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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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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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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微凉

三弟你快些,哥哥已经走到长田埂边上了。

二哥在院坝里喊。我连忙倒完最后一口稀饭,边吞咽边跑出房门,几步抢到扛着篾席的二哥前头。

我一直不敢在夜里独自走路,夏夜里乘凉听老人们讲了许多鬼故事,总觉得那茅草啊灌木丛里啊有无数双眼睛,叵测地瞪着,让人脊背发麻。

走在哥哥和二哥中间,我什么也不怕。

我们家的棉田离家有三四里远,山梁上最里边靠山崖那一块。棉桃正饱满的时候,绿油油的,晚上有馋嘴的“野娃”偷吃。“野娃”是李家湾对偷吃棉桃野兽的统称,憎恨里包含着一份怜爱。毕竟,是人类抢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我只知道一种叫“拱洞子”,一种叫“白面鱼”,我都不认识,应该是獾猪一类的野兽吧。如果给逮着了,肉鲜嫩可口。三年级寒假里外爷曾逮着一只“拱洞子”,剥皮后一锅煮了。深夜里,一大家子围着炉火饱餐了一顿。可惜我那夜瞌睡太浓,嘴里吃着肉,眼睛还闭着,早已忘记了鲜味儿。

天完全黑下来。围着山梁,李家湾十多户人家的棉田边已有不少守夜的人。暑假里,守棉田是我们这些男孩子最期待的一件事情。整片长长的山梁都是我们的乐园,追逐,号叫,四处奔突。孩子们声音大,“野娃”吓着了,不敢出来,棉桃也就安然无恙。因为有功,大人们对我们的疯闹不光不像白日那么呵斥,反而赞赏有加。

山梁上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露蚊子多。露蚊子比家里的蚊子馋多了,嘴狠,一叮一个大包。幸好不时有风吹过,蚊子歇不住。再说农村孩子皮厚,咬几口也没当回事。

有人已在路边支起蚊帐,他们带着手电,还带着煤油灯。这样守棉桃的夜晚,是那些白日里忙碌了一天的男人或已成年尚未婚配的青年们最期待的时段。他们白天任劳任怨,为的就是晚上这几个小时的空闲,这何尝不是他们的节日呢。三四个男人围在一起,打几盘长牌,或者来个简单的“斗十四”,人实在凑不齐,就来“十点半”。反正天黑皇帝远,湾里的女人们听不见。棉田边有男孩们追来逐去,也没有“野娃”来偷吃棉桃,大可放心玩耍。

我们走过亦如爷爷的棉田,他家文娃子不知在哪里偷了一个西瓜,抱着啃得正欢。走过大爹家的棉田,堂哥二狗子早已铺好篾席,扯开嗓子张罗人打牌。二狗子牌德差,经常趁人不注意就偷牌换牌。再说,他兜里也没有几分钱,已经欠了很多人的账,守夜的男人都不愿和他玩。

老远看见哥哥,二狗子热情地迎上来:来来来,崭新的扑克,整几盘!哥哥比二狗子小半岁,却比他有主见得多,平时就很不待见他。他也不说话,径直走过二狗子铺在田埂边大石坝上的篾席。我和二哥也目不斜视走过去。二狗子毫不为意,还在极力挽留:来嘛,打几盘,赢了就把欠你的钱还给你。

哥哥哪里会信。我也不信,他有次借了我五分钱,几个月了,还不还我。那钱还是我卖梭毛草挣的呢。

碧爷爷家的棉田和我们家挨着。他是个细心的人,专门在棉田边四五棵松树间搭了一个凉棚,离地有一米多高,防潮防长虫。上边覆盖着油布,又绑了厚厚一层稻草,四周竖着树枝做篱笆,里边是一床家里闲置的蚊帐,铺着篾席,简直就是一张搁置在清风明月里的软床。人睡在里边,卧听虫吟风吹,说不出的惬意。碧爷爷热情邀请我们上去乘凉。心里虽然也想,但我们家棉田在拐角处,这里照顾不到。哥哥婉言谢绝了碧爷爷的盛情邀请,领着我和二哥走向今晚守夜的田埂。

天已经黑透,月亮还没有上来,一片黑暗,一片喧闹的安静。山梁下,远处的三江河畔吹上来一阵阵潮湿而凉爽的风,树叶啊,棉叶啊呼呼地响,像夜晚在叹息。山梁下,远远近近缀着一些忽明忽暗的人家的灯火,星星闪闪的,像是头顶高渺的星空。偶尔传来几声狗叫,那么缥缈,那么朦胧和神秘。

二哥找田埂上草多而密软处铺开席子,我睡在上边仰望夜空,星星还没有繁茂起来,没有星星闪烁之处,黑黝黝的。

今晚哥哥没有讲故事,他轻声哼起了歌。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我和二哥也不由自主加入了合唱。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不知疲倦。歌声在棉田上空萦绕,又落进下边深邃的山谷里,消散在夏夜的幽冥之中。

不知哪一首歌的间隙里,山梁下有人喝彩,夸唱得好。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歌唱兴趣。父亲年轻时是文艺骨干,能唱会跳。平时不忙的时候,我听他哼过很多歌。家里至今还有一本失了封面的革命歌曲集。雨天空闲的时候,我们哥仨会找出来一首首唱,一上午能把整本书唱完。哥哥上初中了,初识简谱,不会唱的,他就一句句慢慢音过去,对错我也不晓得,只是起劲跟着唱。有时候,听我们错得实在太离谱了,父亲会走过来,耐心地为我们做些纠正。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身边聚了一大群人,估计山梁上守夜的人都赶过来了。他们纷纷加入合唱的行列。从最初学校里学习的歌曲,到歌本上的《李双双》、《逛新城》、《在希望的田野上》,甚至几个爷爷辈的,还教我们唱一些山歌。他们教的什么啊,歌词尽是些情哥哥啊情妹妹的,我才不学呢!

这个夜晚,在山梁上,李家湾的老少爷们儿举行了一场集体的歌唱晚会。我们时而合唱,时而独唱。听众不仅有山梁下乘凉的人,还有安静的棉田,漆黑的山林,沉睡的村庄,幽静的夜晚。

我们把这个夜晚唱醒了。高高低低的蛙鸣、蟋蟀蛐蛐的吟唱,是低声部的配乐;半夜氤氲的水汽、高远的夜空,是深邃的背景。我们唱得不知疲倦,唱出了星星,唱来了月亮,又全被我们参差不齐的歌声羞得躲进了云层里。夜风在棉田上轻轻拂过,沙沙沙沙,那是问候,更是鼓掌。

这天晚上,那些本来伺机前来偷吃棉田的“野娃”,也给这高高低低的歌声迷住了。第二天,大人们检查时发现,那么大一片棉田,居然没有一棵棉桃被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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