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娘

又是一年清明，无雨。因为疫情，我只能在遥远的异乡祭奠逝去的亲人，以文字的形式。

记忆是时光的碎片，一点一滴，稍纵即逝，唯有那些身上有光的人，就像夜空中最闪亮的北极星，走在你的前面一路指引你，一路温暖你，比如我的大舅娘。

大舅娘是娘一般的存在。娘是无论你走在哪个地方，心里的各个角落总有她晃来晃去的身影，一餐一宿，你都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在娘的世界里，是没有空间和时间距离的，无论她离你有多远，离开了多久，你的爱与恨，你的悲与喜，她都想得明明白白，哪怕你刻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她也能捉摸到底，仅用一句最简单的话，就能让你心口蓄积已久的阴霾，一下子烟消云散。而你，却不知道背后的娘是用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目送你渐行渐远，那种场景，绝不仅仅只有对你的怜惜，还有对你未来的惆怅，就像雨天的草原上，她一个人，一个人撑着一把雨伞形单影只，陪伴左右的只有那远处稀稀疏疏影影绰绰的几棵树，和地上弥漫到她脚踝的野草，她的念想，全在树梢的上端，风风雨雨，阴阴晴晴，从不停止。而我的大舅娘，儿女都散居在很远的远方。

时间川流不息，很多记忆其实早已风化在岁月里。我记忆里的大舅娘，是一个从早忙到晚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拿来做事的人，你如果遇见过她，她一定是在喂猪或者砍柴，要么就是挑着一担水或者两筐红薯，她站在老屋旁边的菜园子里采摘豇豆的样子，拿着长竹竿打枣子的样子，挖地锄草的样子，就像一张张夹在书中的黑白照片，白的地方有些泛黄，黑的地方也已经退了些颜色。

有些时候，大舅娘会站在屋背后的篱笆墙脚，看马路上车来人往，瘦小的身影和墙头枝枝蔓蔓的牵牛花一起像在等什么人，就算是在等什么人，她的手里也总是拿着东西，要么是一把来不及摘叶的黄豆树，要么就是一把连着根块的姜禾。我背着书包冷不丁从她的视野中蔫巴巴地走过，她大老远的就喊出了我的名字，问我：“崽，你怎么一个人？”每一次，我都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还竟然满目忧伤。也许，是因为小伙伴们抛弃我一路狂奔回家了吧，也许是因为那条回家的山路太令人恐惧了吧，傍晚时分，岩头土地公庙和凉亭附近的猫头鹰鬼喊鬼叫时，于我而言是如此诡异萧索，以至于我总是失魂落魄？这种模样让大舅娘看着心疼得不行，她想要留我吃饭住宿，我红着眼眶拼命摇头，告诉她的原因竟然如此粗暴简单，害怕年纪轻轻去世的大舅。她无可奈何地叹息：“天，有我在呢，不晓得你们怕个什么鬼!”这样的情境，像太阳刚刚升起时洒在水面上的光圈，当你刻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时，光圈却跳跃不停。我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只记得每一次大舅娘都会丢下手中的活，特地跑过来轻言细语地安慰我：“崽，莫哭，我送你过完岩头土地公庙和凉亭，其他地方都亮堂堂的，你就不会害怕了。”我就是经常这样一步一回头，看着大舅娘瘦小的身影立在凉亭旁边，才大胆地往前走回家的。为此，我娘总数落我：“挨刀崽，你大舅娘一天到晚忙得只空起两只耳朵，每天累得半死，你还要麻烦她送你。”大舅娘听娘如此说，便在旁边替我求情：“莫说她了，这么小一个人背着书包一搭一搭的勾着脑壳走，像丢了魂，哪个看了都觉得可怜。”

我就是这样在大舅娘的怜惜里度过了孤零零的小学时光。其实，现在想来，上小学的日子孤单是孤单了些，但是每一个日子都曾经过得很繁华呢，这种繁华与生活在哪里无关，与生活的富有程度无关，所有的热闹它其实是藏在心里，那种被大人宠着的欢喜，那种刚刚跟娘说希望得到一条红围巾，大舅娘就把红围巾悄悄塞在我的书包里的欢喜，那种就算我和大舅娘的小儿子拿石头砸人家车窗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害得大舅娘被汽车司机训斥不停赔小心也无条件得到她原谅的欢喜，总是在心里吵吵囔囔喧嚣不停。那些曾经如此繁华的日子，到最后都成了我们背后的那束光，人生的来路这么长，寂寞也好，孤单也好，冬冷秋凉，我们就是这么背光向前，渐渐成长为一个懂得慈悲和感恩的人。

我的大舅娘一生懂得慈悲和感恩。无论她遇到的是什么人，贫困的、落魄的、乞讨的、残疾的、病重的，总会触及她的内心由此及彼，想到自己早年曾经吃过的苦，想到自己也曾经历经过的痛和悲伤，她是如此不愿意看见别人重复那些困苦的生活。大舅娘就算在她自己生活也不够宽裕，还需要在县城高中学生食堂打工挣子女学费的那些年月里，我也经常看到她给那些在街边乞讨的老人送吃送穿的，手里有多少送多少，倘若哪天见不到那老人了，她会在我耳边念叨好久：“那老人家莫不是生病了？莫不是冷死了？莫不是饿死了？”看她心心念念的样子，我当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直到现在才明白，她那是慈悲，是由此及彼感念苍生的慈悲，是她眼里容不下别人比自己过得困苦的慈悲。所以，她特别懂得感恩当下安稳的世界，感恩困苦人生里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谁要是帮助过她，她会念叨别人的好一辈子，就像她曾经打过工的那所高中毕业了的学生，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得我家大舅娘，记得她在食堂打饭的窗口。每到学生用餐的时间，大舅娘的窗口所排成的队伍总是最长的，有的学生就算别的窗口寥寥无人，也愿意花时间等着她给自己打饭菜，原因就是她每次给学生的饭菜分量是最足的。遇到没钱吃肉总吃萝卜白菜的贫困学生，她也会给他们一勺肉或者排骨汤。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酒过三巡，一个同学感慨地说：“高中生活，我最感念的就是一食堂的那个大娘，我三年都是在她的窗口买饭，我家穷吃不起荤菜，她总是偷偷舀一勺肉放我碗里。”其他同学纷纷附和：“是的，是的，她舀的肉总是比别人多。”岁月如梭，那些免费吃过她肉菜的学生们个个都有出息了，却仍然还记得那些免费吃肉的旧时光，记得旧时光里一食堂那位菩萨心肠的我家大舅娘。

大舅娘心肠是温软的，但性情是刚强的。在那些旧时光里，困苦的年月似乎特别长，悲伤的记忆也跟着特别长。因为那时年幼的缘故，我似乎能够记起来的就是一堆堆杂乱无章的碎片，在这些碎片中，年轻的大舅去世了，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屋檐下的几块木板上，周围有人悲哭，大舅娘则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清理着大舅的遗物，她压抑着不敢放声哭泣的样子，仿佛老房子的中柱脊梁，坚强而又倔强。大舅娘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是用这种坚强倔强独自一人培养出了极有出息的六个孩子，六个孩子的光环，光点集聚的地方，是老屋泥巴墙下蹲着摘黄豆叶的大舅娘，是刚刚扯完生姜还来不及去掉姜禾叶就跑去喂猪的大舅娘，是挥汗如雨挑着猪牛粪种田和收割稻谷的大舅娘，是拿着长竹竿戳下枣树梢头那些大红枣子给我们吃的大舅娘。

那些困苦的日子，似乎总是显得有些绵长，我也不知道大舅娘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的记忆里大多时间只看见她一个人，一个人忙得像陀螺，一眨眼就不见了她的身影，留给你的就是那扇永远敞开的大门，清清冷冷的，一点一滴吞噬着她年轻的时光。

每一年春种秋收，不谙世事的孩子，就像快乐飞舞的蝴蝶，总喜欢盯着漂亮的花朵，馋着树梢头那点果实，而在忙碌中的大舅娘，春花灿烂也好，秋空蔚蓝也罢，似乎都与她无关。别人家的欢喜是一日三餐，她的欢喜是看着子女一个挨着一个上了大学，然后她一个人在他们背后忙得更欢。在那些农忙的年月里，你如果想找到她，那一定是在茫茫的田野，瘦小的身影立在一片浅绿的水中央，抑或一片金黄的稻穗丛里，埋头苦干的样子，孤单，倔强，却十分有力量。

农忙的季节，大舅娘一个人穿梭于田野和灶台之间，穿梭于白天和黑夜之间，农活却永远干不完，只好不停地与别人换工，别人帮她多一点，她心里惴惴不安，念叨来念叨去的。也许，在大舅娘想来，付出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而接受馈赠却像占了便宜，不容易心安理得，大舅娘竟是如此自尊自强！

自尊自强的大舅娘是朴素低调的，就像长在她老屋背后岩缝里的那一株夏兰，从不与周围的花草树木争光。也许星转斗移，我们已经记不起那些年月里父母亲早出晚归的每一个晨夕，但大舅娘质朴低调而又珍惜万事万物的性情，我却依然记忆犹新。过去的那些年月，大舅娘只要有空都会到我家帮忙栽秧打谷子，而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在田野里干活的大人们送午饭。也许是没有经历过太多贫苦生活，我们这一辈人穿衣吃饭都是挑剔的，特别是在不吃肥肉这一件事情上，更是可以让父母脑仁子疼上半天。跟着大舅娘在水田附近的泉水井用午餐时，我将每一块肉上的瘦肉部分咬掉，肥肉则丢进水里，大舅娘便忙不迭地勾起腰将那些肥肉一一捞起来，边捞边说：“挨刀崽，那么好的菜你怎么丢掉呢？你把瘦肉咬掉，剩下的肥肉就给我吃吧，莫浪费嘞！”因为这事，我娘耻笑了我一辈子。从此以后，我在吃肉时，总会想起大舅娘从水里捞我咬过的肥肉这件事情，心里便羞愧难当。

珍惜万事万物，是因为生活，大舅娘经历了太长的困难时期，所以养成了一生艰苦朴素的习惯，哪怕她后来儿孙满堂，物质富足，从不缺衣少食，但她也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从不穿锦衣华服，低调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她竟然是培养了六个极有出息的孩子母亲。

也许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困苦也好，富裕也罢，每一个日子都有禅意，或许颓废、或许张扬，或许静笃、或许热烈，又或许豁达、或许通透，大舅娘就是在生活中渐渐豁达通透了起来，豁达通透是在忙忙碌碌中完全忘我，将生活的诗和希望都放在子女的远方，一个人，一个人温暖刚强却又慈悲善良地过完了一生的岁月。

一个人的岁月如此漫长，大舅娘在漫长的岁月里操劳了一生。子女成家立业前，她不停地喂猪砍柴，栽秧收谷，务工挣钱；子女全部成家立业后，尽管很心疼她一生劳苦，都十分孝顺，她却极尽所能要为子女减少负担，帮着带孙子孙女、带外孙；在女儿家里生活又担心儿子喝酒伤身的事情，在儿子家里生活，又担心女儿养孩子受累；在富裕一些的孩子家里，又心疼着收入低一些的孩子；在大城市里生活，又担心农村的亲戚会过穷日子，回农村生活又想着子女工作责任重压力大的事情。总之，大舅娘担心的都是他人的生活和日子，以至于余生连睡眠的时光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常常夜不能寐，睡不安生，直至与世隔绝，溘然长逝。

清明又清明，疫情围城时分，谨以此文纪念温暖刚强而又慈悲善良的大舅娘，愿她择生一世美好，愿所有人都能在温暖的人世间平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