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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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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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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我走了

秋叶凋零,一枚、一枚、三两枚……零零落落,最后飘落了一地叹息。微凉的风轻轻掠过稀疏的树丛,掠过走步机、单双杠,抚摸中都丽景小区西南角孤零零的棋盘桌和连体铁椅而过。

一晃入住中都丽景小区已七年了。七载岁月熙攘,七轮回草木枯荣,行色匆匆的脚步,一遍遍、一年年地复述着小区里雷同的故事情节。

刚入住时,周末我常在小区健身器材区锻炼,健步、引体、扭腰,以缓解“码字”的疲劳,然后与三五邻居天南地北聊天,阅读着为人特点各异的面孔,体察着小区的烟火。有时,聚集在小区西南角的棋盘桌,围观老人们下象棋。刚开始是四五位老人轮流下,后来逐渐总是一号楼刘叔叔和三号楼王大爷对弈。

刘叔叔七十多,矮个微胖,有点驼背,常穿着件藏蓝色老式夹克衫,还能骑电动车去城郊种点菜。王大爷八十多,瘦削硬朗,目光温和,两颊长了几颗醒目的老人斑。他走路轻缓,拎着个布兜,兜里装着棋子和坐垫。

想起来了。还有一位不知姓啥的大爷,时常一瘸一拐从小区外道南的邮电小区,涉过车流不息的“千惊万险”,来这里以解两军对垒、调兵遣将之瘾。后来听说他病重了,来不了了,棋娱时光戛然而止。

观棋不语是尽人皆知之规。开局伊始,吃瓜群众敛声屏气,忍着不吱声,可至如火如荼的车吃马踏炮轰的紧要关头,观棋不语之规早已忘到脑后,列位看客便各路神招妙术齐上,争辩得热火朝天。难解手痒之瘾者,不再打酱油,干脆亲自上阵,执子走将起来。大家在高手神招和拙手劣招的拆分辩析中逐步明晰思路,提升棋技水平。有时大家你言我语,你争我辩,也把老人呛呛得乱了方寸,一局棋下成一锅粥。

周末,棋摊是小区一道独特的“风景”,聚堆一隅的人群时而安静,时而吵吵闹闹,时而突然哄堂大笑,引来路人惊异的目光。

刘叔叔有个口头禅,无论自己的棋势好坏,他都摸着鼻子神秘兮兮而又慢条斯理地唠叨,“不好了!……这棋可不好了!”像是楚河汉界的抢滩登陆前,释放出一道烟幕弹,有不小的迷惑性。长此以往,便有人问,“不好了”的老爷子来了没有?

有时,王大爷倔劲上头,别人支的妙招他听不进去,替他走的棋也抢回来放原处,回怼着,“滚犊子!输了我乐意!”大家这才屏气敛容,恍悟观棋不语之规。王大爷听力差,视力弱,棋下到激动处,他颤抖着拿自己的车吃自己的马,或用自己的炮轰自己的卒,惹得众人笑翻了车。

棋逢对手的连续作战,老人吃不消了,便轮换中青年人接力上阵。与老人斯文棋风不同,中青年人棋盘上的博弈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盘头马、霸王车、铁门栓……兵横马纵推演,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诸多妙招出奇制胜,直拼杀得天昏地暗。此时,两吃瓜老人也眼花缭乱,抓耳挠腮,忍不住上手乱支起招来。

有时,和刘叔叔、和王大爷下棋,自知老人反应迟缓、水平较差,我便不动声色地故意走几步错棋,输两盘,杜绝逞杀伐果决一时之快,避免扫老人娱乐的兴致。

其实,熟人友邻间下棋,不究水平高低,不赌赢房输地,只图乐呵,棋技争论过后,没人往心里去。

棋终人散,刘叔叔和我对坐在棋盘桌连体椅子上唠嗑,能唠到晚七八点钟蚊虫绕人时。有时,他还要送给我他种的大葱或几个大绿萝卜。我说,我哪好意思吃你这么大岁数辛辛苦苦种的菜!如此,我委婉推辞了他的好意。

家庭不和睦的刘叔叔忍不住和我吐苦水,讲他老伴“搬砖”整天不着家,不做家务,不会过日子。

他皱眉,苦着脸,控诉,“有一次,我领回来三千多块的工资,没来得及存银行,藏到阳台的皮靴子里,给忘了。等两个多月后想起来,再去找,钱没了。你猜,哪里去了?”

语气沉闷,浓得像郁痰要咳出来,“我一猜,肯定又是这个败家老娘们偷走了。等她打麻将回来,我急眼了,连吓带唬地一番‘审问’,她才不得不交代,是自己手痒没忍住,偷拿着去棋牌室打麻将输了。

顿了顿,刘叔叔努力忍着痛苦,“我省吃俭用的三千多块呀,就这么打水漂了。唉!肠子都悔青了!”

老两口形同陌路,饭各自吃,钱各自花,日子过得悲凉。每提起老伴赌博上瘾,刘叔叔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担心刘叔叔会郁闷出病来!我说了一些不知是否管用的安慰的话。其实,老年人的婚姻矛盾已无法去细究是非曲直了,外人的安慰也基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关键是要能让老人发泄出来,有一个释放的出口,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和王大爷聊天经常聊到夕阳西下。他快言快语地给我讲,年轻时他在生产队当“打头”劳动的故事。

卷了一支老旱烟,点上,王大爷深吸了一口,又吐出长长的烟雾,记忆飘向远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活贼苦贼累,经常起早贪黑,那活,一眼望不到头。那时,农村没有农机具,播种、除草、收割,全靠人力苦干实干。”

“俺是生产队‘打头’的。”

“什么是‘打头’的?”

“‘打头’的就是铲地技术最过硬、最快、铲在队伍最前面的领头人。

王大爷表情凝重,像说出的一连串动词都沉甸甸的。他说,“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俺领着六七十人的铲地‘大军’,早晨五点多钟天刚蒙蒙亮,就下地了,晚上七八点钟才收工。”“从春到夏,庄稼要铲三四遍地。遇见荒年头,草长得旺,第一遍地还没铲完,第二遍的草又长起来了。万不得已,社员们就得再加大劳动量,加快速度!”

谈起农村巨变,他眼睛放着亮光,“做梦都没想到,科技能发展到今天的地步!种地机播机收,药物除草,效率高,特省力。那时我们青菜粗粮都吃不饱,就别提能见到点肉星味。今天鱼肉海鲜,美食样样有,农村的日子老带劲了!”

他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儿女日子过得富足幸福,讲他孙子高考给力,讲他老有所乐、自食其力。我耐心地聆听,沿着他的音容笑貌,走进他的世界里、他的语境里,体会着其中的风雨沧桑、幸福快乐。

谈及进城,王大爷感触良多,“在农村时,贼羡慕城里生活,哪想到,进城了,生活条件是好了,可熟人没了。隔壁邻居见面不说话,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囚在水泥‘盒子’里,憋屈得慌!……下下棋,能锻炼思维,动手动脑,预防大脑老化。”

饭口到了,老伴下楼来扶王大爷回家吃饭,我们想和他老伴聊几句,她却不怎么搭茬。王大爷解释说,老伴是会过日子的农村妇女,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提起老伴的贤惠,他一脸满足。

在叮嘱老人要保养好身体时,不自觉提及了有关死亡的话题。老人对死说的云淡风轻,但也隐约感觉到他们对人世间的眷恋和牵念。风烛残年是一种怎样的凄凉,不是当事人,难以体会到其中境况。人生旅程抵达终点,能做到无所牵挂、了无遗憾的有几人!

工作日早上班前,我常趴在窗口,从六楼俯瞰小区,西南角“缩”成一团的王大爷摆好每一枚棋子,独坐着等待刘叔叔。空旷小区,两位老人安静地下棋,没有争论的嘈杂。

近两年我身体有恙,少了去观棋。偶遇王大爷,他又想握我手,又拍我肩,叫已知命之年的我小伙子,熟络地聊起没完。但王大爷的神情明显一年年地僵化,步态迟缓。

今秋,我突然想起好久不见两位老人,有一种淡淡的不名状的牵念。下班回小区路过西南角,望见缕缕轻风吹斜了棋盘桌周围的花草。打听物业的人,问“不好了”的刘叔叔呢?说他得肺癌去世一年多了。我又问王大爷的情况,说他快九十了,去年冬天就下不了楼了,上个月刚去世。一阵冷风袭来,吹得树叶稀稀落落瑟瑟发抖。

刘叔叔比王大爷小将近十岁,却辞世的早,大概是因为婚姻不幸福吧,我猜测。

每天走过小区,西南角空荡荡的,棋盘桌孤零零的。铁椅上老人的体温、摔棋子的声音、唠嗑的语气、慈祥的笑容已风干在阳光里,流散在空气里。小区依旧绿地茵茵,花儿鲜艳,树木繁茂;依旧秩序井然,帅哥西装革履、美眉花枝招展,来去匆匆忙着上班做事,商贩叫卖声、孩子嬉闹声在楼宇回荡。

这儿原是一大片烟霾缭绕、卫生脏乱的棚户区,后来开发耸立起了中都丽景小区十多栋楼。刘叔叔从国企退休在一号楼安居。王大爷从乡村搬来了三号楼颐养天年。在电视台上班的我,因儿子所在读中学距中都丽景隔了条街,在二号楼落户。仅此邻居们与两位老人还会素不相识。恰恰小区安装了健身器材和棋盘桌,恰恰大家都喜欢下棋。楚河汉界不仅没成为鸿沟,却搭起了一座连心桥,把大家聚在了一起。以棋为媒,棋乐融融。

茫茫人海,不同年龄职业、不同人生轨迹的人,不紧不慢,不早不晚,在某个点交汇,是冥冥之中缘分的“巧合”。没想到的是,刘叔叔和王大爷的步履在此走到了终点。我曾陪着他们风浊残年,看着他们慢步蹒跚,听他们娓娓道来……他们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这世界越来越热闹,邻居却越来越生疏”的喧嚣中,在老人生命苍凉里,增添了我们萍水相逢的陪伴,为几载暮年描摹了一抹暖色。我也因有了一“章节”体恤垂暮老人生活纪实,而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思索。

如今,提起两位老人,有邻居感叹,“唉!人一辈子不容易啊!刘叔叔的家不和睦,日子过得挺苦!……王大爷人不错,挺仁义的,儿孙满堂,算圆满了!”

生命是一趟单程的旅行,过客行色匆匆。每一个人都经历了酸甜苦辣、坎坷幸福、风霜雪雨,他们的生命是鲜活的,他们的剧情是生动的。

若把两位老人的故事写成一首歌,那么刘叔叔的要多一些沧桑的色彩,王大爷的多一些幸福的旋律。

人生是一次旅行!是一盘棋!是一首歌!

众生芸芸,平凡如尘,组成了我们这个东北边陲小城的热闹繁华,组成了大千世界。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生老病死,草木枯荣,天地造化,不因人的感慨不舍而改变。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风过无痕。注视着树木草丛中棋盘桌孤零零地“坐”着,突然意识到有一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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