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谷是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叔，因为出生在谷雨那天，所以取名叫“谷”。谷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他妈是他爹的第三任老婆。谷从小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是块读书的料，读到四年级就门门“吃鸭蛋”了，于是辍学回家种地。谷憨憨的，给人帮忙从不惜力气，四邻八舍盖屋垒墙、挖猪圈、盖鸡窝，喊他一声就来。但他爹却精明得很，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未干过赔本的买卖，因此家境颇为殷实，到了谷说亲的年龄，媒婆上赶着来提亲。

谷的爹读过几年私塾，略通阴阳学说，没事的时候喜欢给人测个字算个卦，居说十有八九是准的，于是人送外号“小半仙”。媒人介绍的姑娘很多，但他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直到一个叫“雨”的姑娘出现。雨是邻村的，比谷大三岁，在家排行老三，上边一个哥一个姐，底下两个弟，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土里刨食的庄户人。见过几面后，谷就遵照父命和雨结婚了。

雨很能干，也很强势，婚后处处管着谷。地里种啥庄稼、院里养几只鸡、栽几棵树，甚至过年过节给父母多少钱，不管对不对，谷都得听雨的。一次雨叫谷去集上卖鸡蛋，谷说:天快下雨了，不去。雨不听，非得要他去。于是谷就赌气爬到粮囤上不下来。雨就去把公公叫了来。“你还不下来，成什么样子！”爹将谷狠狠骂了一顿，谷乖乖地去卖鸡蛋了。

还没散集就大雨滂沱，雨很担心谷。谷回来了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湿，他跟全家人显摆:“我就知道要下雨，早早地躲在人家屋檐底下了。你们成天价说我缺心眼，这回我可一点也不缺心眼！”

谷爹笑笑不说话。

分家后，谷第一次盖屋，身怀六甲的雨带着谷奔波五六十里地去找姨夫买木头。雨的姨夫是一家大型木器厂的厂长，批给雨的木头又结实又便宜。木头拉进村，引来一大群人围观。“这檩条都能当梁用！”不止一个老木匠拍着木头感叹，再问价格更是嫉妒得眼睛冒火。

谷的房子盖好了，谷爹也累得病倒了。

爹临死前抓着谷的手艰难地说:“谷，你记着，你是木命，雨是水命。‘雨生百谷’，‘谷，得雨而生’……我走了，你要听雨的话，雨是你命里的救星……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稷吧，我是看不到了……”

爹去世一周，稷出生，是个女孩。

稷不到两岁的时候，谷的二女儿“米”出生。

雨不甘心，她发誓要给谷传宗接代，于是马不停蹄地“造人”，可惜到私人诊所做过B超后，都是女孩，于是接连二三地流产引产。在三十五岁那年，雨又怀孕了，私人诊所里的医生告诉她如果再流产就有生命危险，于是雨不再做B超直接躲出去生第三个孩子，她想赌一把。

雨躲到了外县姐姐家，谷就一个人在家种地照顾两个孩子。孩子越来越多，原先盖的三间房子不够住了，谷想在房子东边再接上两间，于是他开始自作主张地推土建台子。因为谷家位于黄河河套，在河滩里建房为防水淹，必须要垫台子，台高至少要五六米。说干就干，谷开始没白没黑地从大坝底下往家里推土，那个时候还是木制独轮车，车子一边放一个大竹筐用来装土。谷自己挖土，自己装车，自己推着车子爬土坡……

两个月后，台子垫好了，谷的腰也累弯了，从此再也没直起来过。

新房子盖好的时候，谷的第三个孩子也出生了，又是个女孩。有人出一千块钱要领养这个孩子，谷宁愿借钱交八百块的罚款也坚决“不卖”孩子。

谷的娘很生气，就给三孙女起名叫:“芡芡（欠钱)。”

雨再次显示出了她的强势性格:婆婆越是重男轻女，她就越是宠着惯着女儿。为了家庭安宁谷不得不迎合雨，于是俩人不管再难再穷，都要供应三个孩子读书，不管多忙多累，也不舍得让孩子去地里干活。

稷也还算争气，考了个专科，毕业后去了一家书业公司上班。

二女儿三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自动放弃了。

稷上大学的时候在班里谈了个男朋友，毕业的时候，男朋友给她买了个八百块钱的手机。上班后，班上一个男同事开始追求她，送她了一个两千多块的手机。

稷问雨“怎么办？”，雨说:“就是受点气，也要找个有本事能挣钱的，别像娘这辈子跟着你爹过得窝窝囊囊。”于是稷跟前男友分手。

稷结婚的时候，婆家在城里买了房，于是稷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城里人。

稷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因为婆家离得远，稷就让雨去给她看孩子，雨终于住进了城里，这是雨做梦都想要的。

稷的老公是公司驻南京办事处主任很会说话办事，不仅给两个小姨子找到了临时工作，还整天“妈、妈、妈”的不离口，他常跟雨说:“这里就是您的家，等妹妹们嫁出去后，您和爸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和稷给您养老！”雨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真的就把姑爷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村里的家也不回了，庄稼和牲畜都留给谷一个人忙活。

很快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米夫家的条件很好，在城里有房，但工作却不好。稷的老公就劝他给自己当司机，承诺一年给他两万块钱工资。于是大妹夫就跟着他去了，这时候稷又生了二胎，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于是稷就让米辞了工作帮她带孩子。

到了年底稷的老公以大妹夫“不够看眼色”为理由，只给了他一万块钱。大妹夫很不高兴，表示第二年就不跟着他干了。于是稷两口子就挑唆米跟他离婚，并许诺离婚后就给她在公司安排正式工作。本来稷两口子只是想以此要挟大妹夫，没成想他俩真离了。

米离婚后姐夫并没有像当初说的那样给她安排工作，而是让她继续给自己看孩子。稷对米说:“你看到小孩子上了幼儿园，等你再婚的时候买房给你出个首付。”

米全心全意地给稷看孩子，等孩子上了所。米快要再婚的时候，稷却迟迟不肯拿钱。稷跟雨说:“要先创业后成家，她和老公商量着开一家服装店，资金她们出，让米管理，芡卖货，这样既解决了米的就业问题，也为芡日后创业铺条路子。”

雨觉得稷两口子真是高瞻远瞩，她当即表示大力支持。稷很快租下了店面，等进货的时候，稷老公以资金紧张为由向雨借钱。谷不同意借钱给女婿，他对雨说:这个女婿不可靠。雨不听，她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执意将谷这些年辛苦攒下的四万三千块钱全部借给了女婿。

米租房结的婚，一年后米怀孕了，买房迫在眉睫，于是雨找稷要钱。稷却说:开店赔钱了。不但许诺给米的首付没有了，连借雨的钱也不还了。

米一直纳闷:明明算着挣钱的店，怎么就赔了呢？但店里的钱一直是稷的老公拿着，她也没有办法。

事到如今雨急得直哭。谷安慰她:不要着急，我还年轻，我还能挣。于是谷除了种菜卖菜，又开始学着养羊，养鸽子。

那时雨又开始给芡看孩子。谷凌晨三点去批发市场卖菜，回到家好歹扒拉口饭，就去地里干活，夜里还要起来喂羊喂鸽子。

谷的腰越来越弯了，眼睛长年布满血丝，就这样半年才挣了不到一万块钱。米隔三差五就回家闹，说谷和雨偏向稷，钱都给了稷。谷觉得对不起米，她走的时候，谷总是给她拿上一大兜子菜和米面。

村子里刚刚死了个人，出殡的时候居然有人在笑，笑的不是别人是死者的儿媳妇，她实在是没忍住:公公是出车祸死的，赔偿金四十多万，够给儿子买套房子的了，真是想想都开心。

四十多万，除去米的首付，剩下的足够雨养老的了……谷去卖菜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事。突然一辆拉蔬菜的大卡车向他冲来，谷两眼一黑，身子重重地摔到地上，一只鞋子飞了出去……

赔偿金下来了，四十三万。三个闺女一人十万，雨十三万。

谷走后，雨就像个陀螺，在三个孩子中间轮来轮去，很快三个闺女的孩子都长大了，雨也老了，三个闺女一商量，将雨送回了老家。

老房子多年没人住了，多半已经坍塌。明天就是谷雨了，老房子里还冷得像冰窖。

雨拿出所有的钱买了烧纸，来到谷的坟前。谷的坟在自家树林子里，这片林子是谷给雨种的养老树，现在已经被几个女婿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棵歪脖子树陪在谷的坟前。说是坟，其实跟平地差不多，因为从来没有人给谷上过坟。

雨吃力地将一锨锨土堆成一座坟的样子，“谷，我来看你来了。”雨将烧纸点燃，“你走了这些年，我把你拿命换来的钱都花在几个外甥身上了，谁知道，老了、老了，她们却都不要我了。”雨边哭边跟谷唠叨:“爹说‘谷，得雨而生’，又说雨生百谷’，可是离开了你，我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咔嚓！”天空一声惊雷，雨瓢泼而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雨挂在了谷坟前的歪脖子树上，地上满是烧得半截拉块的黄表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