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垃圾桶的人

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大专刚毕业，坐了一夜火车，只身一人来到大上海，凌晨五点多的上海街道，路灯点点，寒风呼啸。我提着厚重的行李站在街头四顾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一阵寒气入鼻，我打了个喷嚏，拉了拉单薄的外套决定朝楼高的地方走去，心想这些高楼大厦定能撑起我成功的梦想。

行李太重，我走了十多分钟额头上就冒出细密的汗珠，放下行李随意地望着四周，看到不远处垃圾桶上趴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不断晃动的胳膊显然是在翻垃圾桶。心想大上海竟然也会有穷人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想法现在看来实在太可笑太幼稚，可当时我还有更幼稚的举动。从垃圾桶旁经过时，我清了清嗓子唱起郑源的《打工行》，然后目不斜视，抬头挺胸，大步向前，结果悲剧就发生在垃圾桶前方五米处。我踩到一个圆柱形废打火机，脚一滑，身子一歪，行李伴住腿，便摔倒了，头很不幸地磕在路灯柱子上，“咚”的一声响却被我的惨叫声掩盖了。她听到叫声扭头看我，随即伏起身子把她捡到的塑料瓶塞进身旁的编织袋后向我走来，她伸手拉我起来，我看着她的手没动，她手上戴着一个白手套，手心和手指处已被污物染成灰黑色，她边摘手套边用上海话问我：“侬（你）没事吧？”

我没听懂她说什么，撑着地坐起来一脸问号的看着她，她改用蹩脚的普通话再次问我。

“没事，踩到它摔倒了。”我边说边指滚到一旁的打火机。

她弯腰捡起打火机，继续伸手要拉我。

“没事，没事，我可以站起来。”我揉了揉磕得很疼的头站起来。

她对我笑了笑，转身回垃圾桶旁，把废打火机扔进垃圾桶，继续在里面翻找。我看着她的背影，回想着她一望无牙的笑容，突然她的脸变成了我奶奶的脸，想起抚养我长大，刚去世不久，可谓尸骨未寒的奶奶，我瞬间泪崩。我伸手摸摸衣兜，掏出两个硬币走到她旁边塞给她，她坚决不要，我坚持把硬币扔进了她的编织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我的身子虽冷，但心是温暖的。我知道我虽没钱，但与她比我要好很多。她看起来有七十多岁，身形消瘦，头发几乎全白且被风吹得杂乱无章，显得特别可怜。而我觉得她特别励志，冒着寒风大早上翻垃圾，讨生活，关键是还不接受我的“馈赠”。受她的鼓舞，我暗暗发誓我还年轻，有力气，有梦想，我要以她为榜样不怕苦、不怕累，不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回家乡。

后来我成功应聘一家保险公司，业务员的工作使我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早出晚归，不断拜访客户。不久后的一天，我去一个高档小区拜访客户，又看到了那位翻垃圾箱的老奶奶，她依旧提着那个编织袋佝偻着身子慢腾腾走着，我心中充满疑惑，但为了维持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形象，我选择对她视而不见，绕道而行。

我的客户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这是第一次到他家，房子很大，屋里装修的金碧辉煌，我知道这是一个大金主，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于是侃侃而谈，飞花乱坠地说着办理保险的种种好处，而他越听越不耐烦，很快我被他很客气地请出家门。

我低着头灰心丧气的从他家出来却撞在正要进门的老奶奶身上，老奶奶被我撞了一个趔趄，我急忙扶住她，没想到她竟然认出我了，跟我打招呼拉我进门，客户听到说话声出来，很自然的叫了老奶奶一声妈。我知道我的机会又来了，于是堆起笑容很热情地搀扶着老奶奶返回他们家。

老奶奶进门之后就喋喋不休的对她儿子讲述着我俩相遇的故事，客户很认真的听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其实更惊讶的是我，这个客户看起来身价不止千万，而他母亲却去垃圾桶里捡空饮料瓶，这实在太让人意外。客户听她母亲说完我强行给她钱的事后，苦笑着告诉我他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把他兄妹仨拉扯大，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早年为补贴家用，老奶奶开始捡垃圾，一捡就是几十年，早已养成了习惯，作为儿女虽然常为这事苦恼，但拗不过老人家，一切还得顺着她。    

说到亲情，我给他们讲了我和我奶奶的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那时候父母做生意非常忙，我就跟着奶奶生活，后来生意做赔了爸爸妈妈躲债跑去了新疆，剩下我跟奶奶相依为命。在那段穷苦的日子里，每个月都有城市的垃圾运到我们村前的河边。垃圾车一到，奶奶总像赶集似的拉着我小跑去翻垃圾，哪怕是捡到一块橡皮，一把折断的塑料尺，奶奶也会高兴半天，更别说有时还能捡到块儿八毛现金。时间一晃而过，我上高中时，奶奶患了老年痴呆，整天疯疯傻傻的，我每天除了上学还要照顾她。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家就没人照顾她了，她一个人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不会做饭，不会穿衣，总之，生活一团糟。每次回到家看到不成人样的奶奶，我都很自责，甚至动了退学回家照顾奶奶的念头，还好这个时候爸爸回来把奶奶接走了。之后的日子里，因为离得远我也只能在电话里问候奶奶。大学没毕业奶奶就病了，毕业之后，我坚持去新疆照顾奶奶，由于她的痴呆，跟她沟通起来特别困难，照顾起来也很费力，我一度产生过要离开的念头，父母知道后也鼓励我到大城市闯一闯，当我收拾好行李跟奶奶话别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哭，我心一软就留下了，很快奶奶就仙逝了。奶奶走后，我就来了上海，在上海的日子，虽然每天很忙、很累，但我还经常梦到奶奶，梦到一个匍匐在垃圾堆上慢慢移动的身影，因为梦里的人总是趴着翻垃圾，我看不到她的脸，所以就一直觉得是我奶奶，可是今天再次见到这位老奶奶，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我分不清那个翻垃圾的人是我奶奶还是这位老奶奶，总之那是一个用生命托起我成长，点亮我梦境的人。我添油加醋地讲完我和我奶奶的故事，把自己感动的哭个稀里哗啦。

客户看我哭得很伤心就不停劝我，老奶奶拿出好吃的哄我，却都没能抑制住我情感的泄洪，哭完之后我擦干眼泪向客户说了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开，老奶奶拉住我让我常来玩，我笑着跟老奶奶摆摆手。从客户家出来，正要离开时客户追出来问我办保险的事情，那一刻我脑子里一团乱麻，稀里糊涂的跟他说了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没想到他却愿意签单。

事后想想，我的第一个订单竟然是哭出来的，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现在想想那天的事情真是一波三折，我的心情也如过山车一般起伏不停。

从那以后我经常带些小礼物去看望老奶奶，她每次见到我就特别高兴，对我特别亲，给我拿各种好吃的，我渐渐地也把她当了我的亲奶奶。几年后，她被病魔夺走了生命，我有幸受邀参加了她的葬礼，出殡那天我是怎么哭的早已不记得了，只是过了好久老奶奶的那些亲友还在议论我哭的太过火。

后来我离开了保险行业，没有成为那种所谓的成功人士，但也从未后悔过。收拾东西那天从抽屉了翻出我的工作笔记，翻看着笔记上记录的每个客户的点点滴滴，我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泻千里，每个客户厌烦、失望、痛苦、兴奋、欢笑、幸福、满足的表情像一本快速翻动的相册，在我泛黄的记忆深处闪亮继而又暗淡无光。翻到记录老奶奶的那一页，里面还有一段话“一个关怀的微笑，一次虔诚的施舍，一场掏心掏肺的倾诉，都可能换回一份签单，不要吝啬付出，也不要拒绝回报，成不了客户，也应试着成为朋友。”读完这段话，我又想起了我刚来上海的那天早上，老奶奶对我的关心，我是满满的感动，最后我却被自己当初的笨拙与幼稚逗笑了。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已在上海买房安家，娶妻生子，成了一个地道的上海人，熟悉了这个城市的街道，也对这片高楼大厦产生了不远不近的依赖。每天走路上下班，看着像卫士一样站在路旁的垃圾桶，我心里总会泛起一阵阵温暖，现在再也见不着翻垃圾桶的人了，可我内心里总有一个伏在垃圾桶上的人，准备在你跌倒的时候拉你一把，给你一个阳光般的微笑，这一刻你并不比他矮，你的跌倒、彷徨与他趴在垃圾桶上讨生活相比并不算失意，你们只是两个生活在底层的人，相互扶持着迎接新生的太阳，看着阳光洒满人间，照亮每个落满灰尘的黑暗角落，温暖每颗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