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墨黑墨黑的天像巫婆的脸。凄厉的北风被电线切割出尖厉的哨音,一路呼啸着,送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窗外飘起雪花,它们展开片状的花朵,伸着带尖的花瓣,冷意从洁白中透出,从尖瓣中泄出。那臃肿的身体倔强地扭动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旋转,一会儿狂奔,洒脱、舒展和精彩,在穹隆下迸发,静谧的天空浪顿时浪漫起来。
在这样诗意的周末,我可以停下奔跑的脚步,关闭两点一线的生活模式,窝在家中享受。我来到母亲炕前,看见母亲正扭过头,直直地看着窗外。我小声地问:“妈,你看什么?”母亲不说话,也不转头,甩给我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好几十年的背影。那脊背只是不像我记忆中的那么挺直,像一弯新月,闪着生命的光亮。我的心泛起一阵阵酸楚,无数的记忆顷刻间从脑海中跳出来,飞到弯弯窄窄的月牙上,月牙儿被往事坠得弧度越来越大。看着这熟悉的背影,我的眼泪“唰”的一下窜出来,抽噎却滞后了,像落单的大雁。人到中年,目睹过生的喜悦和死的悲伤,眼泪和声音似乎从一条线上分叉伸展,慢慢成为两条平行线。我悄没声地擦掉眼泪,装作无事的样子,摇摇母亲的肩膀,温柔地喊声:“妈!”母亲没转身,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我走近她,此刻她满脸喜悦,似乎每一朵雪花,都可以载着她重新去体验生命的轮回。雪地里,能找到她少年蹦跳的脚印,新婚甜蜜的回忆,中年温馨的生活,还有那生活的琐碎、挫折和心酸。喜悦一闪而过,如今父亲去世了,孤独的母亲背又弯了。生活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捉摸不透,就像那雪花,看得见却在伸手的瞬间消失了,找不到它纯洁的身影,就连对冷香的想象都变得不可捉摸。
我摇着母亲的肩膀不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我的身体像被掏空,虚幻起来。我不相信眼前的母亲会不理睬我,我是她手中的宝贝呀!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然而,母亲就是不理我,我只好默默地陪着母亲看雪花。一阵风吹来,雪花加速飞舞,一会儿变成一个迷幻的圆柱体,一会儿变成椭圆球。一个个能说清和说不清的图形,在我的眼前变换。尽管屋里温暖如春,而冷风白雪的组合,却让我心里发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终于开口了,“回家,到菜园里栽地豆吧。”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从父亲去世后,伤心欲绝的母亲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怎么劝说也无用,亲朋好友开导效果也不明显。在她的世界里,父亲是天,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的全部就是贴心照顾父亲和家庭。父亲年轻时在外上班,家里的农活都是母亲一人承担,偶尔我给她打个下手。上山下坡干农活,母亲是一把好手;照顾家庭,更是一把好手。为了照顾没有工作的小妹,父亲只好提前退休。父亲退休后种菜、种地,一直不闲着,家中的日子格外温馨,父母亲走过一年又一年。只有母亲谈起父亲小时把书包藏在草垛里,不爱读书去侍弄家里老黄牛的时候,父亲一声长长的“哎”后,打死再也不言语。父亲不善言语倔脾气爆发时,母亲就拿这事回击他,再大的争吵也戛然而止。即使是二人闹别扭的日子里,母亲对父亲的一日三餐也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如今,母亲再也不能和父亲一起种地,不能一起种菜,再也不能给父亲做饭洗衣,就连吵架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孤单的身影,孤单的心。我总是担心母亲走不出悲伤的阴影,今天真的是这样的。
我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从头到脚拔凉拔凉的。我试着说:“天正下雪,种土豆还早呢。”“早种早收,别拖拉!”这是母亲一生的口头禅。她不管干什么事情,从不拖拉也不允许我拖拉懒散。一日三餐,母亲总是早做饭早吃饭,吃了饭就催我上学,从不迟到。写作业,从不允许我偷懒,当天的作业当天完成。一年四季,母亲的身影已经锲入泥土中,和阳光水分掺和起来,共同滋养着我。静默了好久,母亲终于转过身子,像想起什么一样看着我,说:“赶快的,下雪了出去拿草,给你爸烧烧炕。”我嘴上说着好身子却纹丝不动。母亲又说:“赶快的,别拖拉。”说完,又去看窗外的雪花,一切都归于平静。此刻,我的眼泪如同趵突泉,喷涌而出。我抱住母亲嚎啕大哭,声音与眼泪又变成了协奏曲。我知道,我做了一件错事,是我一生的遗憾。老屋要拆迁,父母要住在乡村,他们不愿离开那住了一辈子的土炕,不愿离开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更不想离开自己一砖一瓦一石垒砌的老屋和房前屋后的老槐树,我却把父母搬到县城。难怪搬家那天,父母亲坐在老屋前,怎么催促都不肯上车;到了县城却怎么也不肯上楼,那时我读不懂他们呀!此刻的我,捶胸顿足,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我多么希望母亲能把我大骂一顿或者是痛打一顿,我的心也许会宽慰些。可母亲脸上潭水一般的平静深不可测,足以淹没我全部的想象。
父母亲一辈子过着庄稼人的生活,从不说甜言蜜语,不善于表达内心的酸甜苦辣。他们的爱情之花也带着泥土的芳香。在我的印象里,看见母亲收藏了一只手工刺绣的烟袋荷包。黑色的布袋,黑色的线绳收口,一对鸳鸯,刺绣精致,那大概是他们的爱情信物吧。他们的一生,经历着坎坷却却默默相守,不离不弃,有着鸳鸯般的生活情调。他们的爱情,如同秋天的玉米普通却闪着金光,如同秋天的花生,即使掩埋在土里也飘着香气。
窗外的雪花累了,舞步不再那么洒脱,也不再那么精神。偶尔一阵北风吹来,慵懒地扭动着。我多想伸出双手,慢慢捧住那片飘落的雪花,让它能穿越时空,留下永恒的美丽。我在心里祈祷着,一遍两遍,百遍千遍。上苍啊!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足矣!
母亲对着雪花痴痴地望,她的记忆定格在昨天,定格在与父亲朝夕相处的平淡生活中。今天与她无缘,明天呢?我不敢往下想,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想哭,真想哭个天昏地暗溪水长流,让我的眼泪能激发她的母爱,唤醒她的意识,因为我是她手心里的宝贝。母亲从前最怕听到我的哭声,最怕见到我的眼泪。我要让她知道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陪伴她的还有我——她的贴心小棉袄。可如今呢?
我抱着母亲,在窗外飘着雪花的日子,任凭泪水肆意流淌。母亲呆呆地看着我,那种淡定和沉默,将我的幻想彻底打败,想象的空间彻底归零。她的脸如同金属雕塑,微笑都是冷的。我遭受到一枚重磅炸弹的轰炸,毁掉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支柱。我的血在体内肆意地泛滥着,好想夺门而出,赤脚在雪地里狂奔,去感受雪花凋落的悲伤和无奈,感受雪花与大地融为一体的轮回。轮回是残酷的,也是必然的。
窗外的雪花飘着舞着旋着,我看到雪花尖尖的花瓣。多想开窗捧住片片飘落的雪花,摸到透心凉的花朵,闻到冷香的味道,任凭它在我手心里一点点融化,变成晶莹剔透的冷水,直凉到我的心底。明天还下雪吗?我仰着脸问苍天,苍天沉默。人们都说,冬天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是这样的吗?母亲的春天在哪里?我仰脸问苍天,一遍又一遍。飞舞的雪花迷蒙了我的视线,模糊了天地之间的距离。
北风终于闹腾完了,雪花也疲倦地簌簌往下坠,跌落成一地棉花白。地上的雪花一朵叠加着一朵,一朵挤挨着一朵,包装了黄土,点缀了人间。
我依偎着母亲,两双眼睛都在盯着窗外。母亲心灵的春天,何时能花香飘逸?她的小棉袄能否开启她失忆的大门?
我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但我要拉住母亲的手,在绝望中盼望着,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