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门从东开着,一出门,一座大山便迎面扑来。这大山离村子十多里路,南北走向,南低北高 ,中间低凹,延绵数百里,蜿蜒起伏,气势磅礴,形状好似一匹四蹄腾空的骏马,向北奔去。我至今不知道此山属于哪一山脉,乡亲们称它东山。
早晨,东山热情地伸出巨手,托起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把金光洒满大地;傍晚,火红的夕阳不遗余力地喷吐余辉,为东山抹上一层温柔绚丽的霞光,以报答它的厚爱。
小时候听大人说,东山里有一匹金马驹,高三尺,长五尺,金毛,金尾,金鬃。要是这金马驹破山门而跃出,金光四射,照亮四野;在山上到处撒欢,嘶鸣悠扬,响彻山谷。它每次出现仅仅几分钟,惊动山上一切生灵——松鼠、猴子、狐狸、鸟雀、山鸽,豺狼虎豹都被它神圣的雄姿折服。松鼠停止淘气,为它舞蹈,猴子停止攀援,为它欢呼,云雀停止飞翔,为它歌唱,凶恶的豺狼虎豹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匍匐在地,为它施礼。
它的出现预示着方圆百里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只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才能看见,而看见它的孩子长大成人,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我的祖籍是山西。清朝末年,我的先辈为何爬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茫茫的塞外草原,安家落户,繁衍后代,我不知晓。也许他们喜欢那座骏马般的东山,或许他们相信那个金马驹的故事,认定他们来到了风水宝地;将院门朝东开着,兴许希望他们的后代子孙有朝一日能看见那金马驹,长大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庭院院外,东墙根儿下,载着两个拴耕畜用的青色石桩,一高一低,高的五尺,低的三尺,乍看起来,仿佛两只猴子蹲在那儿。我的父辈们孩童时,也许经常趴在那石桩子上,放眼眺望神秘的东山,幻想着那匹神奇而美丽的金马驹。然而,他们肯定失望了,谁也没有看见什么金马驹,谁也没有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命里注定修理面对东山的那一部分地球。然而,喝干了人们血汗的黄土地像葛朗台那样吝惜,从来不给力,长出的庄家越来越低,颗粒越来越秕,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金马驹哪,你为啥不显灵?让我们有个好年成!让我们的孩子有出息!”先辈们常常望着东山叹息,默默地祈祷。
孩提时,像父辈们那样,我常常趴在那个低石桩子上,极目远眺,望着东山上那重叠的峰峦,幻想着金马驹。
锯齿般的山峰隐没在洁白的云雾中,半山腰岚烟飘渺,望去仿佛从天飘然降落、翩翩起舞的仙女手中舞动的青纱绸带。
有时,阵雨过后,偏西的太阳从云层裂开的缝隙中钻出来,在东山前挂起一弯彩虹,那彩虹形状好像一道雄伟而飘渺的凯旋门。
有时,绵绵细雨过去,天空放晴,峰峦在阳光的映照下,变为金绿色;山腰的岩石,草木像摄像机拉近的镜头,呈现在你的面前,真切清晰,感觉仿佛置身于山上。那岩石的形状千奇百怪,像牛,像马,像猪,像羊,像狗,像猴子,像老鹰……啥都像,又啥都不像。那稀疏的树木,形状奇特,有的的像步履蹒跚的老人,有的像衣服褴褛的乞丐,有的像挥动斧头的樵夫,有的像顶盔披甲的武士……
我羡慕在那金绿的山坡上觅食的动物,它们自由自在,尽情享受生命的欢乐。只是讨厌那凶恶的大老鹰,因为它有时从云端俯冲下来,叼农家的鸡鸭,还偷小羊羔。我同情步履蹒跚的老人,他总是不停地走着,哪里是他的家?我怜悯衣服褴褛的乞丐,他面黄肌瘦,目光呆痴,总是伸着颤抖发的双手乞讨。为什么没有人可怜他呢?我用心灵与他交谈,给他我手中的那半个山药蛋饼子。我厌恶那耀武扬威的武士,他傲慢地立在那儿,一脸冷酷,旁若无人,对不幸的乞丐和辛苦的樵夫不肖一顾,随时准备要胡砍乱杀。我不明白大人讲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中,为啥把那些披甲戴盔、持矛把盾的人物说成是英雄。我一点都不尊重他们。我想,天下大乱哀鸿遍野都是他们制造的。
天高云淡的秋日,空气如水晶一般透明,东山那一排错落有致的峰峦好像一排利剑,直刺青空,气势磅礴,鬼神惊叹;又像天兵神将策马驰骋在广袤的苍空——我希望他们征服那些乱世的武士,消灭人间的一切邪恶——;又像长长的一队骆驼,背负重荷,在辽阔的草原上,慢悠悠地向北行进。我仿佛听到了“叮咚——叮咚”的驼铃声。
冬天,雪霁天晴,狂风张开大口,呼喊着,呜咽着,抓起山坡上的积雪,抛向半空;那飞舞的雪片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天女向人间散花。
然而,那奇形怪状的岩石四周,仍然聚集着厚厚的积雪,望去仿佛肥美的绵羊在悠闲地觅食。我仿佛听见那些绵羊“咩咩”的叫声。那种悠扬温柔略带凄婉的叫声,听了感到内心格外恬静。
我凝视着那神秘的峰峦,心灵完全沉浸在幻想的王国,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仿佛骑上那匹神秘的金马驹,在山坡上奔驰!
然而,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看见那金马驹,因此我断定自己不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后来,我父亲终于买了一匹母马,枣红色的皮毛如绸缎般柔软光泽,浅红色的鬃毛好似瀑布,齐刷刷地下垂,十分柔美。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全家的骄傲。然而,他积劳成疾,不久卧病不起。记得一九四六年秋季的一天上午,那匹母马生下一个小马驹,金黄色皮毛,额头顶着一块洁白的星斑,活泼可爱,给庭院带来了欢乐的阳光。全家人兴高采烈,以为东山里那匹金马驹降临到我们家了。
然而,结果与愿望相反,在小马驹出生的那天夜里,父亲走了。父亲尸骨未寒,土匪破门而入,抢走了枣红马;那可爱的小马驹跟着它的妈妈走了。
父亲永远没有回来。
那枣红马和小马驹也永远没有回来。
我成了孤儿,在人间苦海里挣扎,再也没有闲情逸致望着东山做梦了,只是有时望着峰峦上茫茫的苍空,凝视着那只大老鹰忽而俯冲,忽而盘旋,然后向箭一般向云霄冲去,最后幻化成拇指大小的黑点,融化在天空的蔚蓝里。我的心魂随着那大老鹰向天外飞去。天外是什么样子?也有大山吗? 也有村落吗?也有几饿和痛苦吗?我家那匹温柔的枣红马和可爱的小马驹是不是在天外?父亲也在那儿吗?他为啥不骑着马回来呢?那时,我才三四岁,这一串吹肥皂泡似的问题总纠缠着我。我开始喜欢那只老鹰了,很快忘记并原谅了它偷我家老母鸡的那件不光彩的行为。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大老鹰,飞到天外看个究竟。
后来,我真的离开家乡,为了生计四处奔波,饱尝了人间苦涩,目睹了人间丑恶、肮脏和残酷,同时也阅尽了人间春色,领略了人间的温馨。然而,那金马驹一直在我的心田里奔腾,撒欢,嘶鸣,常常把我的心魂召回到渗透着先辈和我孩童时的血汗、布满先辈足迹的黄土地上,做着我童年做过的梦。
一九九七年盛夏,我带着童年的梦回到了久别的家乡。老家的院门依旧朝东开着,东山依旧那样气势磅礴横卧在那儿,只是东墙根儿下那两个石桩子不见了,我伫立在院门前,举目向东眺望,然而没有找回童年那种飘渺神秘的感觉。环顾四周,只见那万顷盛开的油菜花,微风吹过,金波荡漾,像波涛起伏的金色大海。一条崭新的公路宛如青色的巨蟒,向东蜿蜒,最后钻进东山。
几辆公交车从东山方向驶来,我望着它们渐渐驶近,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这就是你梦想看到的金马驹!
是啊,东山里不止有一匹金马驹,有无数匹。开放改革的春雷惊动了它们,它们不甘藏身于深山,于是踢开山门,跃到大潮之中,驰骋于天地之间,放射出璀璨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