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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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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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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缸杯之歌

1

      在景德镇游玩的这几天,看到听到的大多与瓷器有关的事情,可不是嘛,景德镇号称“中国瓷都”,不谈瓷器,还谈别的?走进景德镇,等于翻开了一部中国陶瓷发展史,那上面的精妙幽微以及博大宏远,以我们的粗见浅识,自然读不懂林林总总的要义。虽然读不懂,但并不妨碍我们对中国陶瓷心怀崇敬,并肃然起敬。就如同面对一位博古通今、鬓发花白的先生,我们能做的,可能就是站好了洗耳恭听。

那么,就从最初级的那一页“看图识画”开始吧,先逛一逛陶溪川的夜市吧,那里或许是见识陶瓷的入门课堂。这个原先是国有瓷器厂厂区的陶溪川夜市,现如今改换门庭,成了创业园区。夜幕下月光如水,偌大的园区里,卖瓷器的摊头一个挨着一个,在案板上摆放的各色陶器瓷器,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有钧瓷、有青花瓷、有景泰蓝,那情景煞像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它们争先亮相,在聚光灯下翩然起舞,光彩照人。慢慢看吧,你可以把那些陶器瓷器拿在手里,摩挲着,端详着,感受它的温润滑溜;甚至轻弹一指,听一听它发出的轻音。这当口,你得听一听摊主讲的价钱,讲的质地,还有工艺……,这点滴话语都是陶瓷知识呐。

有了这些粗略的感受之后,接下来可以晋级一步,那么就该去中国陶瓷博物馆了——那里才是陶瓷的圣殿。自然,我们得在博物馆巍峨的门台下拍一个照,晒到朋友圈;如若不这样,似乎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去过景德镇。那就请撇开烦心琐事,静心下来,以悠游的姿态踱步转一圈吧。在那里,宋元明清各朝的陶瓷,在橱窗里,在玻璃格子里,静默恭候多时,就等你的光临了。它们是花瓶、酒盅,是茶杯、盆碗,是屏风、笔筒……,形态各异,风骚纷呈。好好看吧。这青花瓷,通体莹白,绘有青色纹饰,纹饰有花卉虫鸟,绘有戏曲人物和神话剧情——比如蟠桃宴,那蟠桃硕大,顶上樱红;比如卧龙先生,他在幽篁里操琴,惊起一行白鹭,直上云天……

有了博物馆的这一番受教之后,我们差不多已从“速成班”结业,内心填满了对瓷器的敬仰之情。

隔一日,有友人引路,到当地的一家拍卖公司茶叙。主人姓蒋,多年来从事瓷器字画等物拍卖,自是业内专家。我们一干人围坐茶台,手里端着的是精美瓷杯,杯里漂逸着的是浮梁红茶,听着蒋老师讲景德镇陶瓷的前世今生。蒋老师说,自唐及宋,即有陶瓷、茶叶经由百里昌江,北通皖南各地,南抵鄱阳湖,经此湖而至长江,由长江出东海,从而扬帆五洲……。

这一堂课听下来,视野就宏大了,我们一行人差不多就进入到“提升班”了。遗憾的是,游程短促,明日即是归期,因此众人心里惦记:总得带点啥回去吧?

蒋老师说,如果需要带一点景德镇的瓷器作为纪念的话,那就买几只鸡缸杯吧。

蒋老师是略作沉吟,才如是说的。可见这话,说得有点郑重其事。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一种叫“鸡缸杯”的杯子。


2


2014年4月8日这一天,名闻遐迩的苏富比拍卖公司举办拍卖会,地址选在了香港的维多利亚港边的一幢摩天高楼里。照例,那些惯常喜欢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们从世界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拍品是一只杯子,对的,一只!杯子也不大,就一个小孩拳头那么大。造型非常普通,有点像碗,有点像杯。年代很久吗?也不是,产于明代,算下来也就是五百多年。经过几轮叫卖,这一只杯子居然叫到了两亿港币。会场上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众人错愕的眼光投射在最后两位举牌人身上,他们想不到,就这样的拍品居然被叫到了这个份上,都疯了吗?牌子仍然此举彼落,出价的双方都不甘示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当拍卖师叫出:2.81亿元的时候,有一只牌子迟疑了一下,举牌的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会场后排,齐簇簇的人头中是一张陌生的黄种人的脸,举牌人有些茫然无措。最终,他不再跟随举牌,无奈地放弃了。

“这位先生,恭喜您!”

拍卖师的手指向了后排,话音刚落,会场响起了掌声。照例,有人露着矜持的微笑,以示祝贺。可是,当这微笑悄然消遁之时,人们的心中却升起一个疑团:这只杯子,值那么多钱吗?


3


几日后,这只一鸣惊人的杯子,从香港的维多利亚湾来到上海的黄浦江畔。现在,它在新主人的手里,那只略显粗粝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摩挲着,将手掌的温热渐渐传递到瓷杯的釉面,渗至瓷壁。这一刻,这杯子像归乡的游子,停泊在了一个安详的港湾,似乎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良久,主人站起身,去沏了一壶茶,把茶水缓缓注入杯中,他拿起杯子,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浦江蜿蜒而过,静静流淌。对岸高楼耸立,鳞次栉比,那是全球财力雄厚的大公司聚集地,也是黄金堆砌的宝地。他嘬了一口茶,满意地笑了一笑,再把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了。此时,他看了一眼高挂在办公室墙上的那幅熟悉的匾额:“坚忍耐烦”,字是魏碑韵味的行书,遒劲有力,透着一种刚毅。忽然间,一股思绪奔涌,他恍惚看见一个倔犟的男人奔走在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从摆地摊,开出租车,到通宵排队买股票认购证,到生意被骗,再到东山再起,投资证券,收藏古董……一路上跌跌撞撞。他终于走进了黄浦江边的这幢大楼。一直以来,他拟以某种方式慰劳一下自己这半生的风雨路,似乎都没有找到恰当的物品。现在,他觉得这手里的杯子应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礼品,是一种极好的财富象征。

“这杯子真有那么好吗?”不知什么时候,夫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轻声一问。

他呵呵笑了两声:“我觉得是。”

他叫刘益谦,上海人,那一年他51岁,岁月的风霜已然深深地刻上了他的脸庞。

那一年,他一拍成名。


4


现在应该说一说那只杯了。

它的名字叫“鸡缸杯”,严格地称谓应该是“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

景德镇的蒋老师提起过的,让我们买来作纪念的鸡缸杯,当然是现代人作坊里做出来的仿品——仿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刘益谦拿到的当然是世间绝品)。

这只杯子,是用来喝酒的,当然也可以喝茶。杯子的形状像缸,造型极其简单。杯体外侧,绘有一幅画: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带着四只小鸡,在绿茵地上的湖石和兰草间啄食,散步。这画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寓意,就是表达鸡的一家子团圆美满,其乐融融,其情脉脉。由此,这杯得名“鸡缸杯”。从外表上看,这形态,这取名,我们或许会有这样的评价:其貌不扬,庸常粗拙。

当然,把那幅看似简单的画,绘到杯上是有些难度的,特别是五种色彩。先画底稿,高温烧制,出炉后上釉,在釉上继续填色,再回炉烧制。两次描绘,两次烧制,那时的业界给取了个极富动感的名称:斗彩。斗彩的工艺,在当时是一个革命性的突破,在明代成化年间到了最成熟的阶段。别小看这样的工艺,可是经由几代工匠孜孜以求的探索求证,才掌握的一种工艺技术。可以这样说,瓷器制造的每一项进步,都是无数劳苦工匠的汗水乃至生命换来的。

在此,我不得不提及一件发生在景德镇的惨案,以期佐证制瓷的艰辛。

他的名字叫童宾,这位从小失去父母双亲的孤儿,十几岁就成了景德镇官窑里的一名烧窑工。在烧制宫廷御用的青花大龙缸的时候,难度超乎想象,童宾和他的窑工们烧了一窑又一窑,都以失败告终。由于龙缸体积庞大,炉温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童宾绞尽脑汁,却不得其解,故而异常苦恼。当时是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朝廷指派的太监叫潘相,他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负责监督制造。潘相对窑工们时常以棍棒相加,甚至威胁恫吓。三十二岁的童宾,正值血气方刚,对这非人的磨难,真咽不下这口气啊。趁着夜深人静,毅然纵身跳进火窑,顷刻间化为一缕青烟,酿成了一幕罕见的人间惨剧。

故事到此并未结束,事情的结局竟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反转——那一窑的青花大龙缸居然烧制成功了!窑工童宾的抗议不公之举,无意间成就了一桩制瓷的奇迹!

呜呼,是苍天负人啊,还是苍天不负人?几个青花龙缸的烧制,居然要搭上一个血肉之躯的火烤焰燎,这是多么的残忍,这是多大的代价啊?

扯远了,还是说“鸡缸杯”吧。那么,这样说来,鸡缸杯的横空出世,毫无疑问凝结了无数工匠的血汗和智慧,它代表着制瓷业在明朝成化时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直到现在,据说传世的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仅有十七只,其中台北故宫有八只,大英博物馆、戴维德基金会、瑞士大藏家阿尔弗雷德·博尔、大都会博物馆、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各一只。收藏界真正流通的鸡缸杯只有四只(以上来自网络)。

存世的鸡缸杯,数量是少得可怜。仅仅是数量少——仅此而已?不,并非仅此而已,它,还是明朝宪宗皇帝和他的皇妃万贞儿的情缘见证,它链接着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赞歌!


5


事情得从一幅画说起。

明成化丙午(公元1486年)仲秋的某一日,当朝宪宗皇帝朱见深被一幅画深深地吸引。这幅工笔画一尺见方,画了一只母鸡,母鸡羽毛丰满,体态健硕。母鸡身边有五只雏鸡“绕膝”,小鸡显然是刚学走路,是那种小心翼翼、恓惶不安的样子。小鸡嫩黄的小喙,在挑拣着地上的小草、沙砾,东一下西一下地啄着……这幅画比较传神的一笔是,母鸡的眼睑半闭半睁,一边警觉地四下顾及,一边俯睃小鸡,一副爱怜舔犊之情跃然纸上……

这是北宋时期的画作《子母鸡图》,其画其作画人都名不见经传,画风也谈不上有多高超。宪宗皇帝自幼习画,造诣颇深,也爱收集字画。今天,这一幅无名之作,却深得皇上欢喜,不仅喜欢,还被深深地打动了。宪宗皇帝揣摩良久,放下画,离开案几,踱着步子,一会儿又转回画前,久久凝视……一种从画意上酝酿的诗情油然而生。

皇帝叹道:“母子之情,乃世间真情。”

贴身太监道:“可不是嘛,这鸡画的真好。”太监知道皇上要写字了,赶紧研磨。宪宗沉思了一会,提笔,沾墨,在画幅的上方,写下一首七律。


   南牖喁喁自别群,

   草根土窟力能分。

   偎窼伏子无昏昼,

   覆体呼儿伴日曛。

    养就翎毛凭饮啄,

    卫防雏稚总功勋。

    披图见尔频堪羡,

    德企慈乌与世闻


毋庸讳言,这首诗一般般,但情真意切,通篇是对母鸡孵化和庇护小鸡成长的称赞,对母亲舔犊之情的颂扬。


偎窠伏子无昏昼,

覆体呼儿伴日曛。


我挑其中的这两句来转换一下语句,它是这样说的:母鸡偎守鸡窝,看护身下的鸡仔,不分白天和夜晚;母鸡张开它的羽翼声声呼唤小鸡,伴随着落日的余辉。

一幅平常的画作《子母鸡图》,配上宪宗皇帝的题诗,珠联璧合,就成了一幅艺术佳品,因此得以流芳传世。

宪宗皇帝何以为这样一幅画作感动,是有其原因的。

说来话长。在朱见深还没有坐上皇帝宝座的时候,其父朱祁镇也就是英宗皇帝不听众臣劝阻,执意亲征攻打北方瓦刺部落,结果兵败被俘。其弟朱祁钰顺势夺位,还废了朱祁镇儿子朱见深的太子位,立自已儿子为太子。那个时候,朱见深才两岁,处在随时可能被夺命的危险境地,他跟着一个十九岁叫万贞儿的宫女,戚惶地生活在宫闱深处。这个如母似姐的宫女给了幼年的朱见深最至深的情感和母亲般的抚慰。及至他时来运转,十七岁登上皇位的时候,万贞儿已经三十四岁了,已人老珠黄。可是皇帝仍独宠万贵妃一人,使后宫粉黛皆失色。

“把这画送给万贵妃看看吧,她也肯定喜欢。”宪宗皇帝这样吩咐道。几天后,太监传回万贵妃的话:“拜谢万岁爷,画看了,诗也读了,臣妾喜欢,先替皇上收着了。”

万贵妃喜欢,自然皇帝也喜欢,凭着这股高兴劲,宪宗皇帝下旨,令内务府着景德镇官窑厂监制一批杯子,给万贵妃作生日贺礼。

顺便说一句,宪宗皇帝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明成化丙午年的秋天。从1464年登基算起,在位已经二十二年了,宪宗朱见深也已近四十岁了,而万贵妃已年届五十有七,在那个年代算来也是个风烛老人了。

也因此,才有了“鸡缸杯”这朵瓷界奇葩的缤纷绽放。


6


原来如此。懂了,景德镇的蒋老师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原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么,我们既来景德镇,那就带几只鸡缸杯回去吧。尽管我们买不起真品、正品,但是可以买几个仿品,一样可以盛酒,斟茶,一样可以摆在案头、柜里,得闲时看上那么几眼。看杯子上的画,绿茵地上,雏鸡啾啾,母鸡咯咯,公鸡引颈长鸣……

或者,再吟一吟皇帝朱见深的诗:


                              南牖喁喁自别群,

                              草根土窟力能分。

……

那个时候,或许我们会有些感悟,并喟叹一声:其实,历史并未走远,历史还将延续——不光是陶瓷,还有千转百回的人生。

                                                                                               2021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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