的。她下身穿一条黑色条绒裤子，一看里面套的就不是棉裤，因为不像我们这么臃肿，脚上穿着一双白色高帮鞋子，多年以后的我才知道那叫旅游鞋。

“我出生在13年前的今天，所以我叫冬至，纽冬至。我来自黑龙江……”

“哇哦，普通话好标准！”新同学的自我介绍立刻引来一片唏嘘。我所在的是一所镇中学，师资水平很一般，老师讲课基本上都是土话，开始还讲m-i-an棉，讲着讲着就成了娘花的棉（在我老家“棉花”读“娘花”)。这是同学们第一次在实际生活中听到普通话。

“东北人不是又高又壮吗，她咋这么小巧玲珑？那里不是雪飘飘风萧萧吗，她咋还白里透红吹弹可破？”

她的站姿也与众不同，我们都是外八字，而她是两只脚尖稍稍朝里，像漫画里的小公主。她来我们班就像一只黄鹂鸟飞进了猪圈。

我正在胡思乱想，不经意碰触到她投来的目光，明眸善睐秋水横波，不觉浑身一颤，手中的笔差点掉地上。

元旦学校照例举行演讲、歌唱、绘画等各种比赛。学校规定每个人最多报三项，纽冬至报了唱歌、舞蹈和绘画，结果一个人拿了三个一等奖回来。老师问她:你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报演讲？

她说对于没有对手的比赛，她不感兴趣。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班里的气氛也明显的越来越紧张，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打败纽冬至！纽冬至似乎也看出来了，她放出豪言:不高出第二名30分，就算她输！

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可杀不可辱。班里的前十名空前的团结一致，发誓要让姓纽的“死”得很难看。

很快成绩出来了，纽冬至高出第二名整整41分。

寒假休学仪式上纽冬至代表全校学生发表讲话，主席台上的她一改往日高冷的模样，声音高昂嘹亮，黑缎般长长的马尾辫随风飘扬。“班长，那是你该站的地方。”不止一个同学这么跟我说。“是我的，我终将要要回来。”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一个月冥思苦想彻夜不停的“爬格子”。我的习作终于在间隔一年后重登报端。

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举着样刊对我大肆表扬。

豆腐块大的文章在偌大的《青年博览》中很不起眼，但却在同学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等样刊传了一圈重回我手里的时候，豆腐块下面多了几个字:

有点意思！

我举着书吼道:“这是哪个混蛋在我书上乱写乱画！”我嗜书如命最讨厌人在我书上乱写乱画。

“是我！”纽冬至回过头。

“噢……噢”不知怎的，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别想太多。”她向我解释道:“不是夸你写的有意思，是我觉得有你这么个对手，在这个班还有点意思。还有我提醒你，说话要文明！”

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也尴尬的笑了。

可总觉得她对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为了这点意思，我顿时觉得生活多了很多意思。

觉得生活有意思的绝不只有我一个。运动会5000米长跑只因纽冬至喊了声“周大壮加油！”大壮在最后两圈硬生生超越了几十人，跑了个第一，停下来后腿累到抽筋，人累到虚脱。

冬至很少主动和同学说话，尤其是男生。同学们都说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冰冷冰冷的，但我知道她也有温暖的一面。

初二的时候，有个同学家里发生了意外，学校号召大家捐款。同学们几毛、一块的纷纷捐款，冬至也捐了一块。就在我要将捐款交到学校的时候，她悄悄找到我，递给我十块钱说:“帮我转交给那个同学，不要登记，也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为什么？”

“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给他增加心理负担。”

我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我贪污吗？”

她很认真地说:“我相信你。”

我和纽冬至的交集很少，记得一次一起去县里参加比赛，路上她问我:“你最喜欢哪本书？”

我回答:“《水浒传》。”

“我喜欢《格林童话》。”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读过里面的《青蛙王子》吗？”

我摇摇头，她很失落。

比赛完后，我饭都没顾上吃就跑到新华书店去买《格林童话》，可惜当时书店没有这本书。女儿出生后，我给她买的第一本书就是《格林童话》。

转眼进了初三，冬至依然是年级第一，无人能撼动，但我们之间的分差越来越小，相差不到10分，我希望在中考的时候能够超过她。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今天又是冬至了，纽冬至同学来我们班整两年了。她今天要转走了，因为她的户口不在这里，她要回黑龙江参加中考……”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班主任后面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下课后同桌告诉我:“纽冬至下午就不来了，她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她送给每人一件她自己亲手做的折纸作品，有仙鹤、小鸟、小兔、小马等小动物，也有玫瑰、百合、雏菊、太阳花等各色花朵，还有帆船、花篮等做工复杂的手工艺品。

我收到的礼物是一只绿色的青蛙，大壮是个漂亮的五彩球。

我偷偷跑出教室，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逃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里翻出编辑部前不久寄给我的奖品——一个大黑皮本子。

返回教室已经是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了，我借收作业的便利悄悄给纽冬至塞了张小纸条:放学能在校门口等我一会吗？

放学铃响起，冬至给我传过来一只“天鹅”。

“什么意思啊？”我抬起头恰好看见她走出教室的背影。

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我拿出黑皮本打算写两句赠言，打开铅笔盒，就看到了那只她送给我的青蛙，突然心里“咯噔”一下:青蛙、天鹅。她是在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手在发抖，笔尖深深地嵌进肉里。

“你不会告诉我，纽冬至现在是你媳妇吧！”我开玩笑地问大壮。

“说啥呢？如果她看上我，当初就不会送我个彩球了。”

“为啥？”我一脸疑惑:“同学们不都说那是他抛给你的绣球吗？”

“啥绣球。”大壮一脸苦笑，“后来我还专门托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人家说那是彩蛋，是叫我滚蛋的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人家是个高傲的公主怎么会看上咱这个小地方上的人。”

“那可不一定。她亲口跟我说过，她在咱班借读的时候还真看上了咱班的一个，可惜人家涮了她。”

“这人是谁啊，这么牛？”我很吃惊。

“我再三问她，可人家就不告诉我名字。只说他在她心中就是个王子，还说她走的那天，那人给她留了张小纸条让在校门口等他一会儿，结果她等到下午上课，那人也没来。”

我的心突然隐隐作痛。

“她说那天她还自作多情地给人鸿雁传书了呢……”

青蛙——王子，鸿雁——天鹅——

出差回来恰好冬至，我迫不及待地打车回了趟老家，在我房间书橱最底层的柳条箱子里翻出了用牛皮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黑皮本。翻开褶皱的外皮，“混蛋”两个张牙舞爪的大字映在眼帘，力透纸背的墨迹仍难掩暗红的血色，可以想象当初的少年是怎样的歇斯底里。

两团皱巴巴的纸团被夹在黑皮本中间，一团绿色的，一团白色的。我小心翼翼地将白色团纸一点点展开，只见上面一行娟秀小字:今日冬至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