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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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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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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东

古丈是个不大的小县城,一条古阳河将它分成太极水图的模样。

它小到什么样子呢?古丈作家萧离有一段很经典的话:“古丈很小,记得当年学校举办运动会,四程一百米的跑道就定在古丈通往永顺的主干道上,最后一程的同学刹不住一下就跑到了永顺的地盘。”古丈出了这么一位诙谐幽默的作家,他这一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原来古丈县城可以小得如此可爱而富有张力,弹射出的人才这么地火星四射。

古丈的街道是有人情味的街道,在县城住上一个月,出来到市场买菜遇到的熟悉面孔也能成为互相招呼的熟人。租个房子,房东收一下房租,平时就像分锅煮饭的一家人,租客们也成了热情的邻居。

我的房东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知道我在幼儿园上班,儿子上初中开销不少,主动给出了一个能在我接受范围的租金。她热情地说:"小石,咱们都是石家一个地方的人,你有困难别藏心里,我能帮则帮。”我被房东的几句话暖到了。老太太真是个慈眉善目心口如一的人呢,她不仅话这样说,每天早上都会送来新鲜的蔬菜。儿子身体不好,我一日三餐要送饭的,两头奔跑忙得不亦乐乎,婆婆给的菜不仅省下了我的开支还给我节省了不少时间。天天这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说:”我儿子孙子都有工作,我自己有退休金,菜园里我种的菜反正吃不完,前些年我喂猪,现在儿女们都不让喂了,养了几只鸡也吃不了这么多,见到你们娘俩我就当你们是我的儿孙了,我一个老婆子住这房子有个伴不寂寞了。"

周末双休的时候,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候,儿子去周末学习班,我在家爬爬山看看古丈县城,回味作家萧离的话,看着穿过古丈县城的那条公路发笑,笑过后找个树荫的地方看书,心想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写写文字,文字也用铅印在书报上,别人看见了也会心有感触……中午,回来煮饭,然后把冒出的句子输入那台二手电脑,再写写日记。

有规律的生活和双休,房东也掌握了我的时间,早上我爬山她去弄菜园,中午回来都弄饭,等我摆弄好日记和电脑,她便进屋来与我唠嗑,唠着唠着,她便给我讲她,讲她所经历的往事,从解放前讲到解放初,从解放初讲到改革开放,从改革开放讲到她退休……一周双休讲不完,到下个周末双休再讲。

解放前,湘西有很多土匪,有的是穷得没饭上山的,有的是作恶上山的。古丈有个悍匪张平,他带的手下无恶不作,哪家有婚嫁的女儿被知道了,他们就下山抢新娘笑着说自己要当新郎。抢有钱人家美其名曰:抓肥猪。房东太太说,那时候,谁家有女初长成就急匆匆找婆家。她才十七八岁,他父亲给她找了万岩村的一户人家,嫁过去一看,人家男孩才十三四岁的样子,营养不良,人长得又瘦又黑。她犟不过大人就欺负她的小丈夫,不许他睡床,让他抱着被子睡门边,小丈夫不敢吭声,老老实实睡在门边上。"想想那时,他也真是可怜呢!自己当时把气都撒在他身上,如今想起,他不也和我一样是被迫的吗?那样对他确实不公。”婆婆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呢?”我兴致勃勃地问。婆婆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解放军和工作队来了。听说把张平抓了,还成立了农会。我听农会的人说只要是包办婚姻,没经过双方同意的都可以申请离婚。我连夜摸黑从万岩爬回了龙鼻。”她顿了顿“我找到农会的领导,对他们说是我父亲包办我的婚姻,我要离婚!”说到这里她又笑了:“哈哈哈,一直忘不了当时农会领导把我父亲叫去狠狠批了一顿,我第一次见父亲不敢做声也不敢骂我盯着我看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一起笑得前俯后仰。

离婚后,农会的领导见她胆子大,问她会什么,她说会唱苗歌,会打苗鼓,于是,把她推进了宣传队。“那时才十七八岁,别家这样的姑娘胆小,咱胆子大,跟着宣传队搭台子唱歌打鼓做表演,那真是到哪哪都带劲。”婆婆说到这儿,两眼放光,精神抖擞,仿佛自己又正当十八岁时的情景。午后的阳光正好斜射在她的身上,从她脸上的阳光透过岁月,我看到了她当时朝气蓬勃的模样。她的每一根白发都银光闪闪。

她进了识字班,记性很好的她由于表现突出,被选进干部培训班,入了团。"我是我们自治州第一批接受干部培训的人,也是当时解放初期第一批地方干部。当时培训班里有你们大岩村的一位女干部叫石秋凤,她比我大,后来石秋凤与当时培训的一位男干部结婚了,名字叫龙清泰,两个人都入了党。你认识么?"我点点头““认识,我叫她嘎婆,他爱人我要叫嘎公的。””婆婆眉头一挑说:“论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姑婆呢。”我回应“是的是的。”

干部班培训完,她被选去参加“世界青年联谊会”。“会议在阿尔巴尼亚召开,我们到上海集结,坐船过去,第一次坐船,也是第一次穿连衣裙。”“当时国家给我们每人二百元去上海买衣服,第一次逛衣衫店,那些漂亮的裙子都看花眼了,花了几十元买了几套,以为够漂亮的了,回到寝室一看,哈哈,才知道城市那些女青年买的裙子那才叫漂亮,一比才知道自己的眼光真不如城里的女同志,土土的一个,哈哈哈!”婆婆满是快乐地自嘲着,像个快乐的小女孩。“到阿尔巴尼亚,我们还紧急上了一个外语班,学了一些问路去宾馆的口语,还有一些礼貌用语。对了,当时我差点迷路,现学现卖地说了,被带回了宾馆。那也是联谊会的一个男青年,我们在联谊会上又相见了,他向我要了地址,说要写信给我。”“写了吗?”我问。“写了,可我回来就分了工作,认识了自己现在的爱人,他是个很靠谱的干部,找个志同道合又能一起工作的更可靠些。那些浪漫的跨国爱恋虽然美好可是距离太遥远,不现实。”“嗯嗯”我点头。老一辈的三观很正,也很朴素无华。“哦!对了!我还有那张穿裙子扎长麻花辫的照片,想看不?”“好好,想看”我连声说,真想看看她迷倒外国小青年的时候长得啥样。我跟着她走进二楼的房间,她从卧室里的一个旧木柜里拿出一叠发黄的信封,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照片在信封和信纸的保护下收藏得很好,黑白如新,照片里一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瓜子脸,大眼睛,五官精致,眼珠晶亮,妥妥一个小美女。真难想象她当时已经是个很能干的储备干部了。

她结婚后,去了基层,虽是干部却自带口粮驻在小山村最困难的一户老人家里,把自己的口粮节省出来分给老人,自己和他们同吃同住,白天带领乡亲们干活,晚上开会学习。“那时候不仅年轻,精神好,还有着为人民服务的理想,干什么都很上进,虽然艰苦却不觉得苦。”她说:“和老邓结婚我心里踏实,跟群众在一起干活身上带劲。新中国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主人翁的感觉,自己就是新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她双目放光,令我也不仅热血沸腾。她用手拍着膝盖唱起了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婆婆八十多岁了,歌声还那么好听。

后来,她和她的爱人老邓调到县机关工作了,她在县机关的宿舍楼住到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她和爱人调到国土局工作,手里掌握着一个县的地皮管理,经手批的地皮无数,她们从不开后门搞徇私枉法。"每一块土地都做到批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当时,根本不知道用权利来以权谋私,也没想去以权谋私,只觉得要对得起那一枚印章,争取印下的红印都是对的没有污点的。以至于后来退下来了,退出了干部宿舍楼时竟无处可去。当时,连一块合法的地皮都没给自己批一下。”“那你们岂不是连个家都没有?”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是的,现在这块地皮,是我们用自己的钱跟别人买了一块小小的自留地,也就一小块菜园子,从基脚码石头上来加宽了一下空间,才有了这一小片院子,不然竖了房子连路都没有了。”“唉,你们那一代是真的做到了忘我”我叹惜。“是的,很多人都骂我和老邓傻,当了那么久的官握了那么久的权,不晓得给自己合法批一块地,老了还得自己高价买别人的自留地。傻就傻呗,我拍着胸脯问心无愧就行,当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做人民公仆的嘛!”她说出“为人民服务”“做人民公仆”这两句话是那么坦坦荡荡,顺顺当当,那么理所当然。她说,她的工作国家都给了工资,相当于向国家拿了报酬,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和当初宣读的誓言。

日子过去了一年半,一天周六,婆婆下来找我,郑重其事地说:“小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存有两万元,存折没有密码,钥匙放在x×处。这笔钱只有我和你知道,我的儿女都有工作,你比较困难,我很喜欢你,早已把你视为家人。如果我有意外或生病没救了,我是有医疗全报的,这笔钱你就拿钥匙开箱,去银行取了当我给你的。”我吓得连忙说:“不可不可,婆婆,这是违法的我不能要。”"那我周一去取了给你,你小孩读书用得着”。她仍然坚持说道。

第二天周日,天刚亮,只听二楼嘲杂声。我迷迷糊糊起床,走到院子看时,二楼已恢复平静,人去楼空,门已上锁。我找到邻居阿婆询问,邻居阿婆说是婆婆摔倒了,被儿子送去了医院,她一直叫着“小石,小石”。是上坎的阿婆从窗上看她摔倒了打的电话。可我住在下面隔音一直没听到。听说阿婆是脑溢血,从吉首过来的会诊做了手术进了重症监护室。一个星期后,她进入普通病房,我去看了她。到了古丈县人民医院住院部找到病室,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擦擦眼泪推门进去,婆婆的媳妇坐在病床旁边,我第一次见她媳妇,那是个美丽高贵的中年妇女。“您好,我是婆婆的租客,我姓石”我朝她颔首自我介绍。她媳妇立马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哦!你就是小石啊!原来你就是我婆婆念叨的小石呵!坐坐坐。我婆婆谁都不认识了,就是嘴里一直叫小石。”听她媳妇这么一说,我眼眶又红了。她媳妇说:“老人总有病倒的时候,别难过,你来刚好,替我看看婆婆,我去找医生商量事情”。“好的,您去,我陪婆婆一会儿”。

我拉着婆婆的手,轻轻地唤她:“婆婆,我是小石,来看你了。”婆婆闻声,神奇地睁开了眼睛认出了我,她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说:“钥匙……钥匙……小石……钥匙…”。我明白婆婆的意思了,一个病危的老人,还牵挂着我,牵挂着她的诺言。“我明白,婆婆,我明白。我等你好,等你好了回家。”婆婆听明白了“好……好……小石……小石……”她很虚弱,却一直睁着眼叫我,很是留恋。她媳妇回来恰好看到她睁眼叫我小石,高兴地冲我笑:“我婆婆果然见你就清醒,认识你哩!”我点点头。等婆婆睡着了,我把她媳妇拉到门外,把婆婆告诉我的话重复一遍给她听:“……婆婆很难好了,她交代我藏钥匙和存折的地方我也传述给你了,我没啥能力,很是抱歉”“没没,我们都忙没时间陪老人,老人这么叨念你这么信任你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感谢你给婆婆带来了快乐,你其实已经在帮我们了。”

两年后的一天,我搬离了婆婆家,婆婆瘫痪了三个月后,在一天清晨去世了。去世的那天,他们家要用我租的一楼做灵堂。我把东西迅速打包,最后去看一眼她的菜园。婆婆的菜园依然碧绿,那些蔬菜在她媳妇的打理下依然欣欣向荣。回转身,我看到了一朵小花长在菜园的路口,摇曳的身姿像极了婆婆扎着麻花长辫的十八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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