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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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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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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鹊

                                                               扁 鹊

                                                                 晓尘

                                                           一

仲夏的一天傍晚,他记完最后一笔账,给毛笔套上青铜笔帽,挂在笔架上,盖上砚台,将竹简卷起,放起来,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了店门。

他是这家客店的总管,姓秦名越人,年方二十六,中等身材,天庭饱满,浓眉大眼,慈眉善目,仪表堂堂。

客店孤零零地坐落在一条大路边儿上,坐北朝南,四周是绿茫茫的旷野,要是站在高处眺望,仿佛一只土黄色的小船在绿色大海中微微荡漾。大道东西走向,弯弯曲曲,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从东面山坡爬上来,向西爬去,一直爬进郡城。

这是一家小客栈,低矮的黄土干打垒墙围着一个近乎正方形的大院落;院内有六间泥土正房,其中一间是伙房,一间是账房,一间是本店伙计们的宿舍,其余的三间是客房;每间客房都有一盘南北方向的大炕,能容十多个人住宿。此外,靠西院墙有一排简陋的牲畜棚子;西南墙角有个茅厕;东墙根儿下有一口水井,井口旁立着一个榆木制的旧辘轳,辘轳把手因经年累月使用,磨得光滑闪亮;还有一个长方形的青石水槽。

院门——其实是墙上的一个大豁口——朝南开着,左边墙外有一棵老槐树,形状像巨大的旱伞,树冠将浓厚的影子投在黄土地上,乍看仿佛被水印湿似的。

院子里飘溢着牲畜的气息和粪便混合的特有气味。

那天的落日大得出奇,红得似血,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映照得大地闪烁着耀眼的金绿色光芒,仿佛绿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秦越人站在店门外,举目向大路两头瞭望,眼里透出期盼的神色——他在迎接一位名叫长桑君的客人。整整一个月了,他没有出现。秦越人心里一直惦记着他,默默地祝福他平安无事。

昨天晚上,他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长桑君,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

那是十年前冬天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一个客人走进了客店。他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花,须眉兼白,缀着细长的冰柱,嘴里冒着团团热气。要不是那两只放着灵光的眼睛,秦越人真以为来人是一个注入生命的活雪人,风韵冰清玉洁,令人敬畏。

当时,秦越人刚满十六岁,来店里干活不久,当打杂的小伙计。他彬彬有礼地向客人迎上去说:“欢迎客官光临!”接着,他赶紧找来笤帚,为客人扫身上的积雪。身上的积雪扫掉,客人露出了真面貌。他看上去五十出头,身高六尺,宽肩膀,方脸庞,高鼻梁,八字胡须,浓黑的剑眉,深邃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透出几分仙风道骨的神韵。

秦越人心想:“此人器宇不凡!”

他把客人领到伙房用餐。

饭后,他将客人引进伙计们的宿舍,说:“今天客房满员,您就住在这里。”接着,他指了指靠墙的那卷行李,“这是我的行李,炕热乎乎的,您睡我的床铺吧。”

客人说:“您睡哪儿?”

秦越君说:“我好办,今晚我通宵值班,用不着睡,要是瞌睡了,我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儿,就行。”

初次见面的印象对两人关系的发展尤为重要。客人从心里喜欢这个小伙计,眼里露出了感激和喜悦的神色,说:“那就谢了。”

“您不要客气,我们就是为客人服务的。”秦越人停了片刻,接着说,“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我给您登记。”

“长桑君。”客人说,“长短的长,桑榆暮景的桑,君子的君。”

“我叫秦越人,秦国的秦,越国的越,大快人心的人。”秦越人说,“您有啥需要,呼我就行。”

“好名字啊,人如其名。你会超越凡人,给人们带来康乐。”长桑君意味深长地说。

……

十多年来,长桑君几乎每月都在这家客店住几天,他很喜欢秦越人这个机灵礼貌的小伙计,觉得他知晓礼仪,心地善良。秦越人呢,他认为长桑君是个奇人,十分尊敬他。 两人成了忘年之交,

长桑君上次走时说,过一个月会来。他说话从来算数,十多年来没有一次食言。

秦越人相信,今天长桑君一定会来。他一会儿向东望望,一会儿向西瞭瞭,可是路上没有人影儿。他看着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迅速地拉长,心里感到一阵惆怅。

一只花喜鹊从东边飞来,落在老槐树上,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向飞来的方向飞走了。

秦越人目送飞走的喜鹊,心想:“喜鹊来报喜儿了,他今晚一定会回来。”他收回目光,向大道两头望了望,路上仍旧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二

仿佛被什么刺疼了,那轮血红的落日微微颤抖了几下,突然沉入锯齿般的山峰后,瞬间收回了老槐树最高树梢上的一抹霞光。西边天空残云的颜色迅速变幻着,玫瑰色变成铅灰色,铅灰色变成黑色,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帐幕,眨眼间把大地紧紧地包裹起来。

掌灯不久,一位客人走进客店。他头戴斗笠,脚蹬草鞋,身着青灰色衣裤,肩上挂着一个半新月白色褡裢。

小伙计子阳先发现来人,大声叫道:“总管,你看谁来了?”

秦越人正忙着为旅客烧水沏茶。

“桑君先生!”他转过神来,惊喜地叫道,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上去,高兴地涨红了脸,眼里上闪着兴奋的光彩,搓着两只厚实的大手,“刚才喜鹊飞来报信,我想您老今天必定会回来。”说着,他接过长桑君的褡裢,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账房。

他们在一张褐色的方桌旁面对面坐下。小伙计子阳一手端着一大碗茶,分别放在客人和秦越人面前,说了声“请用茶”,转身离去。

长桑君向子阳投以感激的目光,端起碗喝了两口,放下碗,转向秦越人用亲切的目光望着他,关切地问道:“进近好吧,忙不忙?”

“很好,不太忙,大热天住店的客人比以前少。”秦越人说,“就是前些日店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悲痛的事,忙了几天。”

“发生了啥事儿?”长桑君把送到嘴边的碗移开,警觉地望着他,追问道。

“那天半夜,一个客人突然肚子疼,疼得一声接一声哭叫。我们几个伙计都不懂医道,干着急,束手无策。我逐个问了店里所有客人,没有一个懂医道的。不知道他得的啥病,谁也减轻不了他的疼痛。于是,我和另外两个伙计用马车拉着他进城去看郎中,可是走了半路他就死了。幸亏,他还有个同伴,不然他的遗体只好埋在异乡。他家离这里八十多里地,我们把他的遗体送到他家。他父母哭得死去活来。唉!太可惜了!他才二十出头,还没有享受生活呢,还没有尽完孝敬父母的责任,就仓促地走了。要是我懂些医道的话,说不定他不会夭折的。这个沉痛的事件使我萌发了学点医道的想法。”

“好啊!你的想法很好。”长桑君赞同道,“你的心地善良,一定能做个好郎中。医道的本质是慈善,为病人减除痛苦,救人性命,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治病救人。因此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学医道的资格,才能学好医道,因为掌管医道之神喜爱慈善的人。当今有不少郎中对医道一知半解,因为他们自私自利,有的甚至心地邪恶,为了钱财行医,这就违背了医道的本质,因此医道之神厌恶他们。我也懂些医道,有祖传秘方,我老了,你要是真心学的话,我传给你。”说到这里,他打住,用信任的目光望着秦越人 。

“我,我真要,真心想学,学医道。太太感谢您了!”秦越人激动得说话结巴起来了,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表达决心和感激之情。于是,他站起来,跪在长桑君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长桑君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绸小包,递给他,说:“这是一包药,你明天早上就着没有落地的露水服下去,三十天后就能洞察事物,就能看到人们身上的病在何处,是那种病及病情的程度。”

接着,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卷竹简,放在桌上,说:“上面记着全部秘方,你要认真学习,记在心里,一定保密,不可泄露。”

“遵命。”秦越人重新起身,要跪下给长桑君磕头,可是他突然不见了。

                                             三

夜深了,客人们都进入了梦乡,牲畜棚子里那几匹马不时打着鼻响,发出咀嚼草料沉闷的声响,栖息在那棵老槐树上的鸟儿们不安地拨楞着翅膀。

秦越人净了身洗了手,点起两柱香,然后坐下来将长桑君留下的竹简展开,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起,在昏黄的油灯下,开始一字一句地读。香烟在他面前缭绕,屋里飘溢着神秘的清香。他觉得头脑清醒得出奇,只要看一遍,就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仿佛刻印在心上。他通读了三遍,掩卷闭目去背诵,所有秘方都清晰地展现在面前,好像竹简展放在眼前似的。他十分惊喜,平生第一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他正要将竹简卷起,可是突然不见了。他深信,长桑君绝不是凡人,他是上天主管医药的神仙下凡,将治病救人的秘方传授给他,给他注入了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为了确保秘方不泄露,将竹简收了回去。他意识到,治病救人是天神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自己必须用毕生的心血去完成。

天刚蒙蒙亮,秦越人将长桑君留下的药包和一个小碗揣在怀里,蹑手蹑足地走出了店门,生怕惊醒熟睡的客人和伙计。

东方天上的那颗璀璨的启明星依依不舍地隐去,天边紧接着冒出了朝霞,霞光的颜色迅速地变幻着,先是淡黄色,接着是浅红色,瞬间又变成了玫瑰红,一眨眼又变成了金红色,像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烧红了天边,照亮了大地。穹庐般的蓝天上,飘游着一些丝丝缕缕的云丝,仿佛轻柔洁白的蚕丝;蔚蓝与洁白相互映衬,醉人心扉。

秦越人沿着一条人行小路,迎着朝霞,向东方兴冲冲地走去,翻过两道山梁,面前呈现出一个宽阔幽静的山谷。

山谷里,苍松参天,翠柏挺拔,溪水潺潺,草花芳香,飞鸟欢鸣。草叶和花瓣上缀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的映照下,像无数颗细碎的珍珠,闪烁着梦一般的光辉。微风携带着浓郁的幽香在漫游,给山谷的幽静平添了神秘的气息。

望着面前美如仙境的景象,秦越人仿佛置身于天堂,心旷神怡,神采飞扬。

他来到一泓清澈的水边,只见水中一群小鱼比赛似的互相追逐嬉戏,激起层层涟漪,闪着熠熠鳞波。他立在水边颇有兴致地欣赏,一瞬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小鱼,和它们在一起欢快地畅游。

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离开那群小鱼,瞥见不远处有一丛白色草花,走过去一看,花的形状酷似喇叭,花瓣是乳白色,纤细的花蕊顶着褐色的柱头,在清风中微微颤动,仿佛频频点头,向他致敬。他认识这是野百合。花瓣上缀满黄豆大小的露珠,像珍珠似的闪烁着熠熠光彩。他用小碗小心翼翼地收集露珠,不一会儿收集了大半碗,接着将那包药倒在碗里,仔细地调和均匀,慢慢地喝了下去。过了片刻,他面前掠过几缕清香,肠胃感觉十分舒服,眼睛看东西格外真切,站在离百合花一丈远处,能看清叶子上纤细的脉络。

                                                 四

秦越人的视力越来越神奇,到了第三十一天早晨,他起床后,惊喜地发现,能隔墙看清东西的面貌,并能看清人和其他动物的五脏六腑;能发现人身上的疾病以及病情的程度。

一天下午,秦越人正在账房埋头写什么,忽听户外有人外惊呼,紧接着子阳急乎乎地推开门,站在门口神色慌张地说:“总管,不,不好了!出事了!”

秦越人抬起头望着他,淡定地说:“别慌,别急,慢慢说,发生了啥事?”

子阳定了定神,接着说:“有个客人从晚天上睡下,一直睡到现在。我过去叫他起来,先轻声呼他,他一动不动,接着大声叫,他还不动弹。我就上前去推了他几下,他还是不动。同房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客人上去推了他几下,见不动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试了试他的鼻息,就惊叫起来:‘不好了!他,他咽——咽——气了!’”

秦越人放下毛笔,说:“我们去看看。”

他走进客房,站在那人前,看了片刻,说:“没事儿,大伙儿辨别慌,他还有气息。”说完,转身出去了。

大伙儿感到莫名其妙, 都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端来少半碗颜色近似小米粥的汤药,扳开病人的嘴灌了下去,接着按摩他的百会,掐他的人中,病人不到半个时辰就睁开眼,坐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惊恐地神色,说:“两个牛头马面的鬼怪把我绑起来,拉倒一条黑河边上,正要把他推下去,秦总管来了,把他们吓跑了。”

秦越人笑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是你的阳寿还没到呀。”

大伙儿都用敬畏的目光望着秦越人,异口同声地说:“秦总管真是个活神仙!”

那天夜里,秦越人躺下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被他救活的那个客人,他是个农夫,年近六十,身板结实,老实巴交;家境贫穷,还有八十岁老父母需要他赡养,要不是及时为他除病,救活他,谁去为他父母养老送终?他离开时感激地眼里闪着泪花,反复地说:“要不是你秦总管,我就成了阴间鬼。你是大善人,有德行。厚德载物,你一定会有好报。”他的话从心窝子里流出,是肺腑之言。秦越人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受到极大的鼓舞,感到莫大的幸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为别人做好事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他说:“别感谢我,感谢天神。”他说“天神”时,心里想着长桑君。

他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长桑君推开账房门走进来,微笑着坐在他面前,用慈祥地目光望着他说:“你救活的那个农夫回到家,对家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生病和得救的过程,全家老小非常感激,面朝你所在的方向,焚香磕头,为你祝福。你的名声像长了翅膀很快地传开了!人们说,你是活神仙!”

秦越人听了感到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红晕,问道:“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路过他们村庄,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长桑君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是按照您的密方配制了药,给他服了,又按照你教我的方法为他按摩。救活他是您的功劳。”秦越人诚恳地说。

“说到功劳,我不敢贪天之功。”长桑君认真地说,“我受天神之命,把诊病的方法和配药的秘方传给你。你要感谢的不是我,而是天神。”他说着,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我明白了。”秦越人感激地说。

长桑君点头赞成,目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如今,诸侯争霸,互相攻打吞并,彼此残酷杀戮,各种病魔也跳出来,乘机肆孽,疯狂地吞噬生灵。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需要你去为他们祛疼治病。这是天神交给你神圣的使命。”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辞去总管,周游各国行医。”秦越人悟到了长桑君的意思。

长桑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飘然离去。

秦越人突然醒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五

秦越人开始周游列国,到处行医,只有子阳一个徒弟,陪伴在身旁。

子阳年方十八,中等身材,体格结实,弯弯的浓眉下,嵌着一对明澈的大眼睛,闪着灵光,笔直的鼻梁,鲜明的唇线,透出刚强坚毅。他聪颖善良,是秦越人的好助手。

那年晚秋,他们来到晋国。一天的傍午,他们行走在一条小路上,发现东边山脚下隐约有个小村庄,决定进村打尖。

带有寒意的北风呼啸着,追赶着高空洁白的云朵急速向天边飘游,仿佛一群受惊炸群的绵羊。一队大雁排成V型,悲鸣着掠过头顶,向南方吃力地飞去。

子阳仰首望着大雁,怜悯地说:“它们一定飞累了,应当落下休息一会儿。”

“它们要飞到温暖的南方去过冬,天越来越冷,它们得日夜赶路,必定很累。它们时刻警惕天敌,不能随便降落,以防人和别的动物伤害。”秦越人颇有见地地说,“它们的视力很好,能看清地面的情况。”

他们距离那个村庄越来越近,突然看见村里走出了一些人,传来了女人悲痛的号哭声。

他们加快了脚步,走到跟前才看清,四个人抬着一卷破苇席,后面跟着四五个人,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呼天抢的号啕。

他们上前去打听,得知破苇席里卷着一个死人,死者刚过二十岁生日,那位号哭的老妇人是死者年过七十的老母。因为穷苦买不起棺材,老人用破苇席卷着儿子的遗体埋葬。

秦越人问老妇人:“你儿子啥时候死的?”

“昨,昨天晚上。”老妇人抽泣着说。

“咋死的?”他追问道。

“吃了一块干,干馒头,噎死了!”老妇人说着,又号哭起来,“我的可怜的儿呀,你就这样走吗?撇下妈一人,咋活呀?啊哈哈……”

秦越人让他们把死者放下,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对老夫人说:“老人家,您别哭了,您的儿子还有救,把他抬回家去。”

老妇人和其他在场的人听了,感到很吃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以为在做梦,一时呆呆地站着不动,仿佛被咒语定住似的。过了片刻,他们惊恐失色,以为来人是疯子,胡说八道。有一个胆大的年轻人站出来,红着脸粗暴地说:“你这是疯话,他死了十多个时辰了,你咋能救活他,除非你是神仙。我看你是成心耍弄我们。快走开,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他。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站出,理智地说:“大伙别吵吵,也不要瞎说些不好听的话。这两个人或许是天神,是来救人的。我们把死人抬回去,要是死人活不过来,我们再和他们算账也不晚。”

众人觉得这个年纪人的话有道理,于是把死者重新抬回家,撤去破苇席,放在床上。

秦越人配制了汤药,让子阳扳开死者的嘴,将汤药灌进他肚子里,然后解开他的衣扣,从喉咙起一直按摩到丹田,反复三十六次。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的两手微微颤抖了几下,喉咙像咽食物似的开始蠕动,紧接着眼皮动了几下,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活过来了!”老母亲惊喜地叫道,抱起儿子呜呜地哭着。

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突然都跪下,鸡啄米似的磕头,惊呼道:“啊!你俩是活神仙!原谅我们对你们的粗暴吧!”

秦越人伸出双手,把他们逐个扶起来,说:“我俩是凡人,不是神仙。”

秦越人正要离开,可是不少村民赶来,求他看病。于是他决定在这个小村庄呆几天。连日来,他和子阳废寝忘食地免费接诊病人,看一个,好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飞到了方圆百里的村庄。村民们扶老携幼,陆陆续续赶来,有的找他看病,有的想亲眼看看活神仙。

有一个识文断字的老者说:“这郎中定是扁鹊转世。”

人们问:“扁鹊是谁?”

他说:“扁鹊是上古黄帝时的神医,治病如手取。”

从此,天下人称秦越人为扁鹊。

                                                     六

扁鹊到了齐国,住在一家小客栈,在客栈门外墙上贴出一张告示,告示上写着:我是秦越人,从渤海郡来此地行医,为穷苦人治病免费,为富裕人看病收银。患者须在店门外排队候诊,老人儿童优先。

消息传开,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一天上午,一个衣着考究,身体肥胖的中年人,没有排队,挺着将军肚,神气十足地径直走进扁鹊的临时诊室——客房,霸道地说:“我是本国的商贾,有要紧事要去办,你先给我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钱币,放在扁鹊面前。扁鹊厌恶地瞥了一眼,觉得这对他是莫大的侮辱,立即怒火中烧,但极力压住火气,用手指了指门外,礼貌地说:“请你看看我贴在墙上的告示。”

那人以为扁鹊嫌钱少,又掏出一大把钱币,堆在他面前。

扁鹊皱了皱眉头,说:“请你把钱币收起,到外面去排队候诊。”

那人磨蹭着说:“我多掏钱还不行?”说着,又掏出出一大把钱币。

扁鹊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胖脸上那两只狡诈的小眼睛,神情严峻,语气断然地说:“钱是用来买东西和正当服务的,但不能用来破坏规矩,为个人搞特殊。再说呢,人的生命不论穷富都是同样宝贵,人的时间亦然。我们大夫的使命是救死扶伤,不分那男女老少,不看贫穷富裕,也不视官宦百姓,因此我们大夫的职业是高尚的,神圣的,绝不能拿金钱来污染。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更尊重医道,把你的钱币收起,去排队。”

那人只好红着脸把钱币收起,到外面排队。

扁鹊的高明医术和高尚医德很快传开了,从小客栈里传到大街上,从大街上传到小巷里,从郡城传到乡村,到处都能听到赞美他的声音。

消息传到宫廷,齐桓公对下人说:“我要见见这个扁鹊,他人长得啥模样?是三头六臂还是和我们一样一头两臂?他的医术到底咋样?”

那天上午,扁鹊正在忙着为一个患者治疗;小客栈门外排着一长队人,安静地站着,等待他接诊。

两个彪形大汉气昂昂地走进来,大声说:“我俩奉齐王之命来招你进宫,走吧!”语气傲慢,不容置喙。

扁鹊一边为患者治疗,一边淡定地说:“你没看见我在为病人治疗吗?”

“齐王的命令一刻也不能延误,快走吧!别啰嗦!”那两个人气势汹汹,声色俱厉命令道。

“祛病救人刻不容缓。”扁鹊不以为然地说,“你们俩等着,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等我接诊完外面排队的病人,咱们再走。”说着,他让子阳为他们倒茶。

那两人只好气鼓鼓地坐在一旁等候。

齐桓公见了扁鹊,笑着说:“百姓都说你是神医,能看清人们肚子里的病并能手到除病。”

扁鹊说笑了笑,谦虚地说:“我那是神医,只是一介草民,一个郎中而已。我凭多年看病的经验,给患者诊病,对症下药。”

“你看我身上有啥病?”齐桓公用命令地语气说。

“大王的肌肤间有病,不趁早治疗,必然会加重。”扁鹊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的身体好得很,浑身没有不舒服的地方。”齐桓公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病初起,患者往往感觉不到,等感觉到,就不好治了。”扁鹊内行地说。

送走扁鹊,齐桓公和爱妾说:“我感觉这个扁鹊八成是个骗子,他说我肌肤间有病。”

他的爱妾附和着说:“大王身子好好的,别信他。”

然而,他心里开始膈应,担心自己真有病,就让几个太医详细地检查了一番。太医们说:“大王血脉畅通,体格健康,没有什么病。”

听了太医们检查的结果,他心里踏实多了,但还不放心,心想:“或许扁鹊说的对。”过了几天,他又招见扁鹊,说:“你上次说我肌肤间有病。你走后我让太医们彻底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我有什么病。”

扁鹊说:“大王的病不在肌肤里了,转移了。”

“啊?转移到哪儿去了?”

“转移到血脉里了!再不治,病情会加重,那就不好治了。”

送走扁鹊,齐桓公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真有病,于是下令招见齐国所有的名医进宫为他查体,结果异口同声地说:“大王没病,扁鹊一定是骗子,想得到大王的重赏。”

齐桓公更加怀疑扁鹊,决定惩治他。过了一段时间又将扁鹊招进宫,声色俱厉地说:“我招来全国名医为我彻底查了身体,证明我根本没病。你咋断定我有病?这不是成心诅咒我吗?”

“大王多虑了。”扁鹊神态淡定,认真地说,“大王的病重了,又转移了。”

“转移到哪儿去了?”齐桓公眼里冒着怒火,追问道。

“到里肠胃里了。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就无能为力了。还有不少病人在排队等着我。”他说完告辞了。

齐桓公强压下怒火,送走了扁鹊。

他让爱妾按摩自己的肚子,仔细感受内脏的感觉,没有觉察出丝毫的不适之感,他笑着说:“那个扁鹊说我的病到肠胃里了,我没有丝毫的感觉。看来他真是个骗子。”

他的爱妾娇滴滴地说:“大王福星高照,不会生病,即便有些小病,也很快会自动消失。”

又过了十多天,齐桓公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心里开始发慌,担心自己真有病,于是又召见扁鹊说:“我近来感到身上乏力,莫非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生病了?”

扁鹊惋惜地说:“你的病又转移了!”

“转移到哪儿去了。”齐桓公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进到骨髓里了!”

“那你快给我治吧。”

“晚矣。我无能为力了。”他说完,告辞了。

过了五天,齐桓公的病情加重了,不久呜呼哀哉了。

                                                七

一天,秦国宫廷里举行举鼎比赛,参赛者都是高大威武的武士,其中有个不寻常的参赛者,特别惹人注目,他是秦武王。

赛场上彩旗飘扬,场外人头攒动。参赛的选手们个个威风凛凛,摩拳擦掌。观众掌声雷动,欢呼不绝。

当秦武王出场的时候,欢腾的观众突然静了下来,观众屏息静观。突然令人震惊的一目发生了——武王将大鼎还没有举过头顶,就缓缓地放在地上,同时人倒在一旁——他扭伤了腰部。

观众一时骚动,比赛停了下来。

武王躺在床上疼得不住地呻吟,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太医李醯使出一切本领,也减不轻武王的疼痛,感到束手无策。

有个卫士说:“大王,听说扁鹊到了我国,到处游走为百姓看病。不妨把他招进宫,让他看看,兴许能看好。”

武王欠起身子说。“好啊!你们去找他,命他立即进宫。”

“请大王听我一言。”站在床头前的李醯飞快地转动着黄眼珠子说。

“往下说!”武王命令道。

“听说此人不懂医道,是个十足的骗子,周游各国,招摇撞骗,到处碰壁,到了齐国,把齐桓公给活活治死了。齐国派人捉拿他,他逃到我国,到处骗人。”李醯振振有词地说。

“哦?是这样吗?你这消息从何处来?”武王警觉地追问道。

“齐国的张太医和关系甚好,他亲口对我讲得。”李醯即席编造谎言。

“依我看,不管他扁鹊是啥人,还是叫他来瞧瞧大王的病。常言道,有病乱投医。你对大王的病已使尽了本领,现在束手无策。我们总不能让疼痛继续折磨大王吧?”那个卫士驳斥道。

“说得对!”另外两个卫士赞同道。

李醯的胖脸倏地红到了脖颈,咬紧牙关,向那几个卫士恨恨地瞪了两眼,欲言又止,仿佛还要狡辩。

武王对那两个卫士说:“你们俩立即去找他,命他尽快进宫。”

那两个卫士说了声“是,遵命。”,转身离去。

扁鹊见到秦武王,先询问了他的病情和受伤的经过,望了望他的神态,诊了诊他两腕的脉搏,然后让徒弟子阳在他的腰间按摩推拿了三十六下,问:“大王感觉咋样?”

武王感到眼睛突然亮了,高兴地说:“好多了!好多了!”,说着坐了起来。

接着,扁鹊给他服了半碗深褐色的汤药,他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彩。

扁鹊问:“大王感觉咋样?”

武王大喜,欣然道:“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病被你吓跑了。你的医道真神!”他赞美着扁鹊,一边着下了地,穿上鞋子,开始在地上踱步。

武王决定重用扁鹊,封他为太医,消息传出来,全宫廷都赞同,只有一个人极力反对,这人就是太医李醯。

扁鹊治好武王的病,给了李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宫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坏话。武王对他的医术起了疑心。要是扁鹊进宫做了太医,自己说不定会失宠。他恼羞嫉妒交加在一起,恼火羞火妒火一起燃烧,极力劝阻武王放弃封扁鹊太医的决定,极尽造谣之能事,侮辱扁鹊:“大王,扁鹊是个十足的草莽游医,周游各国,到处碰壁,得不到重用。大王要是封他为太医,岂不是成了世人的笑柄?有损于我们的国格,也有损于大王的威望。”

“他的医术的确高明,我亲眼见到了,也亲身感受到了。”武王辩解道。

“你的病本来就快好了,让他赶上了,抢了个头功。”李醯狡辩道。

听了李醯的劝阻,武王对封扁鹊太医的决定动摇起来了,变通地说:“我要深入了解了解他,再定这事。”

李醯想,要是武王真了解了扁鹊,一定会封他太医,于是他的妒火越烧越旺,烧得全身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地自语:“让他见鬼去!”

那天夜里,扁鹊刚刚进入梦乡,一个白须飘逸的老人推门走了进来。

扁鹊一看来人是长桑君,起身迎上去说:“久违了,我很想念您。您这是从哪儿来?请您快坐,我给您倒茶。”

长桑君说:“我要去鲁国,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还有句话想告诉你,你要记住:美好的东西都是不吉祥之物。你的医德和医术都超人,不免会招来妒忌。妒忌是最可怕的。”说完,人突然不见了。

扁鹊从梦中惊醒,开始琢磨这个奇怪的梦,越想头脑越清醒,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伸手推醒身旁熟睡的子阳,师徒倆悄声分析这个梦,意识到面临着危险,决定立即离开秦国。

夜阑人静,他们把欠客店的住宿费放在床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客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摸索着向城门走去。

他们刚离开,两个蒙面人提着大刀,闯进了他们住的客房,举起大刀疯狂地向床铺砍去,接着惊愕地发现床上没有人。

师徒俩出了城门,不择方向,沿着一条小道抹黑走去。小道在黑暗中隐隐约约闪着灰白色的寒光,在他们面前爬行,引着他们向前走去。他们走到一座小山岗前,小道突然消失了,只好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休息。

时值初春,寒气袭人。渺远的高空闪烁着稀疏的星辰,仿佛无数只眼睛俯视着大地,怜悯地望这师徒两人。

两只不知名的夜鸟突然从他们身旁飞起,悲鸣着飞向黑暗的深处。

扁鹊自责地说:“我们坐在这里,惊动了正在酣睡的鸟儿。实在对起它们。”

“它们一定受了惊吓,不择方向逃走了。”子阳说。

师徒俩紧紧挨在一起睡着了。

漆黑的夜色深深地淹没了那小山岗,掩护着相依为命的师徒俩。

天刚蒙蒙亮,他们沿着一条山路加快步向东走去,望着天边朝阳喷出的霞光瞬息变化着颜色,感慨万端。扁鹊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可惜我俩把光阴浪费在路上了。我们一天能给很多人消除病疼!能救活不少人!”他的语气了透出了深深的惋惜。

子阳理解师傅的心情,安慰道:“我们很快就出了秦国。今天还有时间给人们看病。新的太阳快出宫了,我很喜欢看日出。”

“新生的太阳十分壮丽,景象震撼人心。”扁鹊说,“我也喜欢朝阳。”

说话间,一轮金红色的朝阳从远处驼峰般的高山顶上冉冉升起,顿时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辉。

师徒俩加快了脚步,迎着朝阳走去,翻过一座大山,扁鹊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望着前方说:“我们马上就出了秦国。”

他的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出出现了两个猎模样的人,手里提着大刀和弓箭。

师徒俩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血泊里。

那两个人原来是李醯雇佣的杀手。他们要割下扁鹊的人头,提着去领赏。然而,他们还有来得及动手,晴空突然炸开一个霹雳,响声惊天动地,电光闪烁耀眼,那两个杀手顿时烧成了灰烬。

光阴荏苒,朝代更替。然而,太阳仍旧照耀着神州大地。人们到处能看到扁鹊和他的徒弟子阳的身影——他们在行医,为人们祛疼治病。

                                                            2019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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