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人生何不是如此!
妈妈远行四川的那一年,我十岁。
记得很清楚,当时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地撒着小雨雪,呈现出少有的黛青色,郁结着思乡的愁绪。北风呼呼地吹着,如同锉刀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稚嫩的脸颊上雕刻出奇异的纹饰。地面阴冷泥泞,我穿着短筒胶鞋去送妈妈到车站。
从小村到镇上的车站,一共只有五里地,可是我们却走了足足两个小时。路上,妈妈抱着妹妹,爸爸抱着弟弟,我跟在他们的身后。我不停地问妈妈,这段路为啥这么长,这么难走,总是不能到达小路的尽头。妈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硕大的泪滴如同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滴落到脚下的水坑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氤氲着薄薄的云雾,朦胧在我和妈妈之间。妈妈悄悄地告诉我,“等你长大了,这段路就变短了,也就不这么难走了!”
回家后,我发现,自己的脚后跟已经磨出了很大的水泡,水泡溃烂了,露出鲜红的肌肉,那些肌肉组织和着血水,已经粘附在我的袜子上,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沁出了殷红的鲜血,疼的我龇牙咧嘴。于是,我相信了妈妈的话,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小小的希望,总是盼望着自己能够快快长大。
妈妈送我棉被的那一年,我十五岁。
记得很清楚,那是春节后开学的第一个星期。那一年,迎春花迟到了,柳芽缺席了,腊梅花依然在枝头怒放!虽然开学那一天,春光明媚,晴空万里无云。很多人都脱去了棉袄,拿着薄棉被去了学校。但是,三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寒潮席卷而来。从遥远的蒙古西伯利亚将大股大股的冷空气送到了北方大地。
一时间,冷风呼啸,雪花飘扬,装扮了春后大地,如同一个冰雕玉砌的世界。整个小镇时间凝固,万籁俱寂。街道上人仰马翻,花容尽失,措手不及的人们不得不从衣柜中拿出了过冬的厚衣被,来迎接这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
妈妈在家里心急如焚,从上午到下午,翘首以盼地张望着天空,渴求着风雪能够尽早停下来。可是,每看一次,失望一次,以至于中午都茶饭不思。
爸爸到外面走亲戚还没有回来,风雪依然充盈着天地,到处混沌一片,不辨东西。妈妈再也忍不住了,用被单包裹了厚棉被,斜挎在肩膀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雪覆盖后的砂石路上,向着五里地外的学校前进。
大雪淹没了山路,风雪迷蒙了双眼,一路上,妈妈不知道跌了多少次,终于到达了学校,为我送去了冬日里的暖阳,让我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
后来我从爸爸的口中得知,这条来回十里地的小路,妈妈竟然走了五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迷失了方向,坠入了路边的小溪,弄湿了衣服,摸爬了出来,回家已经是夜深人静。妈妈大病了一场,可是,我却浑然不知。
爸妈送我上学的那一年,我二十岁。
记得很清楚,那是入秋后的一个上午。十年寒窗苦读,今朝金榜题名。我考上了大学,需要乘坐火车到数百公里外的一个陌生的城市。
火车是上午十一点二十七分开走,可是,早晨四五点钟,床上已经没有了妈妈。妈妈起的很早,先是到村口的岔路处,跪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对着我要远行的东北方向磕了三个头,嘴中念念有词地祷告着:“祈求老天保佑我儿一路平安!”回到家里,妈妈又在客堂的长条桌上摆上了供品,焚香祷告:“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我儿一路顺利!”
年少无知的我,诧异地问妈妈,“你不是不信这个吗?”她说,“信者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我不再出声,明白了妈妈的心中装着的一种天底下所有母亲共有的东西。
早餐是我最喜欢吃的番茄鸡蛋汤和葱油饼,额外,妈妈还给我端来了一碗荷包蛋。我问妈妈,“你们有吗?”妈妈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锅边,掀起了锅盖,夸张地从锅里舀起一个荷包蛋展示给我看。
我和着眼泪将那碗鸡蛋全吃光了,仔细数了一下,恰好是六个!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锅里不会有那么多,但是,我不吃,妈妈一定会生气的!
放下碗筷,我们三个人向着小镇的火车站出发了。爸爸推着自行车,车上装满了我的生活用品,我和妈妈紧随其后。一路上,爸爸沉默不语,妈妈则不停地唠叨着: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天冷了一定要添加衣服;天黑了不要到街上溜达;跟老师和同学们要和睦相处……。
从小村到小镇,依然是五里地,虽然水泥路不太平整,上面布满了或大或小的裂缝,有的地方,甚至还破损严重,形成了一米见方的大坑,但是,我们仅仅走了半个小时!
爸爸将自行车放在小站的门口,和妈妈一起,吃力地将两个大包裹从下面一直送到了高高的月台上。他俩不让我搭手,说是怕弄脏了衣服。我像一个绅士,他俩却像重庆的棒棒军。一个人拾步而上,登上月台,我气喘吁吁,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把那么重的包裹背了上来。我回首向台下俯瞰,足足有三段,一共二十七级台阶!
火车靠站后,爸爸妈妈两个人将包裹送到了火车的座位旁,在列车员的再三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走下了火车。突然,火车一声长啸,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哐咚一声巨响,缓缓地向前启动了。我清楚地发现,爸爸妈妈紧随火车,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急促地往前冲。火车越来越快,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匆忙,到了最后,竟然跟着火车跑了起来,直至被火车无情地抛在了后面。
我吃惊地发现,明媚的阳光下,爸妈的眼睛里,有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动,停下脚步的一刹那,他俩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右手,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和眼角的泪水。我的心头一阵悸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泪水瞬间迷蒙了双眼。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异地他乡工作。可是,无论工作有多忙,距离有多远,道路有多长,我都会坚持每年冬夏回家一次。不为别的,就为小时候心中种下的那颗希望的种子,就为看看家乡那段小路变成什么模样,就为看看日暮垂年的爸妈脸上多了几条褶痕。
去年冬天,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是爸爸一连数日,剧烈的咳嗽,始终不见好转。放下电话,二话不说,我驱车数百公里,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回到了小镇。然后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便从小镇回到了小村,见到了期盼已久的母亲和父亲。
回头张望从小村到小镇的这条路,暮然发现,斗转星移间,它悄然改变了容颜。从昔日的泥巴路变成了砂石路,又从砂石路变成了水泥路,最后华丽脱变为一条宽敞美丽的柏油路!
我突然明白了妈妈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长大了,路就短了,也就不难走了!因为党的富民路越走越宽了!
这一年,我四十岁,我依然记得很清楚,而且还明白了许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