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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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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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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门楼

《蒋氏门楼》

序言:本文以蒋家门楼为线索,眼见他蒋家起高楼,眼见他蒋家楼塌了,在民国那段风云迭起波澜壮阔的动荡岁月,在爱与恨善与恶的冲突中书写人性的光辉、交缠、扭曲,书写共产党人的有情有义,爱憎分明。

1、县太爷来了

蒋家门楼,重三丈,县老爷下马,走三里。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初八、春分,今日宜会亲友、出行利西南。

距离蒋家还有三里的桑梓头村,陵园县县长柳光老爷下了马来。柳光把马鞭丢给护卫,国字脸上粗黑的眉毛舒了开来,缓缓道:“前面带路吧!我们走着去!”

蒋家村口,早已黄沙铺地,后面青石板路冲洗得干干净净。蒋家二爷对长工雷三呵斥道:“咋了,老太爷还没来,快去请。”

蒋家大院中厅主厢房,老太爷蒋天佑正把两算盘打得上下飞舞。啪,最后一个算珠子落下,他捋捋额下的长须道:“今年租子收入共二万三千六百大洋,少了一成啊!”

“太爷,前面传来讯息,柳县爷来看你老了!方才传报已到三里外的桑梓头村,二爷叫你去村口迎接。”

“聒吵,用得着这样大惊少怪。看得是老夫吗?他实敬的是你那常沙的大爷。走吧,就让老夫去迎接下我们的父母官,可别让你大爷保国落了不是。”

“是是,保国大爷三十多岁就是常沙警备区的保安司令,实足为人中翘楚。这县里上下,十里八乡,哪个不夸太爷你老育子有方。要不是你老卖了一半的祖田——百亩地送大爷到黄埔军校,大爷也不会有这样子的成就,父老乡绅都夸你目光如炬啊!”

雷三一边给蒋太爷扣着新长袍的对襟扣子,一边笑着说道。

“你讨打,还不是你大爷保国争气,你看老二老八混出样子来了吗?不也是喝了墨水、读了军校,却个个灰溜溜回来吃老米。”

“是的、是的,那是,大爷就是人中翘楚、一遇风云便化龙。我们下人都说啊,这大爷性子脾气最随太爷你啊,做啥都啥好,就是随便丢个炮仗都比别人响亮不是!”

我说雷三啊,你这张嘴啊!真是树上的黄鹂鸟,听着就是爽利!得,今日给我麻利点,把迎接县太爷的事弄好了,一会就到账房领赏。

雷三迎头跪下,大声道“谢老太爷赏赐。”然后一咕噜爬起,在旁领着太爷往村口门楼走去。雷三一边在前边走着,一边看着周围的下人,很有蒋家第一家丁的范。雷三方才故意大声的说着:领赏还其次,最主要是让其他佣人记下他雷三在主子面前是个红人,所以一声赏赐几乎是他吼出来的。

硕大的院子里和其他厅屋忙碌的佣人,都听道了这声“赏赐”。

“娘的,又让雷三这狗杀才抢了先,领了赏。”厢房正在拾掇座椅的长工佣人丁二丁山就不服气的嚷嚷,嘴里碎碎地骂着。

这时蒋府管家廖旺才从里边出来,把手对着丁二丁山划拉一下,似乎抓抓空气。

丁二丁山两兄弟赶紧跑过来,束手一旁恭敬地听管家吩咐。

“嗯,刚才是谁在那里大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了!惊了屋里老爷和县上来的贵人们,看我不打死这个狗东西!”

丁山本来就很怵管家,结结巴巴道:“是老太爷,他他……他老人家,在在…”

“别说了,”廖管家有些发蒙,是老太爷。天哪,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他狠狠指着丁山的鼻子道:‘你丁山这个衰鬼,他娘的把舌头捋直了说不行。听得老子我就心烦!’然后啪的一声,丁山脸上重重吃了一巴掌,脸上红彤彤的五个指印。

廖管家掏出帕子,学着城里官老爷的样子在额头上使劲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嘴里嘟囔道:“这还没到三伏,天就热得要死!”

蒋家高门大宅,屋外凉风徐徐,哪里有丝丝闷热的势头。

“管家息怒,搞错了,不是咱府里主子。咱府里的主子那个个都是家教有方、文彬有礼得很!这是雷三那小子吼的。估摸着这小子哄了太爷,讨了赏赐。故意在那里嘚瑟,整幺蛾子了!”

“是啊!廖管家,这雷三越来越不像话。你可得当心点啊,这狗东西要抢你的位置啊!”丁二在旁不停的说道些递刀子上眼药的话语。

丁山捂着脸,暗道:凭啥打人,这府里上下文彬有礼个屁。咱府这些主子管家,除了二爷和善外。其他主子,稍有怠慢,哪个不是轻则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扇耳巴子那都是常事。最狠的是那瘸腿八爷,动不动就把人吊起来用皮鞭抽,美其名曰实行“军事化管理”——十足是个活阎王。

廖管家拍拍丁二狗和丁山的肩膀道“用心点,爷的管家位置是大爷保国将军定下的,谁也抢不去。你俩小子也别在后背嚼舌头,不过,下个月收租你两跟我去!”

“得了,谢管家!我们做事去了。”丁二讨下了好处又顺便给对头雷三使了绊子,扒拉着笑脸扯着弟弟丁山一个劲的点头哈腰。

廖管家双手拢着,迷瞪眼瞧了瞧前方撒欢领路的雷三,片刻后也大步往前边赶去。

蒋家的门楼前,鼓乐齐天,当地的乡公所丁主任一干人等领着十里八村的乡绅早已翘首远望。

“我的老太爷,就等你呢,县长大人一会就到,没你在场。这迎接县长大人这台戏可就唱不成了啰!”

乡公所丁主任硕大的脸上,堆慢了褶子,他上前一把搀着老太爷立在前排正位下。众人随即按家里的权势和田亩的多少,以此在村口处有序地簇拥开来。

蒋老太爷对着乡公所诸位官僚拱手,并温和地说道:“丁主任和众位都是本乡的父母官,蒋某乃是一介白身,何敢据此面位,理应和乡党们处在一起才合情合理。”

丁主任笑意更浓,脸上的褶子堆得更厚,哈哈一声也环顾四周道:“各位父老乡党,看我镇上下何等的和睦,何等的融洽,此风仪定当让我们县大人瞩目。”丁冲字文聘,民国二十年任职于该乡,如今已满三年,县里参议会的议长黄世贵就是他的舅爷。舅爷跟他许诺了,好好干完这届,他就可以到县里某局掌权,要他特别应付好与蒋家的关系。

丁聪一把紧紧缠住老太爷,心里道,这老家伙可别在这时与我上事。你一往后站,可不是让县长大人有看法吗?不是你那大儿子争气任职于常沙警备司令,我何尝向你这老匹夫陪笑脸,没听说过灭门的县令,抄家的公所吗?丁聪虽这样想,但他脸上却始终笑如春风和睦暖人。

咳咳咳咳,蒋老太爷伸手掩住嘴,面上有些难色。他缓缓说道:“主任,老汉我近来偶感风寒,只怕在县长大人面前失了礼节,我还是和我八儿光彪站后边吧,那样稳妥些。”

话还未说完,蒋老太爷又咳了起来,嗑得腰都弯了下去!

丁聪老官僚一个,迷瞪了眼会,哪里不清楚这里的道道。心里暗暗道:这老匹夫这档口伸手讨要东西呢?还不是惦记着县里要在各乡镇成立民团治安公所一事,他空手讨要那所长一职没答应吗,太不会做人了。前几日、万家家主万宝国还送来六百大洋,这蒋家屁都没有个。得得得,给他家,反正我即将调往县城任职,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职位给他,麻烦事留给下任吧!

丁主任这里天人交织不过瞬息片刻,时间紧迫,他低声在老太爷咬耳说道:“太爷,乡镇治安公所所长一事丁某一直未定,太爷持家有方,还靠太爷推荐一二。我听说贵府老八能文能武,挺不错的!”

“哦,主任也觉得我家幺儿不错,稍后主任留步我俩说道说道!”随即蒋老太爷腿也不酸、背也不驼了,提起胸膛,立马精神奕奕。

这个老匹夫,真是老狐狸!

后面众多乡党个个耳聪目明,都是些人精。立马对着蒋老太爷愈发恭敬,唯有万家的族长脸色难看,他心里懊恼道:“又被这老匹夫给截胡了,为此他已给了这丁主任600大洋,这可如何讨要是好。进了丁大嘴巴里的银钱从没见吐出过——估计打水漂了!可蒋家惹不起啊!”

前边鼓乐齐鸣,柳县长一众上官沿大路缓缓走来。

这边蒋太爷和丁主任快步上前,一众寒暄和问候,尽显官民一体其乐融融之情。

柳光县长头戴礼帽,身着中山装,举着文明棍对着众人官方式的慰问一二。顺带又致意了乡公所的一众头头,而后立即拉着蒋太爷的手道:“有劳天佑公迎接,柳某我不敢当啊!保国兄和我一向亲如兄弟,前日来信,喜闻保国兄高就常沙警备司令。保国兄不但是蒋家的芝兰玉树,也是我县之荣耀。今日柳某特送牌匾一副,为此恭贺!”

一旁的秘书盛文腹诽道:哪有什么来信,我可门儿清。这柳县长也可真是会瞎掰!

一旁县里的两个文书恭敬抬上一副鎏金的牌匾,上写道“德厚富春秋”墨色为底金色凸显的五个大字。

侧边万家族长万宝国率先开口道:“县长亲自送牌匾,这真是泥溪镇的盛事,天佑公恭喜了!万某和诸位今日可要讨酒一杯哟!”

万家洞族长字保国,年逾半百,万家至清末以来一直是泥溪镇的旺族,而蒋家因蒋保国一飞冲天。所以明里暗里,万族长一直讥讽蒋家是爆发府——也就是底蕴不深、上不得台面那种小家子。因为上层的关系不和,蒋家和万家两个大户族群,下面不时因为琐事而纠纷不断,今日抢话头也就是如此。

万家主话语里暗藏机锋道:“蒋家在泥溪镇独霸一方,我堂堂万家族长都要来讨酒喝!”

这话听着没什么,明眼人稍微细细一品,很是不对:今日明显蒋家是主,说话顺序不应你万家开口;其次语藏机锋不是给蒋家上眼药,给柳县长难堪,置乡公所丁主任何处。

这边丁主任眼睛迷瞪着也斜着万家族长看去:这万家族长在这里挑事,明显给老子上眼药,你想断老子的官路不是!

蒋二爷上前一步道:“酒席早已备下,万公请都请不来,今日柳县长枉屈降尊泥溪镇,实来是我镇之荣幸。我们同镇理当上下举杯同庆,岂能缺了万公。”蒋家二爷话里话外也隐藏深意:你万家野猪爬山岗鼻子朝天、门槛太高,不是县长大人前来你万家族长岂肯赏脸。

后面的众乡绅都暗惊,没想到这蒋万二家在县长大人面前都打起战来。不过众乡绅表情不一:有的幸灾乐祸,有担惊受怕,有火中取栗者、有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小的…

片刻,眼观鼻,鼻观心的柳光县长打着哈哈哈道:“各位乡党、让诸位久等,柳某何等荣幸。足见我县上下同心,和善友爱,我等就一起前往蒋太公家讨杯水酒。如何?”说着,柳光县长以右手屈伸,手掌平端示意众乡绅先行。

大家也知道这纯粹是说瞎话,也打着哈哈,一副认真而恭敬齐声道:“县长和诸位上官先行!”

柳光当即又拉着蒋太爷道:“蒋太公德隆望重,你先行!”。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示好蒋家,好让远在省府的蒋保国将军得知,以便他在省主席穆国泰那里吹吹风:估计明年本市的行署专员就大有希望啰。

太公随即又道:“县长大人体恤乡民,实乃我等楷模,不过今日听老夫一言:于公县长是我等父母官理应先行;于私县长大人不辞辛劳、跋山涉水莅临下乡,县长和诸位上官也理应先行。否则,泥溪镇所有乡民不会答应,保国也会写信责备我失了礼仪。”

柳光县长扶了扶额上的礼帽,随即举起文明棍施礼一揖后向老太爷道:“好好,是柳某让太公为难了,免得让保国兄担心。那么,我与蒋公同行可否!”

柳光县长面色很是温和,不过调子定得很明确:我敬的是保国司令,给的是你蒋公的面子,这情你蒋家可一定要领!

蒋太爷也不矫情,随即和县长大人在前缓缓施然前行,众人随即如刀劈壁波般分开一条路。县上一等官僚及三十个大兵挂着长枪护着牌匾在中间,一众乡绅尾随其后。一切都是那么规矩和有序,从无排练、没有预演,几千年约定俗成的上下尊卑礼仪就是最好的剧本。

走过蒋家铺的集市,店铺老板亦或是买东西的乡民低头哈腰行礼;走过蒋家开的当铺,当东西的顾客个个欠身抓起头上的礼帽子置意;走过蒋家开的铁匠铺,一溜硕壮魁梧的大汉树立在旁,全然不顾通红的炉火马上烧坏手里的活计。走过蒋家的开的迎凤楼,那娇滴滴的青楼女子在阁楼上把那手中的丝绸绢帕舞得那叫一个欢,胸口的两个肉弹摇晃得上下飞舞,很是汹涌澎湃巍峨壮观、别有千般风情暗含万种滋味。

“看这集市车水马龙,如此繁华,蒋公有莫大功劳”欧县长称赞道。

“哪里,哪里,是县长牧民有方,丁主任执行有力。蒋某我只不过做了本分罢了,哪里还敢说有功。”花花轿子众人抬,刚才丁主任示好,蒋太爷这档口也顺便把这丁主任给吹捧了一番。

丁主任在心里暗暗请起阿弥托佛来,幸好示好这蒋公,看来那民团治安公所所长的职位早点给蒋府老八为好。他当即偷偷整整衣裳、挺起胸膛,目光炯炯往向柳县长。

哦,柳县长看了眼丁主任,正想说些什么。秘书盛文拉了下县长柳光,他才发现已经走到蒋家门口。

蒋家门口立马噼里啪啦想起了鞭炮声,烟雾散去后漏出了蒋家大院的高门大宅。

柳光县长驻足门口看着对联,片刻后念到:“鸟革翚飞,万堂肇起文明兴;竹苞松茂,胜地宏开富有基”。

“好啊,人说保国兄乃人中翘楚,果真是家道昌盛。”

行走百二十步,绕过前屏,来到正厅,只见嬴柱上左边写道:厚德持家;右边为:忠孝保国。

柳光又道:好、好啊!果真是青紫盈庭,真积善之家。蒋家有保国兄荣哉,保国兄生于蒋家幸哉!

蒋太爷心里乐开了花,面带浅笑稍欠着身子说道“县长大人过奖了,过奖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道:“前门二联乃是老夫所写,这大厅嬴柱八字确是犬子保国拙作。”

“哦,保国兄亲笔所写。”

柳光县长对着八字细细打量很久:“八字金钩铁划,入木三分;字意透着保国兄拳拳忠孝爱国之心。保国兄,真君子也!保国兄文武双全,真是人中翘楚,柳光我自叹不如远矣!”

蒋太爷心里乐得都能拧出水来,不过嘴里说道:“县长大人过谦了,过谦了!”

柳光县长当即叫过身边的贴身秘书盛文吩咐道:“你把这八字拓印下来,回城装裱好放于我的厅堂上正挂于前壁。蒋司令是我辈之楷模,我县之荣耀,我当日日向保国兄敬学。”

几番夸奖,令蒋太爷身子发酸,腰肢都有些发颤,幸福的花儿几乎都要从心里喷出来。

柳光县长看在眼里,觉得夸奖适可而止,过犹不及把这蒋公夸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正欲开口时却又无从说起,一时有些冷场。蒋家二爷光仁上前道:“父亲,咋让县长和诸位站这么久,县长和诸位大人一路走来肯定是累了。快请县长大人太椅上就做。”

随即又退在一旁,恭敬搀扶太爷在家香牌子下右边的太椅上坐下。

呃,这蒋家老二不错,会来事,端坐在左侧太椅的柳光县长随即瞟了一眼他。

“好好好,我等也坐下”,其余人在二爷的引领下也纷纷就坐。

“请、请、请”之声在蒋家大厅此起彼伏,尽管万家和蒋家,雷家和赖家等等族长或乡绅们尿不到一个坑里此时也都面带笑容,个个彬彬有礼。

正厅右边纵向坐着蒋太爷和一干泥溪镇有头脸的乡绅,左边太椅和春椅上纵向依次坐着欧县长和一众排得上号的官僚。

蒋太爷也是个人精,平时和万宝国那家伙斗智斗勇从未落败。此时蒋太爷面色温和下来后,很有些懊悔,心里暗道:“县长几句话下来,便有些得意忘形,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这样沉不住气,真是羞煞人。看来我这个泥溪镇的土鳖,远远比不上柳县长般见过大风浪的过江龙。这柳县长拿捏人心确实厉害!”

在蒋太爷一番欢迎敬辞和柳县长一番与君共勉,今日来此尔与荣焉的官面上的场话发言后。蒋家的宴席正式开始,长丰酒楼的大厨何胖子领着蒋府家丁捧着各种烹饪好的山珍美味鱼贯而入。

穿山甲,娃娃鱼,竹根鼠,猪蛙,山猪,老鳖,果子狸,梅花鹿……无数现在看来吃了要进牢房的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在这里流水般的做成美食端上桌面。

这是何物?柳县长指着盘子里那不过寸长,状如笋尖的美食问道。蒋太爷似乎找回了面子,右手捋捋长须笑着解析道:“县长,这是凤尖荟萃,乃是取自文雀鸟的舌尖,此一盘估计要宰杀九百九十九只文雀鸟。实乃是百十个猎户,半旬不日不夜在附近的山林猎捕所得!”

柳县长看了看正厅的六张八仙桌,确都有一盘文雀舌尖,叹道:估摸这周围大山的文雀鸟要绝种了。蒋家真是底蕴深厚,但此次接风也实在是做了精心准备,当即道:“蒋公有心了,破费了。”破不破费与否,文雀鸟绝种与否都不要紧,重要的有心,面子给的足——这杯酒是柳县长很有诚意的回礼。

柳县长端着酒杯,酒香清冽,香气满屋。他立起身子,对众人道:“诸位,蒋公如此盛情,我等满饮此杯以敬蒋公。”随即,柳县长一口把酒干掉,众人也纷纷喝尽杯中的美酒。

好酒好菜,花花语言更是刺激得大家胃口大开,一时吃得主兴客欢。从正午开席一直吃到盏灯时分方才罢休。

盛文在旁暗道:开口闭口那啥民主义,那都是忽悠那些呆子的,早期革命的那些人头被砍掉那么多,可惜了他们打下的这大好河山!如今民国上下享受的不还是这些老爷,不谈享受没有利益的主义光讲奉献,看来都是欺负老实人。

这县长秘书盛文大口吃着菜,暗暗琢磨出了这些道理,估计要总结些心得体会以留后人学习。这不、对面雷家的族长就对他频频示好:六十多岁了的老汉还和他扒着肩膀称兄道弟,云云相见恨晚之类,搞不懂情况的还真以为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估计饭后这雷家肯定有节目——那孝敬是肯定少不了的。

柳县长肯定留宿在蒋府,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去邀请。不过那些一众官僚却早已和众乡绅把酒言欢后,在那各种明里暗里好处的许诺下刺激得心潮澎湃,这一散席便个个成对勾搭着离去了。美其名曰,那啥——“与民同乐”。

几千年来升官不为了发财么,发财不攀附几个当官的,你啥也干不了,没准一场祸害下来家破人亡都有可能。自古官商勾结互为输送利益,这是大家都不说的公开秘密,弄清不了这点绝对混不了这个圈子。县府秘书盛文不断总结着官场经验,他觉得自己为官之道愈发成熟了。

其他的乡绅敢于明火执仗勾搭这些上官,也是自有打算:虽然蒋家搭台迎来县里的上官,但你蒋家吃肉——搭上了欧县长这条大船,可我们其他乡绅也不能不喝口汤啊!这满屋的上官老爷平时见都见不到一面,指不定哪日就要求着他,现在大好机会还不紧赶着巴结。

所以今夜注定了蒋家铺的娱乐事业空前火爆起来,就连那巷子弄堂深处的暗娼门 也会被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地主和大兵们填满。

虽然夜幕来临,在这没有电灯的蒋家铺却灯火通明,好一片歌舞升平,好一片“繁荣昌盛”。

有诗为证:

华灯闪烁笑声飞,赫赫虚情满玉杯。

大嘴撑开喷秽气,肥肠灌满壮淫威。

七八走狗一桌挤,五六流莺半侧陪。

黄脸凄凄空寂寞,不知今夜几时回?

2、万族长的幽怨

万家从清末以来一直就是泥溪镇的旺族,当年的万家跺跺脚,泥溪镇的大河都要发洪水。如今泥溪镇蒋万雷李四家四雄并举,乡镇几乎大半的土地河流山林和其他产业都是这四家的。可往前一百年,泥溪镇只有万家独大。

当年蒋家的先祖还是万家的家仆,雷家还只开了个卖肥肠的小店,李家的家主只是泥溪江上的渔夫。后来三人因为随万家参加湘军平定太平乱匪有功,就这样消了蒋家先祖的卖身契,赏了蒋家先祖100亩良田,也给了雷李两家若干好处。没想到今日蒋家还压了他万一头,雷家李家也与他万家平分秋色。

所以万族长常拜祖先时痛哭流涕:说自己不孝,没有把祖业发扬光大,被一个奴才盖了风头。

令人可气的是,蒋天佑那老匹夫把他的大儿子也取名叫保国。这老杀才人前人后显摆我保国儿咋样,一口口保国儿的叫着。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哪有与长辈名字谐音的?搞不清的人,还不晓得弄出多大的笑话来?

这蒋保国如今做了警备司令,威风八面,万宝国神神叨叨认为这肯定是蒋家通过改名抢了他万家的气运,截了他万家的风水。

蒋万两家互相暗斗多年,万家的田亩和产业渐渐缩水不少,大多都归了他蒋家。所以明里暗里万宝国大骂蒋家这个暴发户,忘恩负义,忘了昔日奴才本分。

前日,本市行署的副专员他表弟黄全来信申斥他:不可与蒋家争锋, 多多结交为上。他是一肚子大火,这万家都快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了,还要他当个龟孙子。

又听说泥溪镇乡公所的治安所长职位已经落入蒋家老八手中,那贿赂丁主任的六百大洋也打了水漂,今日又听见蒋家二公子蒋光仁要到县府任职。人说走背运时,坏消息是一个接一个,万家主就是如此。

万家主内心那个抑郁!

对头蒋家越旺,万宝国愈发生气,他接连摔碎了三个茶杯,郁闷地躺在懒床上哼哼唧唧。就连那可人的婢女翠花轻轻帮他捶着腿也觉得重如千钧,懊恼着一脚踢了开去。

没办法啊,搞人家不过啊!万宝国重重叹了口气暗道:省府,县里,乡里,军队地方,哪哪都是有蒋家的人,蒋家这是要飞啊!他这才方晓表弟黄全说的“不能争锋,结交为上”意思,这绝对是好心劝诫。

万家族长在这里幽怨不已,乡镇临时成立的治安公所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蒋家老八蒋光彪,身穿一身灰蓝色的军装,头戴大檐帽。紧扣的牛皮带上挂着一把德国造盒炮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神气得很。身后跟着雷三和另外俩个家丁,也各自身背快枪。

“哈哈哈哈哈哈!”

“邦邦邦”,蒋光彪敲着治安公所竖着的牌子道:“今后,这治安公所就是咱家的,跟着八爷好好干!明日,爷也赏你们个团长干干。”

“爷,你真是雷三的再生父母。今后,雷三就是你手中的滚刀子,你宰人我给你递刀、你放火我给你望风。谁冒犯了八爷,就是亲爹、我雷三也对他不客气。”

“好好好,上道。走,进咱的衙门了!”

蒋光仁把手中的马鞭打了个震天响,一瘸一拐,威风但不凛凛地往治安公所院子内走去。

治安公所内狭窄的院子间,挤满了三十号各保甲抽上来的保丁:这些人几乎都是些混混和村里的地痞子。有的三五成群在那里开骰子赌博,有的叽叽歪歪哼着十八摸的淫辞烂调,有的吹牛打屁哪家闺女求着我去娶亲我还不搭理之类连自己也不信的鬼话。时不时喷几口旱烟,加上身上的怪味,整个屋里屋外臭烘烘的。

最可恨的是那个李洼村的李老扁,把屁股搁在那案桌上,右脚曲着左手拌着脚掌滋啦滋啦抠泥巴。

“李老扁,那是八爷开堂审案的公桌,你给我滚下来!”,雷三上前吼道。

“吧,啪”

还没等李老扁分辨,一马鞭便抡圆了拧头劈下。李老扁一个跟头从桌上滚下,摔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花。接着,八爷抡起盒子炮对着天空叭叭叭连开三枪,大声吼道:“集合,都他妈的给老子集合。”

这些街上的混子或村上的油皮,听见枪响都匆匆忙忙汇聚在院子里。有的拎着啃剩下的半只烧鸡腿,有的握着骰子,还有俩个因赌资分配不均在那里推搡。手中的家伙五花八门:打狗棍,生锈的砍刀,捕鱼的叉子……。

集合的队伍,也谈不上队形,站着的歪着的,如一群猪乱七乱八硬凑在一起罢了。

这就是老子的队伍,我看他娘的连大竹山的土匪都不如,马上给各保甲各村落下令征兵征枪。此情此景,蒋八爷刚来时的万丈兴致如被腊月里泼了盆冷水般失落——他好歹军校里混过日子是见过大场面的。他把左脚搁在案桌上,背往太椅上后一靠仰头生起闷气来。

雷三暗道:“这八爷到说得轻松,各村的壮丁大都是蒋万雷李四家的庄户,哪有把这活着的好牲口往外推的。枪更不要说了:老套筒20大洋,汉阳造长枪也要30大洋,德国造的毛瑟枪没有60大洋你不消提,还有子弹呢,这可都是钱哪?谁家凭空肯把这宝贝随意供出来,傻子啊!”

雷三心里这样合计着,可嘴上还是说道:“八爷说得是,今后泥溪镇的平安全靠咱这治安公所。这些老鼠眼睛只看寸光的老财迷,咱可不能惯着他们。咱公所就是要他们出人、出钱或出枪,不给咱就去要。”

“好,好,咱就先从万家要起。”蒋八爷是个急性子人,转身骑着马带着雷安三人就往万家奔去。蒋八爷是个跛子,倒不是先天残疾,而是右腿脚踝骨被打了枪弹。这是蒋家不肯说道的秘密,却又是被其他三家耻笑的公开话题。

蒋八爷早先也被太爷想法子送到了军校,想再效大哥蒋保国一样,从军混出个名堂来。可这蒋八爷至小就吃喝嫖赌毒享受惯了,哪吃得了军训的辛苦,撒泼打滚偷奸耍滑花样百出就为了不出训。再加上他四处偷鸡摸狗,名声臭不可闻,更有甚者还勾搭上了教训副处长的小妾。

教训副处长哪肯罢休,所以在以周围剿匪安民为名,把这蒋八爷硬是派上了战场。枪炮一响,这蒋八爷吓得当场撒尿,偷个空子丢下枪子就跑。好啊,你当逃兵!这副处长当场举枪就打,把这蒋八爷的右脚骨打断,一举擒获。事后,逃兵依规还要执行枪决!幸亏教务司长和蒋家大爷保国关系要好,上下打点,这才开除军籍了事。在外修养了大半年,落下个右腿残疾,灰溜溜滚回了泥溪镇。

蒋家对外说,蒋八爷是剿匪受伤,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蒋八爷战场吓尿,当逃兵的糗事瞬间就在这些大族家主的嘴里津津乐道起来,尤其万家万宝国族长不分场合说的最多。气得蒋家太爷回府举着拐棍敲了这蒋八爷好几回,这也是蒋八爷要拿万家率先开刀的原因所在。

人的名、树的影,这立起来大家可以当你是神仙,可倒下去还不如狗尿泡——踩了都嫌弃脏,狗泡踩了还能听个响。如此也是大家不肯卖力支持治安公所的原因!

蒋八爷骑着马,纯粹是为了拉风,做样子货,还没有雷三他们走着快。他那跛脚,哪里纵得了骏马驰骋。蒋八爷刚过万家与蒋家铺接壤的乱石桥,早有人抄小道奔向万家族长万宝国这里报讯讨赏了。

“万家那八瘸子来我万家征兵,征枪来了。哈哈哈!”万宝国听完管家的话大笑道。

一旁的管家万安糊涂了:不知家主被人欺负上门这样的事,还为何发笑。他便愤愤不平说道:“咋不先从他蒋家弄起,这狗东西,是看我万家好欺负不是!”

“万安,你急啥子,这是好事!”

“好事,咱万家这大的望族,眼睁睁受他八瘸子欺负”,管家万安搞不明白家主打得是什么算盘,杵在那里一头雾水,嘴里嘟嘟囔囔。

“万安啊!风物长宜放量:对世间万物都应该看得长远一些、想得开一些你就明白了。有些事啊,祸兮福兮,不过看操弄的人如何把握。别看他蒋家今日起高楼,骑在我万家脖子上,呵呵,不过就是蒋家老大厉害罢了。他日楼塌了,看我万宝国咋收拾这些忘恩负义的狗奴才!”

“他八瘸子要人吧,我给,给他百八十人。他蒋八瘸子敢要,蒋天佑那老混蛋可不傻!枪吗,就免了,他蒋老大不是警备司令有的是枪炮吗?哈哈哈,开门给我好好迎客,随我唱台好戏!”

管家万安转身走出厢房后,突然豁然贯通,哦了一声瞬间明白过来:家主还是老道,八瘸子要人吗,要多少给你多少,我们万家大户,七八千的丁口,不差这百来个庄户。治安公所足额百来号人,都是万家的人那还是蒋家的治安公所吗?我那万家百来号人空手去,你不发枪吗?这枪杆子都握在咱万家人的手中,你这治安公所还姓蒋吗?高,实在是高!

心中疏通了的万安,心情大悦,高声对着下人叫到:“开门,开大门;上茶,上好茶。随我到府外迎接治安公所所长蒋八爷!”

在万府下人一顿忙碌中,管家万安哈哈哈笑着走出府外,打着拱手迎接那蒋家八爷。

本来还觉得要耍点威风,搞点事情的蒋家八爷看这情形也愣住了。这啥情况,八爷蒋光彪把马鞭往头上那大檐帽子扣,一时摸不清头脑!

“八爷、你看看,那走来的万家管家脸上笑得都跟猪腰子似的。之前还听见开大门,上好茶款待咱八爷的欢迎声。八爷果然威风,你看爷这王霸之气漏了那么一丁点,这万家就服软了。小的,跟你道喜了。”

雷三爷一个又一个马屁跟着地拍,把蒋光彪拍得是眉飞色舞,愈发得意起来。

正在蒋家府上打瞌睡的蒋太爷听廖管家说了这事,惊的一骨碌站了起来,大骂道:“混账老八,这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廖管家,赶快给我集合家丁,把那长枪都跨上。去去…去把那混小子给我救出来。”

3、蒋万两家合流了

“万爷,他们走了!”万家管家轻声笑道。

“把万家与蒋家老八签的保安共防契约给我收好了,我要好好跟蒋天佑那老杀才过过招。他蒋家拿到了治安公所所长又咋样,还不是我万家的菜。养出猪样蠢的儿子,哈哈哈,很想看到那蒋天佑那气得发紫的马脸啊!”

万全也在一旁低眉顺眼迎合着:“家主高明,这蒋家就是个暴发府:看看这蒋家老八的蠢脑壳。把它卖了,估计还在感念家主你的好了。”

“哈哈哈,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一来是马谡无能少才谋。”

万家族长扳回了一城,心情郁闷尽去,哼着小调。同时嘴里又叫唤起那可人的婢女翠花,给他捶腿来了。

廖管家与其把这八爷救回来,不如说被万府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这架势令廖管家很是狐疑。他想问一下八爷到底和万家达成了什么条约,可看着一脸得意的蒋八爷,想了想还是算了,回去交给蒋太爷吧!估计这万家憋了什么坏主意,自己家这八爷还蒙在鼓里罢了,说穿了指不定要触霉头!

“什么,你这个蠢货,你、你,管家你给我拿拐棍来。”

“爷咋了,”廖管家接过刚才八爷与万家签下的安保契约,看了起来。

保安共防契约

为保境安民,护佑我泥溪镇,万家与泥溪镇治安所起订安保契约如下:

1、 万家愿意从万家庄户中抽出70个壮丁用作补足治安所团丁;

2、 万家不用再出枪和出钱粮等额外物件,治安公所所需其他由本乡镇其他大户和村里负担。

3、 契约两份,由万家万宝国与治安所长蒋光彪签订即时有效。不得额外生事增加其他条件。

立约人:万宝国 蒋光彪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一

你看看,这样的条件这个混账也敢签,我本来还想就此拿一把那万宝国。现在倒好,要照这样搞下去,不但拿捏不了万家,那治安公所到成了他万家的。

“咋成了他万家的,我是治安公所所长,哪个不听号令、我毙了他。”蒋光彪撅着脑袋在那里犟着,他本以为在万家那里得了威风,那晓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猪脑壳,猪脑壳,你这个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喝玩耍抽大烟玩女人的混账东西。我蒋天佑咋生出你这么个孽子。”

啪啪啪啪啪,蒋太爷举着拐棍噼里啪啦朝着蒋家八爷一通猛打。众下人赶快劝着,拖着。这蒋太爷也打累了,被管家搀扶着坐在太椅上大口长息。自己的儿子,那里舍得下死手,只是看着老八被人套了掉坑里还不晓得,老太爷这是又心疼又气恼!

蒋老八,被老太爷打了那久,硬是不吭一声。只是鼻头被老太爷拐棍倒挂了下,血里胡花看得唬人。

“管家,你去给这孽子说道,说道。看他蠢不蠢,看他这顿打挨得冤不冤!”

“下去,都去外边干事。闲得慌啊,看我不抽死你们几个!”廖管家对那些下人吼道,躲在一旁看热闹的下人作鸟兽散。

轰走了下人后,厅堂一片清静。廖管家把蒋老八脸上的血沫细细擦去,然后把这合约上的厉害关系和万家的险恶用心跟蒋八爷一五一十前前后后说了个透彻。

蒋光彪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下明白了额,蠢货,没听说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就你这样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你不知道的是,万家给他儿子万武贵谋了这所长好长时间了。不是你大哥和欧县长的面子,那丁主任一直都没有松口,哪轮得到你!”

“我说了,这万老狗突然改了性子,在我面前突然像龟孙子一个劲的说好话。那万全也一个劲叫我签下这合约,之前还拿了一封大洋给我,我还从中赏了二十个给雷三几个,原来万家早早在挖坑埋老子咧。”

什么,就百个大洋,就把你自个卖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没听说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咳咳咳,蒋太爷看着这蠢得要死的儿子,一口浓痰上来堵住了嗓子眼,被呛得直翻白眼。廖管家上前连捶带擂了好一番,蒋太爷这才把那口气顺了过来。

“把这孽子给我叉出去,关起来给我饿他俩天,看见他我要活活气死。”

“走就走,”蒋光彪扭着头,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旺才,老八不懂事。接下来只能我们接手了,你看咋办!”

蒋太爷仰头直勾勾盯着廖管家,似乎有意考量。廖旺才,是蒋大爷特意提上来的管家,蒋家发迹不过几十年,本来就不是望族,本家族蒋姓的人丁及为单薄。所以蒋家的下人和管事的各样杂姓的都有,全然不及隔河对岸万家洞七八千人丁都清一色万姓家族,这也是万家底气和蒋家不足的地方。

廖管家原名叫廖旺财,本是上海一二八事变后苏杭逃难来的破落户。定居蒋家铺后一直被人欺负,甚至当地的痞子上门侮辱他的妻子。廖旺财一气之下,一刀捅了那痞子,眼看就要家破人亡。

适逢蒋家大爷救下他,一番交谈后并慧眼识珠把他提携出来做了管家,给了他身份地位。自此这廖旺财感恩戴德,对蒋家的事情是尽心尽力地操持。

廖管家稍作思量后,便俯身对蒋太爷道:“俗语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万家作甚。”

哦,蒋太爷来了精神,立起身子、眼睛瞪着这廖管家看他如何化解眼前难题。

“强行不认这条约,万家肯定会四处张扬,我们蒋家也会名声扫地,处处落下个言而无信的口实。既然万家对付我们撒下的网是这张合约,那么我们解开这网跳出这坑就也是这张合约。”

“是的,说得老成。继续说……”蒋太爷把拐棍在地下蹬了下,示意道。

“我们来分析咱蒋家有利的一面:首先八爷是治安公所的所长,这是下了任命书的,这治安公所权把子印始终是我蒋家的,他万家改不了;第二,这治安公所还有三十人的名额,我们完全可以由蒋家壮丁代替;第三,这万家不出枪,不出粮也可以大做文章:今后在公所内我蒋家派出的团丁人手一条快枪,他万家每人发一条木棒。以后剿大竹山的土匪就叫他万家人打头阵,我看他万家人来多少死多少。还有……”

本来,廖管家还要说,他万家不出钱粮,那我就叫他万家来治安公所的壮丁天天吃糠咽菜。但看太爷开口说话了,便闭口不讲了。尽管他是蒋家的管家,但他廖旺财始终不是主子、是个下人,当下人就得守下人的本分。

哈哈哈哈,蒋太爷心中阴霾尽去,起身上前道:“廖管家,难怪你家大爷保国如此赏识于你。你真是我蒋家的诸葛亮,有你在,我蒋家无忧矣!”

说着,蒋太爷从身上解下一把钥匙道:“这是当铺刚收上来的一个房子,开杂货店的胡财主在赌馆输了钱,把东街杂货铺子和他那套四进房的院子抵给咱蒋家。今后,这院子和铺子就是你的了,等会你就到咱家当铺去把契约取来过户吧!”

谢太爷,廖管家一头匍匐在地,给蒋太爷连连作揖磕头。

“不必如此,是你应得的。我蒋家家大业大,好多下人都上下起手,想尽办法往自己荷包里兜。别以为我蒋天佑不清楚这事,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里面的道道我都门清得很。而你身为管家却两袖清风,还住在原来那间小院子,实在是厚道人。当然也是我蒋天佑思虑不周,照顾不到。这回去后你好好再把新房修整一番,我稍后再去你府上讨杯酒喝。”

廖管家更是感动不已,更添死心塌地为蒋家效命之情,心中道:这辈子对蒋家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蒋太爷在这番收心的苦情戏唱足后,便厉声道:“同光彪去的那几个下人,你给我去吊起来打,打完再饿他三日三夜。生死有命,这些奴才平日享惯了蒋家的福,错了事就得给我蒋家兜着!”

太爷暗道:这事总得有个说法,老八再混那不也是自己的儿子呗。就拿那几个不长眼的下人背黑锅吧!

话未说完,蒋太爷又指着那万家给的大洋道:“哪个不开眼的问起,你就说:是这几个下流胚子,收了万家的好处,忽悠着他八爷签下这恶心的契约。”

廖管家立刻回声道:“是,太爷交给我放心吧,此事我一定处理得妥帖。”

廖管家拿着那些大洋,往外走去。院外,从长街哪个巷口莫名袭来一阵冷风 ,直往人脖子里钻。 廖管家打个哆嗦,把下面马褂扎起,招来两个背枪的家丁,大吼道:

“来人,给我把忽悠八爷去万家的那几个狗东西抓来,吊起来打。”很快,雷三等几个家丁便被剥了上衣,只留个裤衩,吊在了蒋府前面坪子上竖着的木桩上。起先用沾了盐水的竹鞭抽,竹鞭取三年竹子生,截指宽长俩尺三的竹条十二根捆扎一起,一鞭子下去就是血呼呼的一片。

“冤枉啊,饶命啊!”雷三等人被打得鬼哭狼嚎,身子像被穿了鳃,扣在板子铁顶上待宰杀的鳗鱼样拼命扭动。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这缺乏足够媒体娱乐的时代,无论对错与否大家都喜欢看个热闹。

“冤枉你,”廖管家把万家给的二十个大洋丢在地上道:“你们收了这些好处,就撺掇着把八爷给卖了。吃里扒外的家伙,你雷三好大的狗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暴脾气的开口痛骂,仿佛骗了他们钱似的。

另两个下人只在那里哭丧喊疼,唯有雷三知道此事难了,恶狠狠盯着廖管家,似乎要择人而噬。他本以为讨好太爷并伴上八爷,今后、在治安公所能做个一人之下众团丁之上的狗腿子老爷。更进一步的是:假日踢开那姓廖的外来户做了管家,也好威风八面当个狗腿子二老爷四处欺男霸女。可是他兴冲冲从万家回来,还没来得及炫耀,便被吊起毒打。

雷三脑子里此时一个劲认为:肯定是这廖管家在太爷背后戳刀子,说了他的坏话才被罚打。家族的利益在蒋太爷心里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他雷三根本不晓得下人们永远在这些高门大户的老爷眼中,不过蝼蚁罢了!

当行刑的家丁胡屠打累了停息的片刻,雷三又瞪着眼对着廖管家大骂道:“姓廖的,你这个昔日外来的破落户,你敢公报私仇。弄不死老子,老子和你没完。”雷三仗着平日在主子面前讨了好,到如此地步还不肯低个头。他就一根筋觉得廖管家在泄私愤,所以肆无忌惮起来大吼大骂。

吼的如此大声和凄惨:一个是真的疼得不行,另一个当然也希望那些府里的主子、看在雷三往日低眉顺眼尽心尽力伺候的情分上出来救他。

雷三骂完廖管家转而又对着行刑的胡屠破口大骂道:“胡屠你这个龟儿子,前后你欠老子14个大洋赌债,老子还没有作死逼你,今日你下手这么狠!”

胡屠心里一阵咯噔,不提还好:因为欠了雷三的赌债,这雷三狗东西竟然对他那还未出阁的妹子打起了坏主意。

如果这雷三躲过这祸事,估计以后事情会难搞。胡屠心里咬牙的很,不觉把手伸向了旁边的黑木铁棍。黑木铁棍是山上多年生野杂木树,硬如铁,对着脑袋几棍下去绝对会要人性命。不禁暗道:最好打死这狗东西,那债也了掉,妹子也不会遭祸害了。

胡屠以目示意管家,此时廖管家也怒火中烧。雷三的话让他想起了初来蒋家铺时那段不堪的岁月:被人欺侮得朝不保夕、家人性命堪忧,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决不能让这雷三活着,不,让这痞子半身不遂——让那些欺侮我的恶徒看看得罪我廖旺才的下场。

主意一定管家点点头,然后他紧盯着雷三的右腿。胡屠立即会意:双手搓了搓、大喊了一声,举着黑木铁棍抄雷三右腿膝盖狠命劈去。一下、两下、三下……。

啊啊啊!雷三疼得晕了过去。整个腿如当腰被折断的豆角般吊在下边摇摆,看来雷三这腿彻底是废了。廖管家侧耳听了听府中动静,没有一个主子出来阻止呵斥。他会心一笑,挥挥手,带着胡屠他们走了。

转过弯,廖管家丢给胡屠俩块大洋。胡屠得了赏赐又想到今后去了债务,立马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后几个下人勾搭着到那暗娼铺喝花酒去了。

夜幕降临,三月来春寒还未褪净,冷风是一阵紧着一阵吹。时不时把仍吊在木桩上,痛得昏过去又冷的醒过来那雷三的哀嚎声带向远处。在这蒋家铺子上空如断气的野兽又或如冤魂嘶吼般飘荡,吓得蒋家铺人都关紧了窗户,被吵醒了的还是未睡着的乡民都闭紧了嘴巴假装睡去,连幼小的婴儿都停止了往日的哭闹。

今夜,蒋家铺子居民区都如鬼城般静谧和压抑,但蒋家铺的青楼馆和雷家的酒楼却仍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如此凄惨的呐喊在那些享乐的大人们耳朵里却别有一番刺激。

长丰楼顶层的天子包厢,蒋太爷和万家家主万宝国对面而坐,窗外还是不时飘来雷三凄惨的呐喊声。

“蒋公,火气大啊,这日子还长着了。稍安勿躁,我们这些上了一把年纪的当要平心静气,方能长命百岁。”万宝国把长命百岁几个字音故意说道很重,都是玩弄人情世故的老江湖了,大家都听得懂。

“万宝国,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人老成精一大把年纪了,好意思对一个后辈下手吗?”蒋天佑单刀直入道。

“哦,什么事啊!蒋公,这话可不能乱说?”万宝国继续打着哈哈。

“什么事,你打得好算盘!”蒋太爷把那份安保合约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哦,这有何错啊,我们万家出人支持全镇的治安大业,这是好事。再说,治安公所蒋光彪所长新官走马上任,我万某作为长辈首先支持,这也合情合理?按理,应该给我们万家积极支持公所建设的行为予以先进表彰。”

万宝国看着对面蒋太爷气得吹胡子脸色铁青,心里很是爽快。心中多日的郁结冷封了一冬的积雪,此时仿佛在春阳的照耀下化为了小溪在心脉间潺潺流动。

“你个老狐狸,你装就是!你是打好了空手套白狼的准备不是,这事是不是没得商量。”蒋太爷敲着桌子急速地大声说道。

“是的,那黑纸白字签了咱能说变就变,这对蒋所长的名声也不好不是!”万宝国,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不紧不慢说道。

“好好,你觉得吃定了我蒋家不是。廖旺财,你跟他说!”

廖管家上前一步道:“万家主,山水相逢终有路,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万家主不肯松口,坚持以合约行事。那好,我们蒋家也认了。不过……”

“不过什么?”万家主抬头问道。

“那希望万家子弟明日到治安公所报道,否则军法从事。听说近来大竹山土匪相当猖獗,三日后我公所应该出兵剿灭乱匪,以不负民心啊!”

“啪,”万家主打翻了眼前的茶杯,瞪圆了眼珠子朝着廖管家道:“你们疯了,民国十七年那大竹山上的乱匪,县里来了三个连都没有剿灭。这有好几年了,这些乱匪愈发强大了。公所才百来号人,几条枪,从未经过训练,那些乱匪不来泥溪镇滋事都是菩萨保佑了。你们这不是去剿匪,而是去送死,是草菅人命!”

万家主有些急了,心道:这姓廖的破落户这招绝户计策,真是特么毒辣。

“旺财,我们走!万家主既然这样,我们也用不着热脸贴上冷屁股。回去,叫你家八爷好好练兵,以便剿灭匪患,还我泥溪镇太平。”

说完,蒋太爷立起身子就往门口走去。

万家主这下哪里还肯放蒋家主离开,赶紧又把二人请了回来。万宝国打着笑脸道:“蒋公,还是急性子。你看蒋万两家隔河相望,一衣带水,咱说翻脸就翻脸的。我啊,只是给那大侄子光彪开了个玩笑罢了,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好商量就好,那就先上菜吧。好久没有和宝国老弟喝一盅了,旺财你去安排,叫何胖子给我捡好的上。今日,在我蒋家铺,理应我蒋天佑做东。”蒋太爷脸上满是笑容,就像刚才全没争吵过一样。

哈哈哈,如此万某就不推辞了。事至于此,僵持下去蒋万两家都落不到好,万宝国也就光棍地就坡下驴了。两个老狐狸,边喝着小酒,也就把这事给敲定了。

双方约定:蒋家出四十个人丁,万家出三十个人丁,各方自带枪支弹药,剩余三十个由雷李两家分配或社会招聘都可。另外建议今后每年全镇每户收取大洋三个作为治安公所的所用经费,费用开支由蒋万两家排专人分配并核算。

“哈哈哈,蒋公那我们就合作愉快!但不知,丁主任那里会点头不。”万宝国谨慎地问道。

“你放心,丁主任是个聪明人。再说,从古至今日的民国哪朝哪代到乡里这层,都是我们族长说了算!丁主任他们吗不过是个泥捏的菩萨罢了!”

哈哈哈哈哈,蒋公快人快语,来来来,我们一起满饮此杯!

4、朵儿

“朵儿,朵儿,来喝点水吃点东西。”

张老栓坐在土坡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忙招呼着闺女朵儿来吃点东西。这个傻闺女在土里忙乎了大半天了,也不知道累和饿。

前面的土坡上梯田里的一垄又一垄的油菜花相续开放了,黄黄的油菜花就重叠在这错落有致的田野里,早早的起来,霁雨成烟。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刺得眼睛都有些痛了,朵儿花骨朵般的可人儿就站在那花丛中,仿佛是最美的花蕊。

油菜花的外貌极是平凡:它们没有月季、玫瑰、牡丹那样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多变的姿态,但却是最接地气的花儿。花开绽放的美,蜜蜂采花酿蜜的甜,油菜籽榨出油来一年的生活就有香味了。朝着水土和日光充足的地里撒一把种子,不需要精细的呵护,来年就给人成倍的回报。

多么好的油菜花,绽放一春的娇艳,收获一秋的果实!朵儿儿就是这样一个好姑娘如同那油菜花般美而朴实!红薯,小米饭,野菜疙瘩养大,就能出落得非常水灵灵。苗条健康的身子,白嫩的皮肤,精致的鹅蛋脸上,镶嵌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根粗密浓厚麻花辫子盘在脑后晃呀晃着,要多美有多美!

大多模样尚可的年轻姑娘站在菜花田里却是很应景,可走出花田来就是棵普通庄稼。朵儿就不同:站在花里花胜花,走出花丛还是花,随便一笑一颦搁在哪、哪都是一副图画。

铺上老爷家的小姐都要梳妆打扮,浓妆艳抹方显外表的美丽。朵儿不同,从地里回来,打一盆清水,稍微洗濯一番。前额柔顺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水珠子,这人如夏雨过后的莲花般亭亭玉立摇曳多姿。脸蛋上白嫩的皮肤便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如同艳阳下那高挂枝头的大红苹果,看着就格外喜人!

张家湾一带妯娌们大家都夸朵儿:相貌好看,人也挺实诚,是个好姑娘!都说张老栓好福气,将来找的好女婿肯定了不得!

张老栓看着朵儿心里美滋滋的,如同看到自家地里的播种下去后的苞谷长得旺实般得意。朵儿这闺女真是没说的:勤劳善良,孝顺父母,疼爱兄弟,模样也长得周正好看。不知便宜了哪家混小子!

不过想起了朵儿的婚事,张老栓又有些头疼:周围七里八村的好后生都有意无意托媒人找到张老栓,愿奉上厚礼求娶朵儿过门,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可朵儿死活都不答应,气得张老栓不得了。这丫头,农村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早点结婚生娃,热炕头暖被窝里过一辈子,咋自家这朵儿心气那么高,难道还要做老姑娘不成!也莫不是这丫头心中有了人,别被哪家野小子给拐跑了,看来得把这事催紧点才行!

朵儿双手据着几束油菜花,把花骨朵轻轻捧着放在脸颊,嘴唇亲吻着细小的花蕊,如同亲吻知心的爱人。娇嫩的脸庞愈发通红,连耳垂和脖子都如同裹了片片粉色的云霞。

是的,她心中确实藏着一个人,那个他——就是蒋家的二爷蒋光仁。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能文能武,特别是毫没有看轻他们庄稼人的不一样的少爷。

初见蒋二爷是前年朵儿和爹爹去本村大户张老爷家请客帮工,招待的对象就是长沙就学回来的蒋家二爷蒋光仁。他来看望本村的大户张秀珍,村上乃至七里八村识文断字,通晓阴阳博学广闻的人,大家尊他一个大号“张秀才”。

张秀才既是蒋家二爷的舅舅,又是他的启蒙老师,这泥溪镇有头有脸的老爷多愿意把孩子交给张秀才这里启蒙。除了博学,张秀才教学还一贯严厉,背不完课文的那些娇惯了少爷们的手掌被他毫不留情打得发紫。

俗语云:严师出高徒,凭这点那些送来的家长们就服气。当然,这泥溪镇的教书先生也只有张秀才敢打,谁让他是蒋家太爷的连襟了。

张秀才连连夸奖二爷学问好,说他眼界开阔,来日前途无量。

蒋家二爷娓娓而谈,谈古论今,谈天说地,每当谈到那西洋还是东洋鬼子在咱中华大地的肆虐,二爷总是攥紧拳头。

那湖蓝色的一袭长褂穿在那蒋家二爷秀颀挺拔的身上咋那么合适,好多乡镇里的大户,大多也穿了长褂。不过朵儿觉得实在是不好看,他们远远看去就像个大马猴。

蒋二爷的声音温润而有力,听着他的每句说话声,就如同捣年糕样的棒槌在擂着她的心房般咚咚作响。这是朵儿从未有过的感觉,以至于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茶水弄湿了二爷长袍的下摆。张秀才立马拉下了脸,神情很是严肃。

本以为要遭受一顿骂的朵儿吓得如同受惊的小鹌鹑般呆在那里,可二爷却道:“大舅,谁没个错了,现在民国了,讲究人人平等。可不兴辫子王朝那般做派了,我们要跟上时代!”

就这样,朵儿抬起头看了蒋二爷:天哪,那人俊朗的脸庞,眼眸那么清澈明朗,心地又那么商量。这不就是朵儿春梦里常出现那心仪的夫婿,只是梦里印象是那般模糊,今日这般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蒋家二爷蒋光仁也看见了这个浑身散发着自然美的女子,用一句话形容这种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美突然揪住了蒋二爷的心房,一个念头突然涌起:今生我要娶她为妻。

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伴侣!一见钟情就就是这么奇妙,爱情来不及商量就推开了两个年轻人的心门。

他们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呆看着,仿佛时间和空间在这里凝固,两人的眼里都蹦出了火花。虽然人生初见,但却仿佛相识相爱知心多年;又如前世生死相依的夫妻黄泉路上走散,轮回又轮回始终未找见,二人今日于此终于相逢。

美好往往甜蜜而又短暂,张秀才不合时宜咳嗽一声道:“朵儿,你下去吧”。他挥挥手便把这温馨和美好的气氛,给生硬地打破了。

朵儿,哦了一声,踩着碎步匆匆跑下去了。

朵儿一路走着,脑海里乱糟糟的。她不图嫁入豪门大户披金戴银穿绫罗绸缎,图的是与这么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携手同老,相伴终生。或是有可能:二爷不是说民国了,时代变了!但又有可能吗?

每年村上社戏里也最多演过穷秀才和官宦小姐历经千辛万苦,经历百般劫难后终成眷属的戏码。可哪有她这样的村姑配上蒋二爷这样大宅门的少爷能白头偕老的故事,白日做梦罢了!

以至于朵儿在厨房里帮忙的时候,又打碎了只大瓷碗,把盐巴当成白糖来给。看了心烦的厨娘,索性把这丢了魂的朵儿给撵回了家。

接下来,朵儿茶不饮饭不思夜不寐,一向勤快的她常常撂下手中的活计,失魂落魄般坐在泥溪河边。把心中那滚滚情思掰断揉碎,和着手里的野花儿抛入江中,希望它顺流而下送到蒋家铺上的那个心心念叨的蒋二爷手中。

朵儿本以为这是一场刚开始便结束的美丽邂逅,蒋家二爷不是她这村姑能高攀得上的。眼看着朵儿日渐憔悴,人也瘦了一大圈,心粗的张老栓哪晓得姑娘的心思,还以为她吃坏了肚子生病了。

有时朵儿心里火热而天真地期盼:今生不能相聚,哪怕能够靠在那可人的心上人胸口哭一场,死了也够了。可又有个小人儿在朵儿的耳边嘀咕道:别做白日梦了额,你不配。

然而不几日,朵儿却奇迹般收到了二爷给她的信。信是村上杀猪佬张二叔上蒋家铺赶集后送来的一张纸条,上面没有文字——即使写了,没进一天学堂的朵儿也认不得。纸条上画了一幅炭笔画:泥溪河旁,一轮圆月挂在柳梢枝头,一匹马系在那树干上。一个姑娘,正踩着田间的青石板路如约而来。

画得真好看,姑娘心里更美!

朵儿很快就明白了,她可不是一个傻姑娘。她仿佛与那个初次谋面的二爷心有灵犀:这二爷是骑马从蒋家铺偷跑而来,约定在晚上月上柳梢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不就是本月十六!对、就是的,今晚。朵儿姑娘把画儿小心折叠好,贴在胸前放好,如同抱着那可人儿样。朵儿捧着通红的脸倚在窗前,眼神望向天外,看那白云朵朵在大竹山上或卷起或舒开。看着看着,朵儿痴迷了,仿佛那云端处白云团团幻化成二爷骑着白马向她招手。她很期待着这一场,她们初次的美丽的约会。

收到二爷信的那天,朵儿周围的一切便立马活了过来,连空气都是那么甜美。晚上,心情愉悦的朵儿连吃了三大碗红薯小米饭,搞得没吃饱饭的小弟张小川一通埋怨。劳累了一天的村民都容易困乏,月亮刚漏出半边身子攀升至屋檐,他们便个个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朵儿细心地在脸上头发上抹了些茶籽油,便偷偷越过低矮的围墙,往旷野中的泥溪河边奔去。朵儿走在田野间,突然发现今夜的油菜花开满田野的时候咋这么特别特别的美:成片油菜花娇芳吐艳如同成片重叠无数层金色的绸缎,随意铺开在泥溪河这一带的田地中。

田野是一片金色,紧靠着的泥溪河水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白波,黛青色的岸边那棵高大的低垂的柳树下拴着一匹白马。白马低头打着飞沫,摇摆着马脖子,脖子上的鬃毛在晚风中飞扬。

突然,蒋二爷停住了抚慰一路急奔累乏了白马的双手,眼睛盯着正分开那片金色的油菜花波浪,踩着青翠的田耕路蹦来的朵儿。

朵儿也看了过来,是二爷,真的是他。管它是不是飞蛾扑火,管它是不是美好的开始悲惨的结局,朵儿只想一个劲扑在二爷的怀里,一切都值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也来不及说话,朵儿一头扎进二爷的怀里,俩个嘴唇如同裹了胶水严丝合缝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朵儿的脸此时比油菜花还娇艳,比大竹山的杜鹃花还开得灿烂。

好久好久后他们才靠着在那大柳树旁,紧紧依偎,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潺潺的水声,田野里的蛙声和各种春天醒来的虫子鼓捣着敲出高低结合的交响乐,祝福着这对有情人。

二爷给朵儿讲他求学的所见所闻,讲朵儿听不懂的共产主义,民生民主民权及国家和民族大义,教唱民间歌曲“茉莉花”,李叔同的《送别》,教他唱“松花江上的大豆高粱”,川省的《康定情歌》,滇省的《小河淌水》……

朵儿最喜欢的是唱那“茉莉花”小调,她笑着说茉莉花是不是和那油菜花一样美。蒋二爷刮了下她的鼻头说:朵儿、你个笨丫头。朵儿揽住二爷的脖子道:我愿意一生做爷的笨丫头,爷看书的时候我就是那跳跃的灯花,爷出门下雨的时候我就做爷那撑起的雨伞。只求爷把我留在身边,别赶朵儿走,不让朵儿承受一生的孤单。

二爷蒋光仁把朵儿抱在怀里道:我蒋光仁要娶你为妻。朵儿幸福呢喃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恨时光过得太快,天儿不要亮的太早。

朵儿也给二爷讲乡下的趣事:说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插田,讲母猪发起狠来也能追得杀猪匠张二叔满村子飞跑……。

二爷蒋光仁有些矜持和理性,他始终保持着克制,在没有说服家里后,他绝不能坏人家姑娘清白。可朵儿很是勇敢,她一个劲抱着二爷怕他离开,想把自己融入到他的身体。

其实朵儿是个极有主见和刚烈的女子,爱就给他一切,不喜欢的到不了心里,她朵儿宁可就不嫁——哪怕当一个老闺女!她可不想学大姐样,一头牛两匹布,三担子大米面就被爹嫁给了下洼镇从未谋面的丈夫。被家里那小脚的家婆,整天欺负得不成样子。

朵儿觉得她此时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她唱起了大姐以前唱起的小调: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轻脆的声音飘荡到天上,裹着星星的莹莹之光落到泥溪河的水面上,惊起水下的鱼儿。鱼儿摇着尾巴,不时在河面上跳跃,又溅起一片亮光。对岸河边沙滩上,成双成对的水鸟关雎关雎地叫着,应和朵儿唱的这美妙的歌曲。

花开有落时,人生易老,虽然两人都希望这样如胶似漆抱着到天荒地老,但月亮渐渐越过山头,村落里也响起了鸡啼声。

“我们都该回去,”蒋二爷看着怀里的可人儿说道。他从来未有这般轻松,在蒋家铺那个家,他始终找不到思想和灵魂的寄托。

蒋二爷读过《新青年》,也读过《湘江评论》,他从这些书里知道了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剥削。他清楚知道了国家和民族的概念,更清楚知道了自己家的财富都是怎么疯狂压榨百姓得来的。省府常沙就学的这段时间,他从报上得知:东北三省被日寇沦陷,上海一二八事变。疲弱的祖国好像哪条豺狼都可以啃上一口,上海咱自家的土地上被人写着:华人如狗不得入内。每看到或听到此类消息 ,他都目眦欲裂,怒发冲冠。

他和同学们全部上街请愿投笔从戎杀敌立功,喉咙都喊哑了,杜鹃啼血莫过于此,可怎么也叫不醒那些装睡的“官老爷”。长久竭力的请愿,换来的是省府派出黑皮警察驱赶和砸在他们身上的无数枪托。

这些官老爷宁愿把大把的时间和财力弄在庙里上香祈福:说什么愿菩萨保佑我民国,说什么雷公电母会降下漫天霹雳惩罚那些恶魔,也不敢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漂洋过海来的强盗。这套唬人的把戏,这自欺欺人的麻木实在是让人寒心。

从小到大视作人生榜样极为崇拜的大哥蒋保国,也觉得蒋光仁不务正业,跟那些赤色分子乱搞,把它和老八一起给送回了老家。这愈发让蒋光仁看清了这个世道,看清了这个家,但却无能为力。整日关在屋子里,书写着“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了却君王天下事,可怜白发生”,等字帖挂在房屋以舒缓内心的抑郁。

可就是如此也被蒋太爷一顿好骂:说他不自量力,说那是国府大官们考虑的事情。由得了他一个学生来操个屁心,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和他多算清楚账目。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呜呼,哎哉!

蒋光仁心里有时暗道:我宁愿做一个傻子,好看不到这世间有如此多的罪恶,偏偏他每天享受的一切都是在喝着蒋家榨取着穷苦人的血而来的。他想呐喊,想在雷雨里奔跑咆哮,想偷偷跑出去投笔从戎,以拯救这个危难的国家,却被始终不能成行。此时的他空有一双智者的慧眼,却没有一颗勇敢的心,所以内心处填满了无比的焦灼,抑郁和说不出的痛苦。

二爷从朵儿身上嗅到了那来自田间土地的芳香,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今天不知什么,鬼使神差见了朵儿,真不知道会给这姑娘带来什么?幸福还是无尽的灾祸。

分开时,蒋二爷又紧紧抱住朵儿郑重嘱咐道:“朵儿,你是个好姑娘,在我没有实力娶你时,你先不要说。那个蒋家我指定是会离开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朵儿不懂,但重重点头道:“好的,我听你的,我等你,二爷。”

5、 朵儿2

在那段相聚的美好时光里:朵儿和二爷时常骑着白马在泥溪河的岸边驰骋,在泥溪河岸水汽氤氲中远远看去,如同一对神仙伴侣。张家湾那有河神显灵了,最先传出这话的是泥溪河上打鱼的老渔夫李松。其他些个在夜里下网捕鱼的渔夫好几回在夜里架着小渔船捕鱼时,也朦胧看到骑着白马的两位神仙伴侣在岸边的云雾里穿梭后,于是这事就传得更广及更加玄乎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朵儿,躲在一旁抱着肚子吃吃地笑。搞得张老栓又担心:这闺女是不是魔怔了!奇葩的是:不时有信男信女拿着香烛到河边去祈祷,有求五谷丰登的,有求六畜兴旺的,有求子的,有求姻缘的,还有求小儿晚上止啼的……。

朵儿的姆妈翠娥也强拉着朵儿来到河边那棵大柳树下,认认真真虔诚磕头,祈求朵儿能嫁个好夫婿。搞得朵儿又捧着肚子,吃吃笑了起来!吓得朵儿姆妈翠娥一个劲磕头认错,还作死要打自己家这疯丫头,一点也不虔诚,怕是惹得这神仙发怒。朵儿撅了下嘴,扭头就跑,两条大辫子在腰间晃荡、跳跃。

花朵两朵,各表一枝,穷苦人有他们的快乐,老爷们有老爷们的打算。蒋太爷双手左右开弓扒拉着算盘噼里啪啦——他盘算着建门楼的银钱用度,前前后后估计大洋两万左右。

这一大笔开支,蒋太爷自个一家拿了也心疼,可这门楼不起好的话,蒋太爷总有种百年后不好见祖宗的感觉。每次蒋太爷隔河相望对面那万家村口的三进门门楼,心里总是咯吱不是味。

蒋老太爷自觉得在他手里,蒋家始终稳压万家一头,理应为泥溪镇的最强的大家族。蒋家不应该门楼都没有一座,这太不合望族的身份了——这如同富贵还乡、锦衣夜行般。蒋太爷合计着:自家本府肯定不能出太多,如何分摊这建门楼的银钱,这里很有讲究。

蒋家家族发家太晚、开人不多,拢共不到三四千人丁,不是有蒋大爷保国将军雄起,这蒋家怎么也不能与隔河对面的万家抗衡,掰腕子。毕竟蒋姓家族人口少、底子还是太薄。蒋家族上除了蒋太爷蒋天佑这一脚兴旺外,在这家族里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头有面的就真还没有几个。

当蒋家一族未出五福的族人聚拢来商量事情,建门楼大家到是非常同意,但真要拿出大量的真金白银来凑拢那两万大洋,大家伙又推三阻四起来。

这建门楼是集福德的好事,同是一族人,自己也不好作死的逼着大家出钱。蒋太爷一时犯了难。

蒋家不能没有一个像样的门楼,这成了蒋太爷一块心病。

如今这治安公所成立,蒋太爷合计着这机会来了。他扒拉了一下算盘:治安公所现在需要百来条枪,十多万发子弹,更别说那些歪把子,怎么也能弄出个六七千大洋。到时这枪弹可以叫大儿子保国以保境安民,支持地方为名弄一批回来。那枪有了、钱也得了。另外蒋家族人凑个五六千银元,余下的自己也掏不了多少。这盘棋就算活了,蒋太爷想到这里心里很是舒爽!

五月里,从常沙警备司令部运回了一批枪支弹药,治安公所人丁就按几大家主原先商量好的,也很快都把团丁凑齐了。万事具备,就等着往各村收税了。

“收税了,各家各户为了保境安民,成立治安公所。每家每户特收取大洋三块。”

当各户都要收取大洋三块的布告传到张家湾时,一向老实巴交的张老栓气得把手中的烟杆都掰断了。

富人家的三块大洋不过是迎凤楼里上好的一杯酒,可在穷人家里三块大洋可要了老命了。

“看我张老栓的命值不值三块大洋,就叫他们拿去吧!”张老栓家里娃儿多田亩少,每天天开亮六七个娃儿张开嘴就要喊吃饭。张老栓每日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劳作,还是喂不饱这些个半大小子。钱袋子比他张老栓的脸还干净,哪里还有一块多余的闲钱,他能不急眼!

激怒了的张老栓最先朝着粘贴布告那些团丁吼道,越来越多的穷苦人家吼道。极为老实又胆小的人蹲在里屋偷偷抹泪,耿直的的汉子冲到屋外骂天骂地骂这个世道:真是不让我们这些泥腿子活!

收税的事件如一瓢凉水倒进了沸腾的油锅里,泥溪镇到处是怨声载道!

这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这门子税,那门子款,民国万万税。连吃都吃不饱,人都快要饿死了,还要个屁的保境安民。张家湾的人齐声吼道,泥溪河这一带水的乡民都在齐声咆哮。本想要张秀才跟他们出面说道这税不能交或少交,可上门一问:张秀才早已不知所踪。

张家湾的村民只好自发成立了抗税的队伍,张老栓和杀猪的张桂生领着村民把那上门收税的几个团丁给打了出去。这一情景在泥溪镇镇好些个村落出现。

“反了他了,这些刁民。”

丁主任和几大家主在雷家开的长丰楼觥筹交错后,都正气凛然地痛斥这些乡民的愚昧和驱赶税务队的胆大妄为。

“看来,不给点颜色各他们看看,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治安公所,是几大家主合力共建的,是迄今为止几个家主掌控泥溪镇强有力而又合法的暴力机器。用万管家的说法是:这以后谁敢欠咱万家的租子,直接就可以叫公所绑人了,打死了都没地方告的。

尽管这次款项分配大部分都流入蒋家,可大家家主也都鼎力支持。

五月下旬,风高又漆黑的夜晚,天空像染了墨一样,只剩北方几颗星星还在努力的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张家湾的街头静得可怕,仿佛充斥了孤独和寂寞。村落里每一间屋舍周围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黑夜重重压下,佃户们低矮的泥巴房子在突然打起的火把照耀下颤栗摇摆。

治安公所派出来镇压的团丁们,打着火把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冲入了张家湾。

一夜枪声不断,十多家的房屋被团丁点燃,张家湾三百人丁的小村落,除去老弱和妇女,青壮不过六七十来人,但赤手空拳的村民,哪里是这些豺狼的对手。张老栓和杀猪匠张桂生等几个带头抗税的被五花大绑带走了。

三四天内,各个有抗捐不交的村落,足足被带走了三百多人,打死了六个带头的,伤者和抄家的无数。

天杀的,这那是保境安民,比土匪还凶残。

泥溪镇一片哀嚎,穷人们抗捐的抗争风波如同那旷野上蒲公英,被这些老爷们吹一口气便消散了。

“这可怎么办啊!”朵儿娘亲翠娥也坐在烧塌了的房屋前哭天喊地,“老天爷啊,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啊!”

朵儿擦了把眼泪,从倒塌的房屋中清理出了些能用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然后在大家的帮助下,扎起了个简单的草棚子安顿好家人。

“明天,我到蒋家铺子上去找找零工,顺便看下阿爹咋样。”家里遭了难,可再苦日子总得要过下去。

朵儿也好久没见到蒋家二爷,她上次收到了二爷的信,二爷到县上做官差去了。朵儿想去碰碰运气,看二爷回来没!姑娘家再坚强也想有个男人的肩膀依靠,二爷就是他的天,朵儿愿作那块地——此时的朵儿真想二爷帮忙下。

朵儿决定好,收拾了一个包袱出了家门。朵儿最先去了蒋家铺的治安公所,那公所门前密密麻麻挤了上百号人,都是里面关押抗捐治安税的家属。这些人都挤在门前看告示,旁边还有着俩个凶神恶煞的团丁守在那儿。

朵儿不识字,只得拉过身前一个中年妇人人问道:“婶婶,你看那上面写的啥!”

“写的啥,那是催命书。凡是抗捐抗税的家里要赎回去,至少要交二十个大洋。关押一个月不来赎人,就要被压走。这些黑心肝的畜生王八蛋,总会有老天收了他们的日子!”这个妇人,是李家湾的阿沁嫂,她眼睛里喷着火,重重朝治安公所的方向啐了一口。

“真是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个苦着脸的妇人破口骂着,不知道她是骂那些残狼虎豹,还是骂他家那不长眼的丈夫。眼泪从她那满是皱纹干涩的眼眶内滚落,她不断用那粗糙如松树皮般的手搽拭着脸颊。

“我那当家的说了:叫我们别想办法,我们这穷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罚款啊。这些畜生如豺狼般凶恶和贪婪,落在他们手里死就死。娃他爹叫我带好几个娃,改嫁也由我,别亏了娃就行。如果他死了,告诉娃一声:他爹不是孬种!”

妇人仿佛要把心里的委屈和痛苦无奈都倾倒而出,大声地哭喊着。她过于激动,喊了半会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那些看望的家属也受到了哭声的感染,也不断有人蹲下地捂着脸嚎啕哭了起来。

在这黑白不分,混沌难开的世道里:人间罪恶繁多,问苍天饶过哪个?常常不过是穷苦人和弱者的臆想罢了。看那些家属对着治安公所看门的走狗把头磕得血流满面,换来的是这些团丁的哂笑和一枪托砸到了事。

“哎,这罪恶的世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在这豺狼当道的世界里,弱者是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讲得。所谓的因果报应无非是有良知的人,对于这世道不公发出微弱的抗议和意淫罢了。

朵儿跌跌撞撞挤出人群蹲在地上,趴在治安公所外的拴马桩上也嚎啕大哭起来。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家里房屋烧塌了,粮食衣物吃得喝得用的都烧没了,家中弟弟妹妹六七个张着嘴要吃饭,那可咋办。哪里来哪来那么多的钱赎回阿爹,天哪,那又咋办啊?

可朵儿心里不埋怨爹,她打心眼里觉得爹做的对:这啥治安队,咋比土匪还凶恶,都是些吃人的豺狼。打着保平安的幌子,实做着比土匪还凶残的事情,偏偏穷人还没法说理去。

治安公所门口,不时有这些大户们派出的管事在外边吆喝:收购田亩或家里的其他值钱的玩意换现大洋啰。迎风楼的老妈子不断对着那些模样俊俏的庄户家的小媳妇和闺女们用目光逡巡,仿佛对着待选的牲口般打量,不时对她们吹嘘着迎凤楼的好。

这些大户人家的家丁还有迎凤楼的老妈子此时难得和蔼对着这些老爷眼中的贱民。原本他(她)们也是这些穷棒子中的一员,有幸的是他们做了条老爷门下的狗,自觉得沾染了老爷们的贵气想当然比起这些穷鬼们高人一等。他们嘴巴如抹了蜜似的哄着这些来赎亲的穷苦人卖田卖地,甚至骗他们卖儿卖女。

“噢哟,妹子咋了,咋哭得这般伤心了。可别把这身子骨哭坏了!”一个穿着花旗袍,脸上擦得粉比城墙还厚的老妈子,摇摆着身子朝朵儿走来。这个老马子,她娼名叫凤儿,原来也是迎风楼的头牌,如今年老色衰不能伺候那些恩客了, 就只能外出做些杂务。今天被派到公所,就是来看哪家有闺女卖到迎风楼换钱。

“妹子,也是家人被关起来吧!别怕,姐可以帮你想办法呗!”

朵儿一脸迷惑的望着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妇人,这一大把年纪打扮得如此妖艳,城墙般厚的粉底和熏人的胭脂水粉味,着实把朵儿吓了一跳。这妇人上前拉着朵儿白嫩的小手,用手抚摸着,看着朵儿那花一般的脸蛋,如同看到了宝贝样发出贪婪的目光。但目光深处,又藏着一丝丝说不出的苦涩和伤痛。

“李玉兰,你和我死开点。少造点孽,担心下辈子投胎变畜生。”身后来了个大嗓门,是刚才朵儿身前的一个中年妇人阿沁嫂,她对着那迎风楼的老妈子大吼道。老妈子凤儿在之前和阿沁嫂是一个村长大的最要好的姐妹。

“哟哟,是李虎家阿沁嫂子啊,”李玉兰想必跟这之前的妇人相识,看见这妇人有些怵。

“李玉兰,出来吧,迎凤楼那虎狼窝别呆了。说了你多少回了,你就是不听。”

“阿沁妹子,回不了头了。命不好,被逼得走了这条路咱也没办法不是。这世道,就这样了!”这叫李玉兰的妇人眉间闪过无数的哀伤。似乎是对着那叫阿沁的妇人说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说着自己的不幸。

这个被阿沁嫂叫着李玉兰娼名叫凤儿的老妈子,她难得正经地又堆着笑脸朝朵儿道:“小姑娘,实在是没办法啊。记得到迎风楼找凤妈妈哦。”

说完,便摇着丝绸手绢,扭着腰走了!

婶,是你啊!刚才那是谁呀!

哎,别搭理她,那也是个苦人儿啊!这世道,谁家的闺女愿意到迎风楼去当婊子啊。

“妹子,咱好人家的女子千万别听她的,再穷也不能断了骨头走那条路。她是想祸害黄花闺女去迎风楼当婊子去。妹子啊,记住婶句话,这天再黑,咱庄户人家心里可一定要亮堂堂啊!”

中年妇人是泥溪河上打鱼的阿沁嫂子,他的丈夫李虎也是抗交治安税被关了起来。为了对付眼前这道难关,如今已把河岸边的几亩好地全给卖了,正准备来赎回他的丈夫。

“婶,我知道,”朵儿知道好歹:这些老爷们塘边洗手鱼儿都死大片,朵儿宁可死也不会走这条路的。

好的,你这样想,婶就放心了。

“哎,这世道真的是叫咱穷人活不下去了。”

这妇人是这李家湾李虎家的,大家都叫她阿沁嫂,平时也图个心直口快好帮衬些身边的姐妹。如今她家也只剩下泥溪河上那条打鱼的船,只好在河上风波里捞鱼谋生了!

阿沁嫂叮嘱道:“妹子你这花一般的姑娘少出来,在蒋家铺这里豺狼太多,得留个心眼。”

“这些财主老爷们快要把我们穷人的血汗都喝尽,身上的肉快吃光了”。

“咱们穷人啊,太散了,这些老爷们想咋收拾就咋弄。”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沁嫂身边聚集好些个人,七七八八说道。朵儿,觉得他们都说的有道理!

啪,废物,一个丫头片子都哄不来。

老鸨子对着那叫凤儿的老妈子大骂了一通,转过头对着身后一名打手护院对耳低声吩咐道:“这叫朵儿的小丫头,可不知羞耻勾搭上了蒋家二爷,蒋太爷正吩咐下来要办了这丫头了!当然最好的办法让二爷彻底死心,那就是让这朵儿的丫头来她迎风楼当个千人睡万人压的头牌,坏了这丫头的清白,那不就彻底完事了。你们快点给她绑来,到了这里再贞洁的烈女我也要她乖乖听话。别怕惹上什么官司,现在治安公所都是咱蒋老爷家的,你们大胆去做就是。做好后、少不了你等杀才的好处!”

“快点,等这丫头回到那张家湾就麻烦了。”几个黑衣打手领命而去,拎着棍棒和麻袋匆匆往治安公所方向扑来。

朵儿走在街上,她还不知道:背后的黑网就要对她下手。她想先找份散工,最主要想能不能等回蒋家二爷出手帮忙下。所以朵儿,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沿途看着那些店铺是否有事做。可她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活计。

迎面走来一个老爷,长须飘飘极有威严。两个扛枪的家丁,护卫在老爷身后,一个穿长袍的管家侍候在身旁。

蒋家铺上的人早远远绕开,唯独这朵儿缺心缺眼的一头撞了上去。

“大胆,找死不是!”两个扛枪开道的家丁厉声呵斥道。

朵儿赶紧避开,束手立在一旁。

“太爷,二爷私下相会的就是这个丫头”,廖管家在那蒋太爷耳边低语一番。

“哦,是这丫头。”蒋太爷停了一回,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丫头。

此时太阳当空,立夏后的光线很足,烧烤着大地。朵儿头脸都是汗水,家里的变故让她几日几夜操劳未合眼休息,眼神满是憔悴。

太爷看着眼前这虽有些姿色,但土得掉渣的乡下女子,竟然让他那在县里当官差的二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就连县里秘书长亲自给他侄女做媒也给推辞了,气得那秘书长吹胡子瞪眼。这老二迟早要被这个贱民女娃子给祸害了,不然不会这么昏头。

此时,那几个迎凤楼的黑衣打手也领命而来,他们上前给太爷请了安并说明了来意。太爷鼻孔里嗯呢一声,以目示意旁边的廖管家。然后蒋家太爷沉脸右手跺了下拐棍,左手搓捻着佛珠、大大落落朝前走去。这肮脏的事自有下面的人去操心,他蒋太爷可是吃斋念佛的!

“给我打晕了,送到迎风楼去。还有……”廖管家在旁边拎过一个领头的打手低低吩咐。

巷子里,朵儿正走着,就被后边打了一棍棒晕了过去。几个黑衣大汉把朵儿装进麻袋,扛起往迎凤楼的后门奔去。巷口后几个刚出来的人赶紧返回家关上了门和窗户,巷口里的住户好久都不敢有人出来。

“啊,啊啊啊,打死你。”朵儿半裸着身子醒了过来,拿起床头的一个茶壶就冲欲图不轨的老头砸去。

外边很快冲进了一群人,老妈子一边给万家老爷万宝国道了声恭喜,恭喜万家老爷老树压梨花。

“道喜,道喜个屁,老子还没上手,刚解下这女子的衣服,便被茶壶砸了。”

老鸨立马恶狠狠对着朵儿道:“浪蹄子,给脸不要脸,给我吊起来打、作死的收拾。记住别把那张脸弄花了就可以。”

“算啦,算啦,谁叫这女子让老爷我喜欢!哈哈哈,刘妈妈,别太伤着她啊。关起来就行,慢慢开导啊。这个月这新货给我老汉留着,好处少不了你的。”

万家主丢下一溜大洋,然长而去。

啊,朵儿突然朝抓她的青楼打手的胳膊咬去。打手啊的一声松开抓着朵儿的手,朵儿一挣脱后,立马捡起地上破碎的茶壶碎片。看着这满屋子凶神恶煞的豺狼们,她知道在劫难逃,她想到二爷顿时心里滴血。朵儿一狠心,朝着自己的脸蛋重重地划去。顿时朵儿的脸上拉开了好几道伤口,血花儿在脸上直冒,看上去很是狰狞。

“啊,这个,住手,快…快快拦着她。”

刘老鸨子慌了神,这烈女子划烂了脸,那还有哪个恩客看得上。眼看一棵摇钱树,眨眼睛变成泡影。老鸨子恼羞成怒把朵儿手上还沾着血的茶壶碎片夺了,恶狠狠道:“给我打,打死这个贱人。”

皮鞭雨点般抽在朵儿身上,朵儿不管不顾,对着这屋里一帮子豺狼大笑不停。她的头发飘散,接二连三的灾难让她的整个精神崩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朵儿疯了!

楼下又唱响了小曲,买春求欢的恩客喧嚣着挥金如土,揉捏得卖春求财的娼女娇声啼啼,众人全然不管楼上朵儿如何惨叫。对待这强加给穷苦人的罪恶,施暴的人是何等的暴虐,围观而又沉默的人也是何其残忍。强权对弱小的施暴,富人对穷人的欺凌甚至虐杀,在这迎风楼里是那么的天经地义!施暴者不是受到谴责和惩罚,反而更让那些其他买欢人亦或是畜生嫉妒万家家主拔了这 “新货”头筹——而酸溜溜地生发出敬仰之情。

这世道,何其荒谬啊!

疯了的朵儿还是被用蘸着盐水的鞭子扎实抽了顿狠的后,投进了后院的小黑屋。她在小黑屋不断唱着二爷教唱的小调《茉莉花》,眼睛里一片空洞,随意抓着地上的土块和稻草往肚里吞。

她那乌黑油亮的头发竟然一夜间成片的苍白。刘老鸨子吩咐道:“这贱人没用了,赶明儿,把她丢进泥溪河喂鱼吧。”

旁边的一打手甲舔着笑脸附声道:“刘妈妈,这这么舍得,脸蛋坏了。可这妞身子骨还在不是,赶明儿把这丫头卖给胡同里的暗门,不是也能换出钱来不是!也让那些出不起钱不敢来咱迎凤楼的闲汉,光棍,破落户能去尝尝鲜。”

“就你鬼主意多。好,就依你所言。”说完,刘老鸨子摇摇手中的丝绢,扭着屁股往外走去。

刚从一旁经过的凤儿儿,听了心里猛地一颤,悄悄走了出去。

没有谁说句公道话,只有窗外街头一个瞎子领着叫梅花的孙女敲着碟子卖唱着曲儿: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这一天夜里,外面风云涌起,乌黑的老天发了疯似的把雨水往这里倾泄。天上雷声轰鸣,闪电如银蛇般不断在天际炫舞,噼里啪啦似要把这蒋家铺上空厚厚的漆黑如墨的夜幕劈开。

此时迎风楼里老妈子凤儿在自己的屋子走来走去,她紧紧攥着衣袖的角落手,松开又合拢。与其叫她凤儿,我们不如像阿沁嫂样称呼她为李玉兰。李玉兰知道了朵儿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迎凤楼逼良为娼的事情。可不知咋地,李玉兰突然想起了当年还是姑娘的她被抓入这虎狼窝,备受凌辱走投无路凄惨的样子。

朵儿这个小姑娘的命运,花骨朵般的可人儿,马上便要被这虎狼窝吞得骨头都不剩,早晚要成为那些老爷们的玩物,这何尝不是她李玉兰当年的翻版。当年他那打鱼的爹爹大病一场交不起鱼税,李玉兰便被渔霸李楚生卖入迎凤楼——这些老爷的欢场,穷女子的苦海,并取了娼牌名叫凤儿。

她李玉兰当年也抗争过,逃跑过,可还是逃不了这苦海。抓回来打,伤好后再逃,抓回来又打,甚至把李玉兰的衣服全拔了叫整个楼子的人来看。在以后李玉兰心也死了,从此在迎凤楼里,凤儿强颜欢笑、苟且偷生。

自那开始李玉兰就当自己死了,只剩下个躯壳、她就是迎风楼的娼妓女凤儿——有钱大爷们的玩物。每天谁只要有钱,凤儿便要容忍那些有钱的大爷们从她的身体爬上爬下。凤儿她麻木了,她开始主动迎合那些拿钱买欢的大爷儿,可劲得勾引他们花钱。遇到了那些破产的老爷,凤儿儿笑得比谁都开心,翻脸得比谁都快。

谁说婊子无情,未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

人把自己沉沦到了某种程度的绝境,往往心志沉迷,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前几日同村从小玩到大最好的姐妹李阿沁叫住了她,她不敢与一起的玩伴阿沁说话。凤儿自打心里觉得她彻底是个烂人,如那种臭水沟的老鼠,是个乡亲们骂女人最脏话才说道的臭婊子。她凤儿自打入了老爷们寻欢作乐的迎风楼,她便不是个人了,也不奢望有人能把她当人看,或者能对她说句贴心的话。

骂她千人骑的婊子心不会疼,总能和人对骂回去,撕开别人的嘴巴。可阿沁还如昔日般对她好,只是怒她不争,不肯出那虎狼窝。可她出得去吗,出去了哪里有她的归宿?

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阿沁几句明着责骂实际关心的话语,让她内心有些火辣辣的感觉,才发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曾经有个名字叫李玉兰,有朋友在一旁说着知冷知热的话真的很好——她本以为自己的心都麻木了。

被刘老鸨骂了顿后,凤儿又到了治安公所。可偏偏又碰到到了昔日的姐妹阿沁和刚赎出来的李虎。阿沁依然丝毫没有看轻她,还如往日般挽着她的手叫她回头,关心她。凤儿突然扑在阿沁的怀里嚎啕大哭,这个平日总是带笑的欢场女子,此时哭得撕心裂肺。

凤儿哭过之后,心里却无比舒畅。

凤儿本以为这心已经死了,没想到给了一点火花,那多年干枯的内心却熊熊燃烧。

凤儿那沉沦的心,本已为都是无尽的黑暗,她就是地狱那无魂游荡的野鬼游离在人间。凤儿突然有了做人的感觉,她再也不愿过这种日子,再也不愿!

她告诉阿沁嫂,那个叫朵儿的遭遇。以及她李玉兰决定救这个朵儿一起离开。

“这些个天杀的畜生,黑到心肝的禽兽”阿沁咬着牙骂道。当下从未有过太多交集,也未亏欠朵儿的俩个妇人当场就合谋着要救下朵儿逃离苦海。刚好阿沁的丈夫李虎也赎回来了,李虎也当即答应救出这苦命的朵儿。

在这青楼中浸淫多年的经验告诉凤儿:违逆这些老爷们下场是如何惨不忍睹!可凤儿却从内心里压抑不住想要救这朵儿,仿佛救出当年的那个受尽欺辱年轻的她自己一样。

一个声音总是从心底喊着:做人吧,哪怕一回!

主意定下,凤儿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她偷偷随身带着绑在腰间,又从暗格里摸出一把手枪。那是一个死在他床上的兵痞落下的,没被管事的搜了去,这次刚好带了它防身用。

看守关押小黑屋的是护院吴良。这吴良以前也是家里良田几百亩的大户,当年也是吃喝嫖赌才沦落如此。那时候,他吴良可没少在年轻的凤儿身上花钱。说起来,也算是凤儿的老相好。凤儿上前跟他说了些贴己话,就撺掇着吴良跟她私奔,顺便把自家妹子朵儿给放了。

吴良笑眯了眼,打着哈哈,拍着胸脯没几下便答应了他。可他心底暗暗合计着:娘的,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等会儿,把这凤儿的身家给弄到手,顺便就结果了这贱人。哼,这老婊子,打得老子的主意。也不看咱吴良是谁,这贱人脑瓜子笨的来祸害爷?这年头,有钱有势就是大爷。凤儿这黄花败柳了还好说和爷私奔,你吴良爷爷要找也找个年轻俊俏的妹子儿耍耍。实在不行,老子再押着着这朵儿回来,屁事没有。

凤儿也知道,这吴良打得什么鬼主意,他吴良眯眼笑着后的戾气却出卖了他。这些败了家的破落户,别看他们拍胸脯许诺应承得好。可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他们那张嘴,这些狗腿子也许会更凶残。

凤儿笑着阿谀奉承吴良,取过钥匙打开牢门,朵儿还是疯疯傻傻,抓着一根稻草在那里嘀咕。

凤儿和吴良只好把朵儿用麻袋装了,偷偷从后门出去。刚走过巷口,远处李虎便迎了上来。计划有变,这凤儿儿在外边埋伏了人,歹毒的吴良慌了神,立马掏出把尖刀就朝凤儿捅了过来。

当吴良对着凤儿儿捅了三刀后,凤儿儿手里的枪同时对着吴良也发射了。啪啪啪,清脆而又剧烈的枪声在巷口回响,紧接着迎风楼一阵喧哗,不断有人喊道:人逃了,抓的人逃了!接着就有人跑出来四处查看。

李虎赶紧一手抱起受伤的凤儿,一手扛着装着朵儿的麻袋向江边奔去。身后不断传来呼喊声和枪声。一路长奔到河边,此时的阿沁嫂正在那里探出头张望。

“快,快,开船。”李虎放下凤儿,并解开麻袋放出朵儿,便随手拿起一旁的船桨走向船头用力划拉。

江边乌篷船上阿沁嫂探出身子把长篙在岸边一点,船便向远处飞一般开去。好一会儿,岸边才又传来叫骂声和隔空而放的枪声。

哇哇哇,李玉兰此时才明白过来:她们已经得救了,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船行好快,李虎是这条水上打鱼的好手,水路是熟的不得了。到了水上,他便是这河上的王,即使那些拿枪的狗腿子他也有把握弄了这些畜生喂河里的王八。

这船七拐八弯,便跑得不见了踪影,气得那些驾船赶来的青楼打手们乱打了阵子空枪,便无功而返了。

船连夜一直前行,在月下如条大白鱼在水面上窜越。很快过了泥溪镇界面汇入陀罗江,陀罗江四通八达,他们便向大竹山的深处开过去。

河岸边不知哪一家在哀怨地唱着: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打死了我的爹、抢走了我的娘。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到四方。

船上几人,听了好一阵伤心。突然阿沁喊道:“快来啊,玉兰姐儿怎么了!”

这才发现:李玉兰右侧胸口肺叶子上被捅了两个对串,血水咕咕往外冒。刚才大家奋力逃生没注意,这才发现李玉兰的伤情非常严重。

阿沁嫂赶紧停下手中船桨抱着姐妹玉兰道:“姐姐啊,我的玉兰姐,醒醒啊!”疯疯癫癫的朵儿也不再吱吱哇哇乱喊着,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面有些发疼。

好久,李玉兰这个可怜而又勇敢的女子才又努力睁开了眼睛: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做作和伪装,更多的是如江水般清澈。她脸色苍白,但如莲花般明净圣洁。

李玉兰耳听着江水的潺潺声,她知道这回是真的逃出来,再也不用回到迎风楼那地狱。玉兰此时很高兴,她开心地如同孩子般咯咯咯笑着,扭头对身旁的阿沁说道:

“阿沁,你阿兰姐又终于做回了人了!你阿兰姐又是个人了!”

阿沁,我快要死了,真不甘心啊!姐求你了,其实啊,我当年也喜欢李虎。真羡慕你啊,我的阿沁妹子,虽然日子苦点但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样的生活真好。”李玉兰不断的说着,她很想在生命即将消失时,把内心曾有的那般纯真说出来。

“李虎,你来抱着玉兰妹子吧!”阿沁嫂知道当年这玉兰妹子的心思,可此时她没有一丝吃醋的想法。

李虎过来抱着李玉兰,李玉兰的眼睛里有着莫名的晶亮。李虎想做些什么,可怎么也止不住那血往外冒。

“没用了,阿虎,我现在很开心,哪怕…死去…我也值了!”

玉兰似乎看到天上有格门窗徐徐向她大开,可片刻那虚影又模糊起来。天也渐渐暗淡无光,玉兰知道她大限到了。李玉兰费力抬起右手平指着腰间绑着的那包细软和一些大洋,对着李虎艰难说道:“阿虎、玉兰,这里不多,虽然脏,但也是玉兰妹子挣得。当年你们结婚,妹子还没来得及贺礼,你收下吧。不收也…也别丢,把它就分给一些穷苦的兄弟姐妹吧。虽…虽然这钱有些脏,但也能替咱穷苦人顶些饥寒。”

“别说了,玉兰妹子。我知道…… 你不脏,脏的是这世道!”李虎说着,也红了眼睛。

李玉兰继续急促说着,非要想把余生的话说尽。

“下辈子,我再也不想做人了,豺狼太多,人间太苦!想做那天空的鸟儿,自由自在。李虎哥,我死后,你把我烧成灰散在这江中吧!多清澈的江河水啊,我想把全身都洗一洗。洗……”

话还未尽,李玉兰嘴里便大口大口喷着血沫子。她努力想摸摸李虎那满是络腮胡的脸,可手怎么也举不高够不着。突然李玉兰手一松垂落了下来砸在船板上,瞬间便没了呼吸。

“阿沁,玉兰妹子走了”,李虎这八尺大汉哽咽道。

旁边的阿沁嫂哭得泣不成声,疯傻了的朵儿也跟着哇哇大哭。但此时的李玉兰静静躺在那里,脸上却尽显安详平静、从容而幸福。

李虎把李玉兰小心放下,走上船头、抽出腰间一把大刀猛地朝前方砍下。他大声对着涛涛江水长啸:“这个天杀的世道,只有用手中的大刀劈开,咱穷人才能有条活路啊!”

第6章 蒋太爷的野望

迎风楼逃了两个人,死了个护院打手,这事根本没有在蒋家铺起任何风波。这年头哪天里如果没有横死街头冤魂,没有冻毙路旁及街头的饿殍反而不正常了。此事就如同一个小石子投入了泥溪河中,连个浪花都还没打起就归于平静。迎凤楼依然夜夜笙歌,买醉寻欢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当蒋太爷听了这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便挥挥手打发了诚惶诚恐的刘老鸨子,转而咕噜道:“这样也许更好。”

蒋太爷近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治安公所传来消息:那几百号人关在那里吃喝拉撒,这些穷鬼大多也凑不出钱来赎人,是关是放总得有个说法。丁主任也喊话了,三日内务必给个答复。

蒋太爷思虑了一番,收起手中的檀木手链佛珠,对着管家说道:“旺财啊,去给老八传个话:上天有好生之德,都是乡里乡亲真要赶尽杀绝也不好。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浑,我蒋家愿意为他们作保接下这烂摊子。这些带头闹事的都交给我们蒋家吧!让他们出些力气就顶罚款了事了。这样子对上丁主任那里好有个交代,对下这些抗捐带头闹事的也有个震慑。”

原来蒋太爷打起了这些各村抓来的抗税刺头的主意,这些免费的劳力不要白不要,省下来又是一大笔钱。蒋老太爷支走了管家办事,哼着小调躺在春椅上,吊着二郎腿心里无比舒畅。眯着眼心里想着那壮观巍峨的五进门牌楼,待他百年归寿后见了先人们也落声好。

啊,真是美滋滋得很!

这东家还真是厉害,整个是一石三鸟,一个治安公所被他玩出了几般花样,高实在是高。廖管家就是这样想的。不久他就带回了丁主任的指示:丁主任同意这些抗税的刺头,用工代罚款建设蒋家的门楼——当然这些刺头们该交的治安税三个银元还是要照交不误的。

“好,哈哈,好…好!”蒋太爷兴奋得不断用手中的龙头拐杖敲地。

蒋老太爷择了个良辰吉日,正式在早已选好的地址上破土动工。石料和砖瓦早已备好,在苍梧 州府又高价请来了几个建门楼有本事的老师傅指导。

蒋八爷还特别从治安公所调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团丁监工,用皮鞭和刺刀逼着这些抗税的刺头没日没夜干活,稍有停息便对那些以工代罚的“刺头”们拳打脚踢。

下王庄的王贵生本就体弱多病,累得当场吐血而死。逃跑的张老栓和朵儿的杀猪佬张桂生等几人,一律被打得遍体鳞伤投入大牢不知死活。

监工的治安公所团丁每天在一旁喝着蒋家给的小酒,时不时还有太爷下发的赏赐。这些公所的团丁感念这蒋府的恩德,那监起工来是如狼似虎,他们穷凶极恶地用皮鞭和刺刀逼赶着这些抗税的刺头不要命的上工。

丁二狗嬉笑着对那些团丁吹嘘,还是咱老太爷说得好:这些泥腿子属牛的,不打他不走。

在累死了三个做工的人,打断了十多根皮鞭后,很快一座大气磅礴的门楼在蒋家铺村口拔地而起。门楼坐北朝南,高三丈,五重门,六根青石花钢岩台柱直耸而立,支撑着上面三层飞檐拱瓦。最高处当眼的门楣上刻写“蒋家门楼”几个鎏金大字,在那熠熠生光。

蒋家与万家洞村隔河相对,蒋家门楼比起万家的门楼那是更为高大,阔气。这好比是后世同样穿了身品牌衣装,蒋家是正版,万家是山寨。

竣工的这一天刚好是九九重阳节,蒋家早已四撒帖子,邀请各地乡绅和蒋家族群都来此庆贺。

蒋家门楼竣工仪式由丁主任主持,在鞭炮轰鸣后,蒋太爷站在那高大雄伟的牌楼下接受这四方乡绅的祝贺,目睹着万宝国等人眼里的嫉妒。

这档口蒋太爷极为开心,他此时才觉得有个老爷的样子。门楼建好了,这样子的蒋家才撑得起门面,当得起高门豪宅的大户人家。人在牌楼下,蒋太爷似乎觉得他的魂儿站在那牌楼上,在阵阵尚未飘散的爆竹硝烟中迎风而立、睥睨四方。

蒋家自此当雄,蒋太爷野望着,遐思万千起来。

蒋家门楼立起来, 四方宾客来贺。蒋家族人哪怕是卧病在床的老头都赶着让儿孙抬来,嗷嗷待哺的婴儿也抱在妈妈的怀里齐聚一堂。这蒋家牌楼落成之喜,哪个额都想来粘一分喜气,更别说牌楼落成之喜的流水席要连开三天,对于大多普通人家来说也是难得打牙祭的好时候。

酒席以蒋府为中心沿街排开要连吃三天,吃完了还有县上来的戏班子唱大戏观赏。大家在这几天敞开了吃,敞开了喝,齐声都赞一个:好一个阔气的蒋家!好一个雄伟的蒋家牌楼!

哈哈哈,这样好,我蒋天佑终于对得起列祖列宗了额!长年修佛养生的蒋太爷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日上三竿蒋太爷才徐徐醒来。

自打蒋家门楼建起后,愈发精神健旺的蒋太爷不断地在泥溪镇各处走访。无论走到哪哪里的人都会上前作揖请安而后尊一声太爷,就连那隔河对岸的万家家主万宝国也在人前礼让三分、不敢轻易造次。这让蒋太爷是老怀欢喜,暗道:这门楼建起后,蒋家确实为高门大户了,不一般了啊!哈哈哈哈……

蒋家门楼是真高啊,比我万家还要高!万家主万宝国又开始偷偷幽怨起来了,跑到祠堂里去祖宗牌前跪着请罪。

另一边在陵园县城内,蒋家二爷在他租住的公寓里如野兽般怒吼,一会儿痛骂又一会儿抱头痛哭。

前几日,在茶余饭后时盛秘书闲聊起刚在泥溪镇听到的一个消息,说的是:张家湾叫朵儿的女子因为父亲抗税交不起罚款,竟然主动卖身于青楼,而后与护院苟合私奔。

这人间悲惨之事在那县府同事中当作了一件民间的趣事杂闻谈来,这些官老爷全然没有一丁点悲伤和同情,更别说品出其中的罪恶,主动为其申冤昭雪了。穷人的苦难也就是参夹了迎凤楼的因素,否则连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屑一提。

但也不知道是盛文秘书,无心还是有意让那蒋家二爷蒋光仁听见。

蒋光仁听来顿时全身发凉如五雷封顶,匆匆地告辞后回到房屋,身体像给掏空了一样。

蒋二爷非常悔恨,他觉得是自己害了朵儿。没有他与朵儿的相爱,可能就没有蒋家对朵儿的迫害。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话语,这颠倒黑白的罪恶竟然就被官方认证,被大家笑谈。那么纯朴清秀的朵儿,竟然一下子变成了淫娃荡妇。这吃人的社会啊!这天杀的世道啊!

好一个蒋家,好一个指鹿为马,跌倒黑白,逼良为娼的无耻蒋家。

二爷嚎哭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往自己肚里倒下,从不抽烟的他一支又一支的点起。他的眼泪从眼眶里持续不断的渗出,又接连不断被自己吞下。

男人在很多时候啊!喝酒喝到哭,不是喝多了,而是受委屈了;抽烟抽到苦,不是患瘾了,而是发愁了;睡觉睡不醒,不是人懒了,而是真的累了。这个世界上,最苦的不是药,而是悄悄吞下的泪。最重的不是担,而是压在肩上的责任。

蒋光仁知道他这次回乡的责任:他离开省府时,被党组织任命了家乡一带的党代表。并接受了发展党和地方组织,并依托大竹山秘密建立一支属于党的武装队伍的重要任务。

他蒋光仁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独立解放,打到旧社会建立新中国,他不惜牺牲。可最难的不是死,而是如何完成党交给的重任和接下来注定不平凡的革命征途。

蒋光仁知道他此时所处豺狼环绕的险恶环境,革命大业为重容不得出丁点叉子,所以他只能压抑不住躲在被子里如受伤的野兽般翻转、怒号、痛哭。

窗外秋风秋雨突然不约而至的到来,把整个屋外那日渐枯黄的葡萄叶打得噼里啪啦往下掉。淫雨霏霏、秋风萧瑟,在这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中谁见这个屋内孤独的可怜人。

第7章 给我轰

1949年9月 湘南省和平解放。

蒋家铺蒋府内一片鸡飞狗跳,蒋家大少爷蒋宝国回来了,不过是溃逃回来,他要把蒋老太爷和无数财宝接走到台湾。

“快点,快点。”

“那些大东西物件放下,你以为是去郊游踏青啊。”

廖管家不断呵斥下面的佣人,督促他们麻利把贵重的金银细软打包装在几十个大箱子里。忙乎了大半天,廖管家走到内厅,看到了蒋家大爷保国将军而蒋太爷不知所踪。

蒋太爷始终不愿走,一个是故土难离,一个是他舍不得三千八百亩蒋家的好地,舍不得他巧取豪夺的无数财富,舍不得这高门大宅,放不下泥溪镇土皇帝的身份。民国是他蒋总统的,可泥溪镇却是他蒋家的——是他蒋天佑的。走了,他一个古稀老人还有什么用,谁给他三分好脸色,他已经习惯了跺跺脚泥溪镇都要抖一抖的感觉?

蒋太爷不断在蒋府巡视着蒋家,不断看着蒋府那飞檐斗拱,照壁上精美的雕刻重重叹气。看着,看着,眼眶间渐渐湿润。他不断叹气,不断用拐杖跺着脚下的青石板。他真的不愿走,舍不得走。

廖管家和蒋家大爷在府里的花厅找到了蒋家太爷,正看见太爷对着那假山旁的池塘落泪。蒋保国上前给父亲披上了一件大氅,说道:“父亲,走吧,军情紧急。稍后我们还要赶到广西桂林,护送你们登机去台湾后。我将率领我部与共军决死一站。没准,也许有一天我们国军又打回来啊。”

蒋太爷盯着那池塘,久久才说话:“保国啊,真的要走!蒋总统这大好河山就不要了,他舍得。这民国不是号称八百万军队,咋说败就败了。咋被那些泥杆子们凑合成的队伍给赶跑了,这不应该啊!”

“父亲,我们莫谈这些国事,现在要紧的是离开,我一走这蒋家还能撑得几时。”

蒋太爷用拐杖指着那池塘摇尾巴的金色鲤鱼道:“我们啊,就像那池塘里的锦鲤,你说把它们都捞出来能蹦跶多久,咋让那些藏在泥巴下的泥鳅反客为主了。唉,算了,他蒋总统还走了。我一乡下野老能咋的,就跟你走吧!”

“太爷,按大爷的吩咐只带金银细软。现起拢共起出:黄金条1200根,银元九十一缸,古董699件。其他的仓库里堆满的绫罗绸缎和刚收的四十万斤粮食不知道咋办,请太爷和大爷示下?”廖管家说道。

“哦,这么多,早知道就带一个加强团回来就好了,又怕动静太大被阻击。我这次只带了三百多人枪,这些真是可惜了!”大爷蒋保国叹息道。

蒋太爷眉毛一拧,厉声道:“把那些金银财宝,古董字画全部给我带好。至于那些粮食和布匹绸缎全给我烧了!”

咕嘟,廖管家咽了泡口水,颤声道:“全烧了,那可是四十万斤粮食和上千匹苏州的布匹和绸缎啊!真舍得。”

“舍得,该给我蒋家的那些穷鬼卖儿卖女也得给我凑齐,蒋家已有的东西我一毛都不会留给那些泥杆子们。不烧,留着干什么,让这些留着资助这些贱民吃饱穿暖了追杀我们吗?”

廖管家低着头,走出去叫人准备火油去了,蒋太爷的吩咐就是圣旨他从来不敢违逆。

不一会儿,蒋府的仓库腾起了熊熊的大火,浓烟冲天笼罩了整个蒋家铺子。

“这蒋家这回彻底完呢,”

“天杀的,那无数的粮食啊。这蒋家毒啊,就是烧了,也不分口给我们这些揭不开锅的人吃。”

“大家去阻止啊,不能让他们这些狗日的烧了粮食。这些天杀的,毁掉粮食要遭雷劈啊!”

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家拿着棍棒,叉子,案板上的菜刀,有的拿着水桶等朝蒋府扑来。

“太爷,大爷。快走啊!那些刁民来堵门了。”

“多少人!”

“数不清,街上到处都是刁民的人头,大多都去了仓库救火,府里这边也约莫有上千人。”

“贱民,刁民,看我蒋家遭难了,想落井下石不是。保国,给我杀!杀杀杀。”

蒋家铺的空气陡然凝固起来,蒋大爷下令警卫排以三挺机关枪和二十把卡姆斯冲锋枪开道,子弹疯狂对着前面密集的人群飞射而去。

啊啊啊啊,前面堵塞的人群如秋后的麦子般中枪倒去。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有蒋家的,有雷家的,有李家的,有商铺的活计,有打铁的工匠,有十里八乡的庄稼户。

很快前面便杀出了个血胡同,蒋太爷一行人在三百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匪兵的护佑下,推着多年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向蒋家门楼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苍梧州府的党代表蒋光仁也率领地方部队赶到了村口。蒋家门楼下,战斗瞬间打响了,蒋家大爷赶紧上去指挥着警卫连反击。

枪炮轰鸣,无数的子弹朝着那门楼飞射,不断在门楼的青石门墩上留下烧灼的痕迹。

“党代表,这里地形不利于我军展开攻击。敌人火力太猛,我军伤亡大啊!”县大队负责人李虎拖着枪上来,急促地说道。

蒋光仁沉思片刻道:“县大队,你们给我到蒋家门楼前堵截。各区小队,你们绕道蒋家门楼侧后方迂回攻击。侯孟子、你把那门意大利炮和小日本的迫击炮给我架起来,给我统统都对着那蒋家门楼轰。我就不信轰不开这乌龟壳。”

此时,蒋家门楼前,老太爷突然挣脱那卫兵搀扶着他的手,神奇般奔向那蒋家门楼。他站在门楼下双手高举,仰天咆哮着:“我不……啊!”

对边的炮弹如冰雹般打来,蒋家门楼轰然倒下,蒋太爷和他那凄惨的声音被垮塌下来的石头给淹没。巍峨的蒋家门楼在一片硝烟中,化为一堆碎石瓦砾。后来啊,有经历此次战斗的老人说:这蒋太爷说的是我不甘心啊,也有说他喊得是我不想死。可无论如何,随着这蒋家门楼的轰塌,过去那骑着在人民头上压迫、喝着人民的血啖着人民的肉的旧时代一去不返了。

“父亲,…父亲…”蒋保国凄厉地吼着,他抢过一挺机枪朝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疯狂扫射而去。

快救我父亲……

师座,来不及了,突围吧!

炮火继续狂轰,蒋家大爷蒋保国仓皇失措如丧家之犬,被卫兵架着丢下一地的金银财宝向西南方向逃窜而去。县大队,来不及堵截只能看着这些匪军溃逃而去。

“喔喔喔,我们胜利了,”县大队和各区小队打着红旗朝门楼处涌来,无数的人群欢呼着朝这里涌来。

只有蒋光仁呆呆站在那里,脸上全是泪水。

“父亲!……”蒋光仁扑倒在地,朝那全部轰塌了的门楼跪下。蒋光仁嘴里哽咽了一句,突然昏了过去。

“快,快,党代表负伤了。卫生员,担架队,快过来!”。县大队长,李虎懊悔着扇着自己的耳光:他怎么就没把党代表给保护好。

因为党代表伤情严重,经过紧急处理后,蒋光仁还是昏迷不醒。连夜,蒋光仁被送往省府常沙,目前那里有最好的外科医生。

8章 朵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

省府常沙街道上,乐鼓震天,市民们腰间扎着大红绸子跳着秧歌欢庆着新中国的成立。

湘湖医院的住院楼,为了病人的休养,却保持了难得的一丝静谧。住院楼前空坪处那法国梧桐摇曳着身姿,碗大的树叶迎着太阳拍手,把轻柔的树影投入到病房之中,小心呵护着病房中那些为了新中国而受伤的功臣。

咳咳咳,几声轻微的咳嗽声,把累了扑在一旁的护士惊醒。她立马急匆匆向医生办公室奔去,大喊到:“26号床的领导醒了。”

蒋光仁微微睁开了双眼,洁净的房子,雪白的床单,墙上挂着的医疗器具,空气中飘来消毒水的味道,提醒着他身在医院。

他想动一下,可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身上盖着暖暖的绒被,很不方便。

“我这是睡了多久了,医生? ”

几句交谈后,蒋光仁才知晓他已昏迷了近一个多月。很快,省工委黄书记一行人亲自来看望他,并提出了他下一步革命工作的安排:任苍梧市地委副书记或调到省工委任要职。

感谢工委同志们的关心,可我要向组织说明几个情况: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听党的话是每一个共产党人的基本素养。但党把我放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我有些情况也要与组织沟通。

当蒋光仁把自己是蒋家二爷的身份,和如何投身革命工作的经历,以及与朵儿的生离死别一一都说给前来慰问的省工委负责同志听。

“蒋光仁同志,英雄不问出身,革命不分先后。在任职之前你的情况我们都做了充分了解和调查:你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表现了对党的忠诚,对人民的负责。省里对你的任职安排,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你在多年为党为人民革命奋斗的认可。

我们新中国百废待兴,更需要你们这样年轻又有知识,有能力,有足够的革命资历的干部为革命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蒋光仁同志,我这里可以给你答复,批准你三个月假,你看可以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蒋家铺迎风楼的一个杂房内,昔日的蒋老八蜷缩在屋角落哀声叹气,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身旁是他刚摔碎了的瓷碗碎片和踢开的米饭。蒋光彪如丧家之犬般,眼里满是恐慌和愤怒和不甘。

他在蒋家太爷离开时另外一条好的左腿也被流弹打断,如果不是工作队的制止,他非得被当场打死不可,现在被临时关押在昔日迎凤楼的柴房。屋外,蒋家铺的乡亲们还在沿街唱着革命口号,兴奋的人们尽情享受着解放后的自由和美好。

“嗞呀,”柴房的门打开了,一个瘸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这是当年被打断腿的雷三,那个对他百般讨好,万般谄媚的雷三。雷三左手一个烧鸡,右手提溜着两瓶酒,一瓶白一瓶黄。此时,饥肠辘辘的蒋光彪暗道:估计是老白干和绍兴黄酒,看来这当年的狗奴才还有点良心。蒋光彪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哪吃得了送来的粗茶淡饭,先前他怒吼着摔碎了这瓷盆子,把那些穷苦人家都吃不上的糙米饭给撒了一地。

“八爷,蒋家八爷”

“哦,是雷三啊!还是你小子有良心,没让爷当年疼你一场 。快,把烧鸡拿了来,爷饿狠了。”

“来,爷,这是咱雷三好不容易弄到的绍兴黄酒,你先整两口。等会儿咱吃烧鸡。”

尽管那酒色不对,蒋光彪不疑有他,在这档口还有瓶酒喝已经很不错了。他拿起酒瓶咕嘟咕嘟朝喉咙里猛灌下去,噗噗,凑的!这是尿,你敢耍老子。

啊啊啊,蒋光彪话还未说完,头发被那雷三拽着,一瓶腥臭的尿被全部灌入了蒋光彪的肚子里。

雷三灌完蒋光彪一整瓶的尿酒,把瓶子往墙上一甩,啪嗒一声瓶子四分五裂。雷三哈哈大笑!蒋光彪双腿皆断,反抗不得,扒拉着嘴巴弓着腰把肚子里的黄疸水都几乎吐尽。

蒋光彪赤红了眼睛,破口大骂道:“雷三,爷弄死你。”

“爷,你是谁的爷!你这个恶霸地主,你这个反动派,老子为你们蒋家当牛做马。像狗一样的伺候你这蒋家瘸子,还打断爷的腿,你特么算什么?你蒋家得意时,老子哄着你,现在的你狗都不如。你特么这个反动派、老子随便弄死了你,打死了你、老子还是英雄。”

雷三赤红着双眼,不断用棍子对着蒋家八爷狠狠击打,他要把这么多年的耻辱发泄完。他雷三不是一个好人,为了能给家里多口吃食,他何尝不用尽手段帮着蒋家祸害父老乡亲。可蒋家为了一个名誉,打断了他的腿。他要报仇,他要发泄,雷三也要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爷尝尝他这么多来所受的侮辱和被虐待的滋味。

雷三一边打一边兴奋得嗷嗷嗷的叫,打累了就拿过一旁的烧鸡,打开那瓶老白干喝吃。正当雷三去门口取回一个照明的火把点着烟时,地下的蒋家八爷隆起身子,朝前狠狠一扑勾住雷三瘸腿,把他拉倒在地。两个瘸了腿的人,在地下滚打撕咬。

很快那掉落在地的火把燃起了地下垫着的稻草,烧上了房顶。但雷三和蒋家老八赤红着双眼,喉咙里嚯嚯叫着,俩人就这样抱着纠缠着撕打着,谁也不肯松手。

哈哈哈,烧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打死你个瘸子……

你他么不也是瘸子,报应啊!

哈哈哈,当年不可一世的蒋家,特么要你幺儿给我陪葬。老子值了,值了啊!

大火霹雳烧红了半边天空,周围风呜呜作响,很快整个迎凤楼被火海给吞没了,肆虐的火海也疯狂吞没了雷三和蒋光彪抱着的身子。火是公平的,无论当年两人地位何等悬殊,把两人和他们犯下的罪恶统统都烧成了骨炭,最终化为尘土,重新滋养脚下的这一片土地。

“火火,火火,好大的火”大竹山下泥溪河边,一个衣裳褴褛、穿着似乎从哪个神像上扯下的大红衣袍女子大喊大叫,她满头的白发披散开犹如山妖女鬼般唬人。

“烧…烧…烧得好,烧…”这白发女鬼在河边看着蒋家铺烧红了天空,笑着跳着,嘴里咕咕吼着。

“白发女鬼又出来了,啊啊啊!”

吓得晚上打鱼的老渔夫,连渔网都惊吓得散在了河里不要了,飞一般逃窜而去。那女鬼仿佛更怕生人似的,也啊啊叫着,朝后面的大竹山奔去,消失在了那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

当夜,蒋家祠堂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蒋家的下人丁二狗自杀在蒋太爷留下的楠木棺材里。工作队调查后,据丁二狗的弟弟丁山交代是因为这丁二狗看上了这蒋家太爷楠木棺材才自己找死的。没办法,也只好把死去的丁二狗连带着那楠木棺材一起叫丁家人下葬。

生未当人上人,死而能享受楠木棺材厚葬,这丁二狗打得好算盘!

当正在回蒋家的路上,在吉普车上蒋光仁听了地区同志的汇报后。蒋光仁拧了拧眉头道:这都是无数个如蒋家的恶霸地主阶级造的孽啊!也是那个世道造下的孽!同志们,将来建设新中国,不当当是明面上打到反动派和恶霸地主革命就算胜利了,数千年来根植在老百姓心中的等级观念,尊卑奴役等封建糟粕思想还在。我们建设好新中国更要消除掉人民心中的封建糟粕思想,这又是另一场特殊的战斗啊。 同志们,任重而道远啊!

停了一会儿,蒋光仁又说道:“我们在对待接下来的阶级斗争时,也要吃透领会中央的精神。对于那些根子就是反动派恶霸地主和他们的附庸的坏份子与那些有良知从未迫害过乡民的大户们要区别开来。处理阶级斗争的问题,我们要有辩证的思维和敏锐的目光,在党的正确领导下,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伤害那些有良知和曾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人。将来我们都要在党的领导下,为建设好我们的国家尽力。”

随行的秘书小鲁一一记下,随即问道:“蒋书记,我们这是要去陵园县泥溪镇吗?请问你有什么工作指示?”

蒋光仁停了好久才说道:“没有工作上的指示,我呀,是去找到我的爱人。不知啊,她在何方,是否啊还在这个世间?”

蒋光仁眺望那片莽莽苍苍的大竹山,眼里有期盼有担忧,更多的是柔情。

当然他们的恋情一直都是秘密的,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常沙湘南医院病房里,他从来看望的县大队队长李虎嘴里打听到了朵儿的事。这才知晓朵儿当年被逼疯了的事情,后来被李虎带着进了大竹山游击队。因为游记队长时间四处作战,朵儿时常发疯,只好把朵儿寄养在山里的一户人家。后来李虎再去找时,可朵儿又不见了。听那户山民说:这朵儿有时清醒有时又疯得很。有天半夜里,发了疯的朵儿,自己跳出窗户,朝山里奔去。边跑她嘴里还喊着:我要去找二爷,找二爷,就跑得不知踪影了。

世上多是无情女,最狠无情负心汉。可朵儿有情,他蒋光仁也不负心,人都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朵儿朵儿,我的妻,你在哪里?

车在泥溪河岸边的土路上颠簸,突然从岸边的灌木丛里飞起一只很大的白鹭,北方来的小鲁脱口道:“看,看,好大的白鸟。”白鹭展开宽阔的翅膀,在泥溪河沿岸的天空上滑翔,盘绕,似乎迎接这远方的游子。它啊呜一声,扑腾着翅膀掠过田野,掠过泥溪河畔,向远处的茫茫大竹山飞去,越来越高,越飞越远,渐渐没入了大山的怀抱消失的不见踪影。

蒋光仁看着那白鹭,痴痴在心里暗道:“白鹭,朵儿不是就常说她要做样自由自在的高飞的鸟儿吗?白鹭,你是朵儿魂灵的化身。是你吗,我的朵儿,是你来接我吗?如果不是,你只是一只白鹭,那就请帮把我的消息带给我的朵儿,我的妻?不知在大山那酷风苦雨中,如今她躲在哪块岩石下发抖,白鹭啊、烦请告诉她:解放了,受苦受难日子结束了,我们这对苦命的鸳鸯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了。”

两行泪悄悄从眼眶流出,一旁的秘书小鲁想说些或做些什么。被同行的李虎拉住了,他知道:这些个枪林弹雨都不皱眉的英雄们也有软弱的地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车很快就到了蒋家铺,泥溪镇妇联主席阿沁正在村口迎接。蒋光仁和同志们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往张家湾的方向开去。本来阿沁主席还要向这蒋书记汇报下工作,李虎及时的制止了她,然后也拉着她上了车。

路上,阿沁介绍这朵儿家的情况:朵儿的爹爹在修牌楼后被打断了腿抬回了张家湾,没几天就一名呜呼了。朵儿不幸的事情也传了回来,朵儿的姆妈翠娥哭了三天三夜也哭瞎了眼。村里也是帮她家忙建起几间草屋,此次也分到了五亩水田六亩山地,生活上还是不成问题。

朵儿的弟弟小川正在外忙农活,自打自家有了地后他干起活来是浑身是劲,他那瞎了眼的姆妈翠娥也不允许他做一个懒汉。张小川只好把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照顾奶奶。

张家湾朵儿的家里突然来了这些大领导,小大孙子张杨慌着去找奶奶翠娥。翠娥从床上爬起,这个瞎老婆子摸索出根茶树拐杖,低着头前来下跪请安。

蒋光仁一把搀着了翠娥,一边说明了来意。看着这破烂的小屋,和眼前失明的翠娥,他哽咽着叫到:“娘,我迟到了,今天我看你来了。”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翠娥的面前,紧紧抱着翠娥的双腿哭泣。

起初翠娥还没有转过弯来,当蒋光仁继续说着朵儿喊着娘的时候。翠娥突然明白了,她高高举起茶树拐棍,她要打面前的这个人。

李虎和阿沁嫂的话语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阻止,那翠娥又把茶树棍子又放了下来。翠娥打的是蒋家,她哪舍得打眼前蒋光仁。她打了跪着的这个人,她那不知死活的朵儿会心疼的。

翠娥丢开那茶树棍子,一把抱住蒋光仁的头,大声哭喊道:“娃啊,你也是个苦命人啊!我的闺女,朵儿啊,你咋还不回来啊!”

朵儿姆妈哭得想断也断不了,蒋光仁抱着翠娥的腿哭得众人想拉也拉不开。两人痛哭着好长一段时间,似乎要把这世道加在他们身上各自的苦痛和灾难宣泄掉。

与此同时,一个披头散发全身发臭的白发女人,从大竹山某座娘娘庙的案桌下探出身子突然也对着张家湾的方向呜啊哇啊大哭起来。

接下的日子里,蒋光仁考察了泥溪镇的工作,肯定了他们在工作中的成绩。同时也指出了工作上的不足,比如他在考察到抢救出的当时蒋家十万斤粮食的使用问题上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现在秋收已过,正是农闲时刻,正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修建一个水库。泥溪镇张家湾东北方向龙吉坡,少说也有六千多亩的荒地。因为地势太高,虽靠近江河,却没水可取。有了水,完全可以把那里弄出梯田。

只要在张家湾往上两里大竹山的山腰上——泥溪河上游发源地,在那高处修一个水库,再引几条水渠过来,这旧社会一直荒废的龙吉坡六千多亩荒地便成了良田。这既能抗旱又能防止水涝的水库,完全是一举多得的利国利民的好事。那一大片荒地龙吉坡不用几年,就会成为泥溪镇上好的粮仓。

说干就干,蒋光仁原本当年在常沙大学的是土木工程,领导这水库建设也绝对是专业对口。他从地质学院请来了专业的技术员及专业的勘探团队,从抄没的蒋家浮财里报告上去留下了足够的资金,抄没蒋家还留下了大量的粮食。再加上泥溪镇修建水泥工程有着天然的优势,水库背靠大竹山石料取之不尽,泥溪河里沙子到处都有。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接着泥溪镇政府发出了个告示:请全乡人民发挥革命热情修建红旗水库,建设好我们的美丽家园。没有强迫,没有摊派,只是大米饭管够,全乡镇几乎全部的壮劳力都自发来修水库了。

对于土木工程大学毕业的蒋光仁和地质学院技术员的共同努力下,设计这么一个水库完全不在话下,很快建设图纸出来了。图纸经过验证完全达标,具体施工由学院来的技术团队负责。蒋光仁和乡亲们热火朝天投入到建设水库的大业中来,他暂时忘记了寻找朵儿,就像当年革命岁月一样——家国不保,何以谈儿女私情。

可阿沁嫂却记在心里:她这段时间不断发动妇女同志去打听这事,这些妇女同志都是感性之人,热忱之人。这新社会了,让那旧社会中受迫害的牛郎织女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农村里的老人说:让苦命鸳鸯终成眷属,这事成了是会值了大阴德的!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数万人奋战在修水库的前沿上,红旗招展,大家为自己修水库增良田。个个精力旺盛,做起活来生龙活虎。

停下来休息片刻或下午吃饭前的大半个时辰,纷纷都取出家伙来唱歌,那些手里的把式有二胡有快板,没有的拿根筷子敲着碟儿也凑上。工友们都做了统一思想:不能再唱那些旧社会那些苦曲儿,新社会要有新风貌,要自己编新曲来唱。

工地上实行了半军事化管理,各个村或者各个团体都组成了各自不同的工组。每组人数也不一,有的一百,有的好几百。

每天闲暇休息片刻,各个工棚就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活准备,起先大家都有些腼腆,在这么大的舞台开唱,在如此多人面前表演工友们都有些怯场。

第一个站起来唱的是下洼村工组代表的一个后生刘宝,他唱的主题是渴望。

日夜渴望这一天,水库建成灌良田。

千里麦浪翻金浪,水流送到龙吉坡。

日夜渴望这一天,满库绿水映青山。

渔船点点歌声起,库边鲜果枝头颤。

唱完后,掌声烈烈,尤其是那些小姑娘拼命和他鼓掌。开了头后,民兵队也开唱了,他们是大合唱,他们唱的主题是“雄兵”:

劳动大军一伸手,万顷旱田变水稻。

雄兵开来上万万,泥溪河水任人调。任人调。

青年民兵队的合唱铿锵有力,几个年轻妹子对着那些后生指指点点,频频点头,看来这些后生近期脱单有望了。

妇女队里打小就跟着爷爷四处拿着碟儿卖唱的梅花也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她拉出九个清爽靓丽的大姑娘,敲着碟儿唱起了“十姐妹突击队队歌”:

穆桂英在这块大地上摆过战场,

我们要在这里修筑天堂。

穆桂英为宋朝大破天门阵,

我们为人民降服老龙王。

十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唱着动听的曲儿,这下子把那些小伙子看得是心花怒放。整个工地变成了热闹沸腾的赛歌场,前辈们点起烟斗咪咪笑着吸了一口又一口。大小伙子扬起手里的劳动工具大声叫好,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叫,好想对面的妹子们瞅他一眼。

老民工队里几个爱吊个嗓子的老伙计抽完烟嘀咕好一阵,也清清嗓子站了出来,他们唱的主题是扁担,这家伙他们打了一辈子交道,扁担熟悉得很:

小小扁担五尺三,一头挑着一座山。

挡住泥溪河水涛涛,千秋万代做贡献。

这些老民工们受到更热烈的掌声,哪个不开眼的不用力鼓掌,几百个老民工们把眼睛朝自家那些兔崽子们一瞪眼,掌声便是一大片,良久不息。不过某些小年轻嘴上还是不服气唠叨着嘴:说这些老民工大字不识一个,肯定是请了高人写词说他们舞弊;说这些老民工还唱扁担,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不过往往话还未落音,后脑勺便挨了一通烟斗,有些烟斗还冒着火星,生生做了个免费火罐。敲得这些后生龇牙咧嘴后,更加服服帖帖大声叫好拍掌。

不服气的其他工组还有很多,爆破组也站了出来,他们唱的主题是“爆破手”:

我是爆破英雄汉,群山见我直打颤。

只要指挥有命令,万丈高山变平坦。

看着还有无数个工组代表来请唱,指挥部的人赶紧说道:“好了,大家去吃饭吧,奋战了一整天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

这下子可惹恼了后勤组的大师傅们,他们刚准备好晚餐就错过了演唱的机会,大师傅们极力要求开唱。工地上掌勺的大师傅们说话是有些份量的,特别是那些用大瓷盆子干饭一餐要吃好几碗的后生更加不敢反对,反而一致举手同意 。他们扒拉着嘴巴,拼命吆喝着:“刘师傅,李师傅……唱一个,唱一个,听不了歌、吃不下饭。”

刘一首流意到了那叫的最卖力的铁柱子,拍了下前面扛着盆子的李四师傅道:“这些小伙子不错,以后这家伙得多给他们个馒头。”

指挥部的同志揉揉脑袋道,“好,就唱完最后一首。”

大师傅们立马拿起手中的乐器:锅碗瓢盆,勺子,特别是那老厨子刘一首他提溜着一把菜刀不断敲着前面李四师傅反扣着的盆子。他们敲打着,挥舞着,搞得指挥部的雷启贵很是担心,立马吆喝着叫人过去提醒下。人还没到,大师傅代表们便唱到:

大家搞卫生,伙房无一蝇。

无有生馊饭,饭菜花样新。

民工好身体,样样争第一。

话音一落,刘一首重重敲了声那盆子,大喊道:“开饭了,”大家笑呵呵,成群结队往食堂走去。看着眼前的一切,蒋光仁眼里湿润了,什么叫民心,这就是——他藏在人民的心窝窝!

吃饭的时候,阿沁嫂对蒋光仁说道:“蒋书记,我们发动很多人打听,还是没有朵儿妹子的消息。”蒋光仁停下了筷子,心里一颤缓缓说道:“谢谢你了,也许,也许……。”然后再也吃不进一口了,尽管他刚才吃得那么香。

泥溪镇乡长兼指挥部副主任雷启贵瞪了阿沁嫂一眼道:“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蒋书记,我帮你去换一个玉米馍馍来吧,那东西香着了!”

蒋光仁正要拒绝,这时大竹山上的神门下村有个叫爱莲的新媳妇走了过来,陪同的还有她刚结婚的丈夫柱子。

“你说吧,”爱莲对丈夫铁柱子说。

“还是你说吧!毕竟是你亲眼所见,给蒋书记他们说说吧!”

蒋光仁心里有些激动,有些期待,可那新媳妇爱莲扭捏着衣服的下摆就是不肯开口。突然,他明白了什么,正要叫阿沁嫂到一边去和这爱莲姑娘唠嗑。

那叫爱莲的新媳妇终于开口说道,说话时脸上还浮现出些绯红:“是这样的,我啊,结婚有一年多了,总是怀不起来。前日、我婆婆陪着我就到大竹山上的娘娘庙去烧香,想……”

“你们这是搞封建迷信,咋、解放了脑子还转不过弯来了。”雷启贵在一旁大声说道。

“就你事多,这不是特事特办,咱这不算,妹子放心。刘乡长,你别总一天到晚大吼小叫,我们工作得讲究点策略,别对人民百姓说话像打仗样子。过年过节还不是见你上香磕头,也没见你把你家祖坟给刨了,蒋书记在这里,轮不到你做主。”

阿沁嫂一向是个直爽性格,她拉过爱莲坐在自己的身旁,轻声说道:“妹子,说吧,要不我和你到一旁去。”

“不了,是这样的。前天我们到了娘娘庙后上完香,走出山门好一会儿。我发现我头上的银簪子不见了,进庙门我还带着,肯定是刚才磕头时掉在娘娘庙里了。家婆本叫我算了,别去找好了:肯定是那庙里的娘娘看中了俺头上的簪子,没准就给我送个胖大小子来。”

“来、爱莲妹子,慢点说,说细点别紧张。”蒋光仁倒了一碗水递给爱莲。

爱莲咕嘟喝了下去,神色还是有些紧张,但继续说道:“俺坚决要回庙里去找,那可是铁柱子哥送我的定亲礼物,俺要传家的哦。可没想到,我们回去后,一踏进那娘娘庙。只见娘娘庙里的神翕座下用布盖着的案桌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等会儿又爬出个穿着大花袍子,满头白发披头散发的怪人还…。嘴里还喊着饿饿……。难道是山里的妖怪,这饿了要来吃我们”。朵儿还是有些紧张,此时说起来脸色还有些发白。

“我婆婆啊的一声就吓晕了躺倒在我身上,我抱着家婆转头往庙门口跑去,跑了好久也没见那神仙还是妖怪追来。神仙还好肯定不会害俺们,如果是妖怪的话怕她听到后找到家里来吃人,所以我们一时也不敢把这事乱说出去。这不来刚来工地找俺男人铁柱拿个主意,没成想听到了书记你的故事,所以俺男人就叫俺来说说,不知能帮得上忙不?”

“谢谢你,爱莲姑娘,你帮大忙了!你仔细说说:她叫饿一个字,还是二什么两个字。”蒋光仁尽管按赖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还是平和地对着爱莲这个好心人说着。

“哦,她应该说了两个字,饿呀,还是饿也。我当时也急慌了,没听得那么清楚。”

阿沁嫂看来,蒋光仁也看来,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饿也,二爷,是啊!

蒋光仁哪里还在坐得住,他立刻站起身子说道:“阿沁嫂,你找得到那个娘娘庙吗?十有八九就是朵儿,我得去找她,兵贵神速一刻也不能等。”

在得到阿沁嫂肯定的答复后,蒋光仁马上去做些登山的准备去了。这时雷启贵也叫过来两个民兵提着枪一起上山,又从保卫部借来了两把手电筒,还从食堂拿了些干粮和水交到阿沁嫂手里。

“这还像个干部的样子,”阿沁嫂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几个人便匆匆往山上爬去,刚才上山时蒋光仁特别问了铁柱媳妇,从修水库这地到那娘娘庙估计有三个时辰的山路,晚上就说不准。当然蒋光仁也考虑过其他的,不过从枪林弹雨生死过来的即使遇到了豺狼虎豹或想不到的危险,他也不怕。何况他们四人手中都有枪!

路上,蒋光仁低头不语,只是埋头赶路。阿沁嫂不断地说着,蒋光仁觉得自己心里有事也不能让这些人都跟着成了闷葫芦,心里有些愧意。

幸好今夜月亮出来得较早,也很亮,几乎用不着电筒和打起的火把照明。快到半夜了,月亮高挂在正当空,皎洁的月光把整个大竹山都披上了银装素裹。几人在山林间一路急速爬行,紧赶慢赶终于发现娘娘庙近在眼前了。蒋光仁心里扑通扑通如鼓一样擂着,他很想立马冲进去找到那苦命的朵儿;可又怕冲进那庙里——怕找不到朵儿的一丝痕迹。

平息了心情好一会儿,蒋光仁才踏进了庙门:神像前蒲团上坐着一个白头满发的女子,她对着那娘娘庙的菩萨呆呆看着。左手拿着个簪子不断往头上插,嘴里嘟囔着模糊的语音:二,二,二爷,二爷…

阿沁嫂听不懂,可蒋光仁此时却泪流满面,心有灵犀感应到:那就是朵儿,我的朵儿,我的妻。朵儿的每句含混不清的二爷,都如钟杵样锤在他的心房。

他情不自禁哭喊了出来:“朵儿,朵儿,我的朵儿啊!”

“二爷!”那女子惊诧扭过头来,皎洁月光从那破损的窗棂掠过,沐浴在女子苍老的脸庞和披散的白发上。

这声二爷清晰可听,阿沁嫂也红了眼,要奔上前去抱住这个苦命的妹子。

那被当成鬼的女子,尽管满头白发,尽管她身上披着的不知是哪家神像上扯下的袍子。她就是朵儿,蒋光仁也快步上前。

朵儿看见了二爷身后两个挎着枪民兵的那陌生面孔:蒋家铺上的家丁,迎风楼的打手,这些毛骨悚然的记忆立马让她又疯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朵儿惊恐的飞一般躲进那宽大的神案桌下,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出来,全身颤栗着连那案桌也跟着晃动。

蒋光仁冷静了下来,他叫阿沁嫂和那两个民兵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蒋光仁跪在娘娘庙神像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安静坐下,他对着那躲在案桌下发抖的朵儿唱起歌来。那是朵儿最喜欢他教唱的一首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芽,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啊茉莉花……。

蒋光仁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喉咙都哑了,唱的娘娘庙外间的鸟都叽咕叽咕应和着。好久了,那案桌下伸出一双苍老而又苍白的手,她看看眼前的男子泪流满面。

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朵儿似乎不再害怕了,她半伸出头看着蒋光仁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似乎寄托着自己内心千万的牵挂。顷刻间那柳树旁许下的山盟海誓,泥溪河边沙滩月夜纵马奔腾那甜蜜的记忆,如这满天的月光漫上她的每根白发,如那潮水般刹那间涌进她的心头。

“二爷,二爷,二爷,二爷………”

朵儿,朵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蒋光仁一把抱起那昏了过去的张朵儿,阿沁嫂也红了眼眶进来帮忙。

十多年如孤魂野鬼般活着,朵儿她早已习惯了没人与她讲话交流的日子,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本能告诉她山下豺狼虎豹太多,她总是躲在这山上,有时进到茫茫的大竹山深处。渴了捧一把山泉饮下,饿了采一捧野果果腹,累了躺在大块的岩壁歇息。可朵儿她走再远,走着走着又走了回来。

天做被子,地做床,朵儿等了一天又一天,他的二爷还没有出现。。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山下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吃人的恶霸地主和豺狼虎豹已经在革命的烈火下灰灰湮灭,可躲在山里的朵儿去全然不知山外事。

先前朵儿她还会说二爷,阿爹,阿妈,阿沁嫂,玉兰姐,李虎哥……。后来啊,她只会说二爷,二爷。她清醒了就不停喊着二爷的名字,她真怕那一天,她又疯过去就永远记不住谁是谁了?

阿沁嫂抱着昏迷过去的朵儿哽咽道:“这旧社会该杀的世道啊,真是活生生把人变成了鬼啊。”

“是啊,解放了,我要把朵儿治好,热热闹闹把朵儿娶进门。谢谢你,阿沁嫂,我们回吧!”蒋光仁平和了自己激动的心情,把朵儿背起来稳稳地朝山下走去。

朵儿紧紧抱着蒋光仁的脖子,把头搁在他的肩膀,脑袋抵着蒋光仁的脖子。朵儿满头的白发垂下来如银丝般披散在爱人的胸前,沐浴在月光下愈发空灵皎洁。

月亮跟着他们走着,银色的薄纱披在他们的身上,也沐浴着广阔的大地。山间调皮的风忽而穿越过山岭,成片的树梢摇摆着身姿。路旁的杂草旁莫名蹦出些野兔、山鸡,跳跃奔腾,又噗通扑入草丛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知名的鸟,虫,走兽在林间,在石头缝里,在一座座的山头、此起彼伏的奏响着山林交响曲。肩膀上的朵儿打起了鼾声,她沉沉地睡去: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好久没有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好久没有靠在那梦寐以求心上人的身上了。

天快亮了,他们走下了大山后直接赶到了蒋家铺,他叫醒了小鲁,唤醒了司机备好车。蒋光仁转过身对阿沁嫂说道:“我要把朵儿送到医院去治病,等朵儿康复了,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娶回家。那个蒋家害了她,但我蒋光仁终身不负她。等我娶亲那天,我要请你们夫妻去喝我们的喜酒,叩谢你们这朵儿的救命恩人。另外请你把朵儿找回来的消息告诉给翠娥大娘,说一切安好。”

“你走吧,朵儿姑娘受苦了,好好给她治病,好好待她。其他的事你放心,我都会办好。另外,蒋书记,你是个爷们,我阿沁嫂服你。共产党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有情有义、爱憎分明。”

9章 幡然醒悟的蒋家大爷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这一晃就到了九七年。

“光仁,有你的电话,电话是国台办的同志打过来的”,朵儿喊道。

“蒋光仁同志,你好,我是国台办的郭爱民。你在台湾的大哥蒋保国联系到我们:希望跟你在香港见上一面,我们也了解到了你们在那段革命斗争中特殊的情况。您的意下如何呢?望您给我们答复,我们也好回复。”

蒋光仁一时愣住了,呆呆的立在那里。大哥,蒋光仁嘴里嘟囔了一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的镜头:少时,兄弟间的笑谈;青年常沙求学时,兄弟间理念不同的的争执;成年后那段特殊的分别时刻,那炮火连天的惨烈、轰然倒塌的蒋家门楼……。

“蒋光仁同志,你好,在听吗?”

蒋光仁瞬间清醒过来,拿起话筒果断的说道:“郭同志,我同意见面。鉴于我和我大哥的特殊背景和特殊身份,我向组织请求:能不能由组织派一个同志陪同我前往。”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话筒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好,蒋光仁同志。我是国台办刘成功,你的请求组织同意了,就由刚才和你电话联系的郭爱民同志和你前去。”

“好的,谢谢组织的关心。”

一架银色的大飞机掠过深圳河从白云中探出身子,缓缓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

机舱打开,蒋光仁、朵儿和郭爱民同志一起沿着旋梯走下飞机。他们三人走出机场,叫了一辆的士就直奔一家叫“HOME”的星级宾馆开去。

郭爱民在前领着二老来到了宾馆1997号这个复式套间房,朵儿和蒋光仁互相搀着在后面慢慢走着。朵儿走得很慢是因为早先躲在山里的苦雨让她全身落下的病痛,蒋光仁也走得很慢是因为他心情无比的复杂和沉重。

在那漫长的革命征途中跋山涉水、经历过无数枪林弹雨生死交错洗礼的蒋光仁,此时他站在门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怎么也举不高那摁响门铃的手。

“光仁,我来吧!”朵儿左手轻抚着老伴的后背,右手摁响了门铃。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穿着素雅旗袍、姿态优雅的老年妇人。

“你是,你是二弟光仁!”

蒋光仁重重地点头,那老妇人笑着,亲切地把他们一行人带进了屋内。

人说站有站姿,坐有坐姿。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粗黑浓密的眉毛下,严肃的表情,让人不怒自威。他那板正的腰板,端正放立的双腿,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军人。

他就是大哥蒋保国,蒋光仁心房咚咚的抖动了几下。

“保国,二弟光仁来了。在台湾的时候总是念叨着二弟,见面了又一句不说。”开门的妇人是她从未见过的嫂子王娟,她对着端坐在那的蒋保国嗔怪道。

“嗯,跟我上二楼吧?”蒋保国看也不看蒋光仁一眼,拄着拐棍立起身子就要朝那二楼走去。

“就在这里说吧,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蒋光仁说道。

“和大哥好好说话,”朵儿在一旁看着拉了拉蒋光仁,脸上有一些忧色。

“蒋保国,二弟老远来了,你们兄弟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能不整天吊着个脸。”

王娟转过头来又对着蒋光仁道:“二弟,自家人看开点。你哥就是这个臭脾气,我都忍了他几十年了。”王娟说完就拉着朵儿道:这是光仁媳妇朵儿啊,我们一起到那边喝咖啡去。一旁的郭爱民也说道:“我去帮你们倒水。”

这三人离开,留下两兄弟在那里横眉相对。两兄弟虽近在咫尺的空气,却如冰雪封冻了相隔千里。谁也不肯退一步,谁也不肯先开口。

好久,蒋保国重重地咳嗽一声,才率先说道:“那天我最后离开老家,阻击的是你吗?”

“是,是我,这有什么的,难道不是我就没人阻击你们吗?打倒你们反动军队和恶霸地主是历史的选择,革命的需要”,蒋光仁说道。

你不知道父亲离开,为什么你还要下令开炮的?你说你怎么这么无情?你图个什么?蒋保国重重地把拐棍杵在地下,对着蒋光仁咆哮着:

“你对得起我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为了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吗?你对得起蒋家对你的养育之恩吗?啊……”蒋保国眼睛喷着火,怒吼着,几乎把手中的拐棍戳到蒋光仁的脸上

“难道只有你上过战场,看吧:蒋光仁脱下身上的衬衫,漏出身上或长或短的满身伤疤。”

直勾勾盯着大哥保国道:“在我身上留下这些伤疤的有日本人的,有土匪恶霸的,更有你们国民党兵的。”

“当年在常沙求学时我就说要投笔从戎,不惜此头,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你说攘外必须安内,你大骂我们这些学生去管什么军国大事。好好,你们管,你们这些党国精英们宁可把枪口继续屠杀自己的同胞,也不愿调转枪口去痛击倭寇。你说我图什么?我图的是侵略者不在我们的土地上任意的烧杀抢掠,图的是那些列强不敢在我们自家的土地竖着华人如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图的是我们这个国家富强人民安康,图的是中华民族腰杆子在世界舞台上立起来。”

“是的,你当上将军那天起,蒋家就有了大靠山,有了任意压迫掠夺乡民的资本。你说我无情?你难道不想想蒋家那成堆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是吃了多少穷人的血肉才有的。你不看看在你蒋保国将军的庇护下蒋家把泥溪镇糟蹋成什么样子——多少人为了口吃的卖儿卖女,多少人被蒋家逼得家破人亡。”

“生我不能选择,可我自己的人生路我蒋光仁自己做主。而你们国民党在你们取得政权后有多少诚心诚意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尽心尽意!贪污、腐败一个比一个狠,在列强面前弯腰屈膝,你们当年三民主义践行了多少!

你们退出历史的舞台是人民的选择,你们不能给人民出路,我们共产党能。看看今天香港的回归,数数从建国至今大陆巨大的成就,你们国民党能吗,想到了又能做得到吗?

良久,蒋保国都没有说话,他走上前小心摸着蒋光仁身上那些弹孔穿过后留下的伤疤老泪纵横道:

“你骂的对,其实这些年我早明白过来了,只是堵着口气。”

蒋保国给二弟重新合上衣裳,又继续说道:

“父亲的死却是他罪孽深重,因果报应,是时代的悲剧,我…我不怪你了!你们党走的路是对的,只有你们才能让我们堂堂大中华再复兴往日的荣光。光仁,我的弟弟。我走的路错了,我们国民党在之后的路却也错了。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那些太多的党国精英们啊,在纸醉金迷中却是大多忘记了革命的初心,忘记了来时的路。

人人都有私心,我蒋保国和蒋家都是为了自己或者自己的家族而活着,那叫自私。你蒋光仁也有私心,可你放着锦衣玉食的二少爷不做,抛弃一切、真正为这个多灾多难积贫积弱的国家和民族不惜拼死厮杀奋斗,你们的私心那叫无私。看在我蒋保国当年与日本鬼子厮杀的份上,代我向家乡人民道声歉意。”

蒋保国幡然醒悟,他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蒋光仁也满脸泪水迅速的弯腰下去。两兄弟紧紧抱着,放声痛哭起来。兄弟一笑泯恩仇,这一天来得有些迟,但还是不算晚。

当蒋光仁劝说他回大陆看看祖国、看看家乡的巨大的发展变化时,蒋保国停思了一会儿道:“不了,我……我没脸回去。以后啊,估计会回去的,会……回去的。”

画面一转,省府常沙某退休老干部大院,蒋光仁从香港回来后又有好些年头,他和朵儿就住在这里。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十二岁的丫头孙女蒋妮儿常陪在他们身边。丫头孙女蒋妮正在把旧挂历拿下,一边嘀咕道:“爷爷,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咋还喜欢弄这大的挂历。一点也不好看……”

蒋光仁摘下眼睛对孙女说道:“你这丫头,大挂历咋样了,再怎么也不能忘本了。你看……”

蒋光仁指着那些美丽的自然美景图——那整本都是如今泥溪镇红旗水库和龙吉坡上瓜果满地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及泥溪镇各村落里一排排美丽整齐的农村房屋。他特意打电话叫李虎同志给他寄来的,每天看着它仿佛身在故乡。

挂历的封面上有几个美丽的大字: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说得多好!你们年轻人不要老是捧着平板电脑,要脚踏实地,多听听爷爷给你讲讲爷爷这一辈经历的事,对你们的成长有好处。

此时陵园县政府办打来了电话:蒋老,泥溪镇已成为了省级生态绿园试点区,红旗水库和龙吉坡及蒋家铺成为了一个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县委办的同志还特别提到,当年的蒋家门楼又建了起来,特别邀请老首长回去为试点区和门楼落成典礼剪彩。

“好的,好的,我一定回去。”蒋光仁放下电话,摘下眼睛,把目光投向窗外。

昔日的蒋家铺村口站满了人群,最前面挤着的是当年那群扛着红旗冲锋的战友和当年吹着号子,扛着铁锤奋战在水库工地上的伙计们。他们听说老首长会来,都一早齐聚在这里,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

当一辆红旗轿车出现在蒋家铺的村口时,那些老战友和修水库的老伙计们一拥而上,大家用双手抬着蒋光仁来到新建的门楼下剪彩。

锣鼓喧天,鞭炮轰鸣,那重建后的门楼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幸福村。

剪完彩后,蒋光仁继续伫立在门楼下感慨万千不肯离去。白发苍苍的朵儿走上前来揽着他的腰如当年少女般把头靠在蒋光仁的右肩上,孙女妮儿过来牵着爷爷的左手。皓日当空,金色的阳光挥洒在他们的身上熠熠生辉。远处一个记者摁下了快门,记录下了这道美好的风景。

尾音:

(孙女妮儿问: 爷爷,我听奶奶说这门楼曾经塌过。

朵儿道:小孩子多嘴!

蒋光仁 :再也不会了,建在人民的心窝窝上的才是真正的门楼,他永远不会倒塌了

孙女妮儿问:台湾的大爷会回来吗?

蒋光仁:会的,你大爷肯定会回来的。因为他的根在这里,哪怕死了,魂也会重归与此。)

仅以此文献给伟大的祖国,献给伟大的人民,献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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