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北向南的河流,从中间穿过广济(今武穴市)老县城,将古城分为东西两半,这座明朝万历年间蕲王朱仲良赠梅千株栽植河道两旁的古镇,因此得名梅川镇,这条穿镇而过的河流便叫作梅川河。
梅川河发源于横江山脉,顺着横江山主峰蜿蜒而下的山岭溪流和沟谷泉水,在山脚下汇聚成河,弯弯绕绕流经梅川镇,古镇河岸的梅花,得益河水润泽,一到梅开季节,争相开放,色艳香浓,这一段河流就叫作映梅河。古镇依河而建,依街而兴,河水成了两岸居民生产生活的重要水源。宽敞拱圆形的东门楼前有座古老的石条桥,横亘在映梅河上,古称“仁寿桥”。或许是广济方言谐音的缘由,老家的人把这座石桥叫作“游水桥”。游水桥是连接东门和十字街的一条主要通道,清一色厚厚的长条石排列而成,桥面六七尺宽,五六丈长,一天到晚,车担行人,川流不息。这是梅川街最热闹的地方。我对古镇的记忆,很多年停留在东门楼前的梅川河上。
老家在梅川镇东北部的太平山里,距古镇有三十多里远。我出生前,这座自有县治以来存在了一千多年古镇上的县府迁走了。经历过县治变迁的人们,依然习惯地称梅川镇为县城,周边十里八乡的人去梅川街都说是上县城,即使今日,上了年纪的人还一直这么习惯地叫着。小时候,我弄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把梅川街叫作县城,因为县城是我儿时从未去过的长江边上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叫做“武穴”的地方。我问父亲,父亲告诉我:“梅川街自古就是县城,解放以后县府才迁到武穴镇的。”
县城迁走了,古镇不会再有县治时候的繁华,但地处蕲(春)广(济)两县交界处物资集散交流的街市是迁不走的,她有着自公元579年建县以来一千多年的历史承载也是无法改变的,因此,古镇梅川依然是这一方百姓心中的最繁华所在。
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千年古镇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常听大人们讲“浴佛井”的故事,讲“东门楼”的热闹,讲梅川河的梅花,我总想着去看看东门楼的热闹,便找母亲吵了好几天,要跟她上街卖柴。母亲被吵不过,给我捆了一小担十几斤重的片柴,拣个半夜有月亮的星期天起了个大早,喜颠颠地跟着母亲上街卖柴。
山路弯弯,陡峭难行。月光下,我和母亲磕磕碰碰地走了半夜,到梅川十字街天才擦亮。我第一次从十字街口的游水桥过梅川河,行至东门楼外的老墙根下,母亲叫我放下柴担儿,等着买主前来问价。梅川河是我上街卖柴到东门楼必过的一条河流。
天亮前的东门口是很热闹的。起得早的生意人五更天就来墙根下占个位置。天亮后,卖蔬菜瓜果,卖冰棍香烟,卖山货柴担的人陆续多了起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东门口大街上,自然形成一长溜的摊市,吆喝声叫卖声不断。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站墙根下卖柴,母亲告诉我,遇到单独买我柴担的人,把柴送到买主家后顺原路返回,站在河边的游水桥头等她。母亲卖完柴回来,带我进东门楼内的正街国营食堂,花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两个二两重的白馍,我边走边吃,母亲总是空着肚子。出东门楼走过游水桥,母亲顺着桥头不规则的石头台阶下到河边,蹲在河沿的青石板上,捧几口河水喝,捋捋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那时,河水清澈,一眼望见河底匀细的黄沙粒,还有手指般大小的鱼儿游动。远处一排青石板上,洗衣洗菜的女人来来回回,偶见一两片菜叶掉入河中,随水漂远。
有一次,我送柴的买主家有点儿远,穿街过巷,七绕八绕耽误了些工夫,我返回东门口游水桥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母亲回来。我站得口干舌燥,去河里喝水时,看到母亲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脸色蜡黄,双眼微闭,像是病了。母亲说:“有点儿头晕,歇会儿再走。”
母亲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回头进东门楼买馍。这一次母亲破例买了三个白馍,递给我两个,剩下一个母亲三两口吃了。这是我跟母亲上街卖柴以来,看到母亲第一次给自己买个馍吃了。这次回家,母亲有气无力迈不动脚步,我跟在母亲后头,走走歇歇,三十多里路,直到星光满天了才到家。
自第一次上街后,母亲常在有月亮的星期天,带我去梅川街卖柴卖松树球。为赶早卖个好价钱,总是起五更下山,夜里没有闹钟提醒,有时候起过头了,到了梅川东门口天还没有亮。上街卖柴多了,条条街道都走熟了,我去过文昌阁,演武厅,清水巷,还去过西街浴佛井舀过水喝。西门,南门,北门(会员门)的好多国营商店商场我都逛过。在我的印象里,老县城梅川街是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的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
每次卖完柴,我再走游水桥过河经十字街回家。渴了,我也跟着母亲下河边捧水喝。热了,就洗把清水脸。有次遇上风暴,我摔跤沾了一身泥,是母亲一点儿一点儿帮我洗落身上的泥巴……
离开山里后,我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和母亲卖过柴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梅川东门口了。定居长江边的小城,每次去滨江公园散步,看到滚滚东流的江水,我就想起了梅川河,想起了和母亲喝过的梅川河水,心里忽然有一股涌动。我曾经好几次想再去看看梅川东门口,看看梅川河,却一直没有去成。去年国庆小长假回山里老家,我专程绕道去了一趟梅川东门口。
小车经振兴大道,过梅川河新桥右转,进入梅河路。这是后来扩建的新镇区。左边是宽大的“梅川广场”,圆形大花坛中央耸立起梅川振兴的标志建筑,高大气派,特别醒目。花圃,绿树,文化小景观遍布广场。右边从上往南延伸而来的梅川河缓缓流过,两边河岸上,一颗颗枝干粗大的梅花树荫密成行,隔河相映,眼前虽不是花开季节,却能让我感受得到梅花盛开时的芳菲景象。只是岁月变迁,在这长长的河岸上,不知道还能否寻找得到四百多年前蕲王朱仲良相赠的红白梅花树了。
沿梅河路前行,只一会儿便到了东门口,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貌了。重修的东门牌楼比原来高大气派,老墙根的青砖老墙不见了,都建成了明亮的商业楼面,漆黑的柏油路面一直铺满了东门口街道,游水桥也建成了宽敞的水泥桥了。抬眼望去,我当年喝水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临河东岸整齐地建起了一排长长的门面商铺,河道比过去变窄了,河水比过去小了很多,也不再有原来那么清澈了。
站在桥头,我想起已经走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她和这悠悠的梅川河水一样,一去不回,河水不息,潺潺长流,只是母亲的身影再也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