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草乡愁

舅舅生前就为自己垒好了坟墓，说是坟墓，其实就是他拿一把小锄头在他选好的地方挖一些新土，找来一些山石粗略堆一下。听村民说都垒了有些许年了，坟上都长出了青草团。

接到舅舅五月初三凌晨去世的消息我不惊讶。一个星期前从医院退回来，我们去看过他，他见到我很高兴，露出虚弱的笑容。我当时多想听他说说关于傩巫的歌谣。他是第十一代单传的巫师，苗家巫文化没有自己的文字记载，全凭口头传授和过硬的记忆力。很多人想学，师父也会收众多弟子，但到最后能传承衣钵的也就那么一两个，很多人败在记忆上。能从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的都是记忆很好的人。

舅舅小时很顽皮，外公传弟子时他很捣蛋，可传来传去，那些围着炉火背诵的年轻人还没学会，他却已能背了下来。到最后，外公传完教，他也就成了外公的守堂弟子。不仅把巫师那一套学会了，而且在没入学堂的情况下，靠祖传的那些算命和风水的书跟外公学会了识字，把算命八卦和风水那一套也学精了。这几种本事让他闻名乡邻。上星期去，他坚持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说，哪个日子好，哪个日子不好，还即兴编唱了一些劝导歌。我不忍心了，他脚和腿浮肿的水炸开他的皮肤和肌肉，双腿找不出一块好的地方，我不提问，由着他想说啥就说啥，我只记下他慈爱的目光，那是一个老人生命最后的烛光……由于家还有事，我回家了。表弟来送酸鱼时说，我走后，他又进入虚空状态。我妈接着去看他，一直守他到最后一息，他说“太疼了，我受不了了"。可见，他笑着为我断断续续唱歌时，强忍多大的痛苦……

我舅舅一生没走出湘西这片地方，从小到老，待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山村，这个叫翁草的地方。2018年，翁草村被湖南电视台快乐大本营《向往生活》定为录制点。宣传视频——翁草乡愁［中国传统村落，沈从文笔下边城］时，九十岁的舅舅和他的老书随着这个视频飞出了翁草。我总以为舅舅身体健康，以为自己很忙，等我有空了再去看舅舅和他聊天，舅舅依然会像往常一样欣欣然笑着，跟我说起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里那些不同的分布与纬络，跟我说那些不同山水与人类分布的风彩……我没想到事情是那么突然，最后只剩下表弟那句话“哪怕你提前半年都行，那该多好！”。

舅舅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后事地准备好了，而我们还以为时间有的是，等忙过这一下，再忙过这一下。舅舅自己垒的坟墓已长满了青草，他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把自己埋进他自己挖的坟墓里，他最后一息还在嘱咐着……我问表嫂，舅舅自己垒的坟墓在哪个地方？表嫂指着村前的那座山："就在对面这座山的最高峰，他那个坟可以看见整个翁草村“。他的坟墓可以看到整个翁草村，这个让他生来老去的村子，这里有他的祖祖辈辈，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家与子孙们起步的院落。他在，他的子孙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会回来看他，他死了，把坟垒在能够看到整个村子的地方，无论子孙从哪里回来，他都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走进村口……

他爱着自己的村庄，虽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但他却知道好的山水就是养人的地方。翁草，这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苗寨，在经历过无数灾难和岁月的异改后，依然能保持着苗族村落的古朴质感，村民淳朴，村风祥和。与外界喧哗之声相比，这里的鸟声是那么清脆，风声是那么悠扬……

舅舅是个看风水的人，他选的地方是人与灵魂都可栖息的地方。舅舅去世的大葬夜是五月初五，正是湖南台录制《向往生活》的日子，几十个明星将在翁草村汇聚。五月初五，也是端午日，当屈原在天穹吟唱《离骚》时，舅舅正唱着苗家的巫歌启程，这个活了九十二岁的苗家巫师，用他呓语一样的嗓音，为屈原唱响一段来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