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月下孤魂的头像

月下孤魂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4/29
分享

村小记忆

契子

心灵的蠕动不是偶然的,好久了,在我心里的边缘,存放着一种记忆,经常想去忘掉它。可是,我多次努力的结果都让我有些颓丧。无可奈何之下,想用挺起的胸膛,来展示自己的勇气和男子汉的风度。有些孱然,当我想通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我原有的许多的倦恋和思念都在我曾走过的沙漠里被太阳一遍遍地蒸发掉,我的感觉就好象独自一人在炎热的沙漠里游荡。“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月下风景扫荡着我情感的大堤。悠悠岁月引来的不尽哀思,源源不断,好像决堤的水。

我本就不善于故事的延续,但有些零碎的时空令我颓丧得无地自容。末了,我只得悠悠地打开本已有些发黄的日历。历史或许原本如此,光明磊落的日子并不属于每一个人,纯纯净净的天空也不是都在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退缩时,头脑总是飘飘荡荡的,在失重的情形中,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些什么。躺在河边大青石上,听静静的水声,哗哗哗地在耳边回响,似乎“惯看秋月春风”。为了让自己过一回自己的日子,不想也不做,实实在在地当一回傻子,把一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瘾。那些日子让我羡慕五百回也不为过。

回到那个至今都仍让我无法关闭的窗口,犹如春天里孱然的微笑,在花丛中招惹信使;翻开时,翩然而至的体香让我一阵阵闷慌,禁不住想要寻找。

现在的我,正在看一篇旧时的日记。上面的页页文字,行行墨迹,把我的青春又带回到阳光灿烂的多事之秋。乡村的九月,缀满了沉甸甸的收获,金黄金黄的,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来到这个令我陶醉而又令我对命运产生讨厌的村校。我来时,走得其实并不匆忙,可是我觉得我丢掉了许多我想带的东西。末了,还得走一回回头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这一路会有多远,这一路的行程会有多难,这是我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的事儿。真的,后怕的思想在我的日记中一直被保存着,也一直浸湿着我的心。

从家里出发时,月亮还挂在树梢,明明朗朗的,照得地面发亮。我起床时,妻子已经早早地为我打点好了行装,早已把我临行的包裹连同一颗时时牵挂我的心送到我的手上。我无言,默默地望着她的脸,眼泪就要流出来了。想哭,但终于只是握了握她那有些瘦瘦的手。我在前,妻在后,她并不问我,我也似乎没有任何需要向她交待的。我知道,其实,她是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的。然而,她没有。脚踩在地板上,乡村的疏散的泥土在脚下用无声的脚印留着的我的临别依恋。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感觉。凄凄的,戚戚的。我向四周看了看,可是除了月光下的阴影外,便是一些黑黝黝的山峦和一些树的婆娑的长影。此时,我似乎再也看不出它们有多美了,相反,我看着这些我曾经多次想要用我的心去呼唤和用一些壮丽的语言去赞美的幽灵,怯怯的,一丝丝恐惧油然而生。我看了看我身旁的妻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紧紧地跟着我,生怕我会稍不留神就会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似的。在此时的她的世界里,孤单单的,除了我,便什么也没有,也许她连自己也已经忘记了。我无法猜测她的内心世界,我也不想去惊动她那似乎很宁静的心,让她静一静吧!我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其实,我们之间谁都明白,谁都知道在此时的我们的世界里其实就那么一层幽幽的哀思,想抹也抹不去的。

我不知道我要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那时的我,还很需要成熟的,所以,尽管在层层的思念中,也并没有萌生写诗的念头,更没有想到用另外的什么让我的记忆会从此不再飘泊。报到,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或许,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根本不需要用正式的报到仪式来迎接的新来者。在他们的眼中,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和尚,有那个必要吗?程序还是越简单越好。我的这种猜测不幸被我言中,这是在我后来的教学生活中逐渐感觉出来的。

日落西山时,我在夕阳下拖着的长长的疲惫的身影终于在两位与我后来的教学生活悉悉相关的老师的引领下来到了这所在现在看来根本就不叫学校的村校。其实,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学校,许是后来朝夕相处的缘故吧。从中心校到村校的路究竟有多远,当时的我,有些懵然,但并没有害怕。毕竟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位名为老师的搭当。先是缓缓的羊肠小道从远处的大山深处蜿蜒而来,从脚底一直延续到远远的山的阴影中。我想翻过这座山就是了,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我开始有些想入非非。这座缓缓的山在我们的行程中一直在缓缓的移动,我不知走了多少功夫,同行者中有人提出歇歇脚。我便有了机会向远处看看,在他们掏出大烟吧哒吧哒地吐着浓浓的烟圈时,我想搜搜天边的晚霞,没曾想,太阳下山时,或许我还没有缓过气来,现在为时已晚。远处(其实并不很远)的山已经完全变得模糊。我只得回头,一股浓浓的烟味窜入我的鼻孔,我感觉阵阵头晕。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的阵势:一支黝黑的烟卷,长长的,粗粗的,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粗大而浓浓的烟圈一个个腾空而起,霎时,便在他们的头顶漫延开来,一层层的雾便缭绕成一道自然的风景。小时候我曾读过一篇文章,其中有描写吸烟的句子:“吸烟摇扇,目前风云聚会。”现在我有些慨叹古人的描写之实(我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夸张罢了)了,由于没有摇扇,“风云”并没有在“目前聚会”,而是在天上腾云驾雾。在吧哒吧哒的节奏声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口口浓痰似的东西,冒着白泡,很快就在他们的面前积成一大片,之后,慢慢地向低处流去。我突然想起这岂不是叶紫作品《丰收》中的“云普叔”?

继续向前的路程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山顶离我们刚才歇脚的地方还远着呢!当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山丫口时,我觉得该舒一口气了,走在山口,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过,让心也凉凉的。这确实是一个歇脚的好地方。很自然地,我们席地而坐。我本就没有语言,何况,现在的我还是一个被命运捉弄得毫无自信心的人。他们聊着一些我有些并不完全明白的话题,偶尔,我的好奇心驱使我问出一个其实根本就算不上问题的问题。看不出,当时的我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心空空的,大脑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找不到。只想着:不知还有多远,就要越过这座山了,怎么还不见有人家?我又禁不住抬起头来,向前面望去。从这座山往下,根本看不见路,哪怕就是我们刚走的这条小路,现在也已经不知道向何处延伸了。我们就要下山的这条路,不再是缓缓的,而是直直的,我也不知道有多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我们还要走多远?”同行者中,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后来还是记住了他姓L)在吐完了他的烟圈后,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现在我想起来,好像他的这一丝笑并不善意,好像还带着轻蔑、嘲讽……),好一会儿,才从他的微笑中慢慢流出几个字:“翻过对面的丫口你就知道了!”我的天哪!还要翻过一座山!我看了看远处的山,这时已经看不见什么山口了。我自信我是一个能吃苦头的人,但面对着这掌灯时分的路程,背井离乡的凄然之感由然而生。这时候,我真正疲倦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那略微孤苦的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我不禁怀念起这位让历史也肃然起敬的老者。枯藤老树昏鸦,在暮色苍茫的他乡,我怎么也找不着。而现在我所能找着的是我家门前的“小桥流水”。西下的夕阳,在淡淡的薄暮中把古道西风和瘦马裹进飘泊游子荒凉的原野,让这一丝丝倚在桥边而眠的相思也没入“大荒流”中,踪迹全无。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我们终于到达了我要到达的地方。燃着的灯(电灯)发出昏暗的光,一点也不耀眼。我到这里来后的第一餐就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和着疲惫在这样一种很陌生气氛中开始的,整个过程我显得出奇的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机械了,或许当时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很木呐的人。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包括我自己)。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饭碗,我显得毫无礼貌,甚至连招呼都不知道打便自顾吃起来。但我并没有狼吞虎咽的迹象,外表看上去我还是很有教养的(对于这一点,出门前我的父母亲并没有教我)。饥锇恐怕是主要原因吧,还有一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想快一点躺下,去忘记这一漫长而又有些无奈的第一天。这位L老师的家是最能突出农村特色的。因为我的到来,L老师不得不首先完成校长交给他的任务:先安排好我的生活和住宿。这个任务或许是他本学期的第一个较为重要的交办任务吧!他还比较负责(其实他后来给我的印象很差)。我没有其他选择,很快在他家住了下来。与我同室的且同床的是他家二公子。这个人其实高中还没毕业,可是他不愿意再到学校读书,因此,便赋闲在家里。严格地说,他在家里,也懒得做家务事,整天晃悠晃悠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这所村校刚来的新老师(有一次,就有一个来学校玩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而且当时的我,也看不出我已经是一个老师了。更何况,我们由于住宿的原因,出入常在一起。

刚到的这段日子,说起来是很平常的。开学了,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年级的新生招生。为了严格按照学校的招生政策,也为了我能够在以后的教学中更顺利一些,我便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来(现在想来,其实是大可不必的)——我一定要严格按照新生入学年龄控制新生入学资格。于是,我找了L老师,请他务必把本村“0——6岁儿童花名册”给我找来,我想以此为依据。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曾想,L老师居然说,他已经找过,找不到。这种回答,我原本不满意,但我无法生出怨气,也没有根据要去怨恨L老师。L老师也没有任何必要要欺骗我,我这样想着时,却犯了错误(这是我后来才得出来的结论)。我没有别的选择,工作无论如何是不能耽误的。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不能因为一纸花名册而误了学生入学上课的时间,更何况还有本学期的教学任务还等待着我去完成。报名之前,我再三重申:凡不到入学年龄者一律不得入学。然而,家长毕竟是家长,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早日入学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主动放弃的。我在犹豫不决时,L老师再三给我说:“我们这里的家长都是很纯朴的,绝不会有不诚实的一面。”我现在想来,他所说的这一点,倒是事实(这是我后来证实的)。

报名开始了。由于我本人的诚实,也由于我对我面前的所有的渴望入学的孩子的不忍。放开了手脚,两个小时后,我的那一间原本就很窄小的教室已经满满的,看架势,已经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学生了。窗外站着的,全是家长,这些家长们,一边用一只眼睛盯着他们的学生,一边用他们的眼睛盯着我。我偶尔瞟一眼窗外,令我不得不想到以前的年份不知道是怎样的。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那略显陌生的眼光中所流露出来的决不是一般的把学生送进校门的感觉。我隐隐觉得,他们的眼光中充满的除了渴求与希望外,有一种莫名的落寞与木然。我没有体验过家长的感觉,因此,我无法去确切地揣度站在我面前的家长们的望子成龙的心。他们的目光,终于激发了我的责任感和老师的社会义务感。我吭吭然,略微清了清嗓子,想要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来。没想到,当我的目光与坐在下面的一双双稚嫩的目光碰撞时,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们的目光怯生生的,似乎还没有读懂我的表情,更不用说我的语言了。我该如何去欣赏面前的这一群群小脸蛋。在他们的脸上,惊惧与好奇交只着,渴望与企盼中参杂着一丝丝乞求。我的原本有些端着的架势在他们面前再也撑不起来,早在这一颗颗幼稚的心灵里被熨烫得软软的,最后只剩下一丝的底气:我决不会辜负你们(包括所有的家长)的,我一定会对你们尽心尽力,负责到底的!

新的一天的生活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在L老师的帮助下,我很快安定下来。最初的适应期我现在觉得并不难过,这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已经习惯了田地里的劳作的原因。L老师家就在学校(严格地说是学校在L老师的家中),这所学校从外表上看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学校,这是一幢具有很悠久历史的古建筑,听当地的长者讲,这幢房子原本是解放前的一家地主,解放后,在土地改革中因为当地没有学校,才临时改成的学校。从此,这所学校便一直引领着山里的孩子们去认识外边的世界。几十年之后,它依旧的风格,不仅带给人们历史的记忆,而且,也让我们这些远来之客在茶余饭后又有了许多闲谈的素材,凭空多出许多的回味。有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也会突然生出一些悠悠的情愫,并不是忘不掉,而是觉得历史既然存在,就理所当然地给我们许多启示,也因此,我们走在历史后边的年轻后辈们应该用敬慕的目光去瞻仰它们。

任何东西或许都如此,时间久了,便自然地生出了许多的事故来。就我所住的这所学校而言,初来乍到时,附近的村民都对此讳莫如深,每当有我在场时,他们是绝口不提这码子事儿的。我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便去贸然地问。我是一个很难坐下来的人,更何况,由于学生的许多问题,每周我都有两三天的时间要去家访。在家访过程中,除了我的主要任务外,也难免与家长聊聊天,谈谈对学生的管理,甚至有时也谈出一些与学生无关的话题。于是,在一次偶然的闲聊中,一位家长突然问我单身一人住在学校是否会害怕。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我便想知道为什么。这位家长很是小心,生怕我会因此而放弃在学校住宿。在我再三申明下,他才很是担心地告诉我:原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所非常神秘的学校,而且很是灵验。据说,他们曾多次在此目睹事实。土地改革时,这里的一家大地主就住在楼上(我现在正住在楼下),后来,由于他成为人民的公敌而被当成批斗对象时,显得不屈不挠,于是被当年的所谓的“英雄”们在他病倒于床时,用一把宰羊的刀子活活地捅死。然后,把他那瘦瘦的躯体从楼上掀下来,那一汩汩殷红的血便从楼上一直流到楼下(这却实是事实,就在我教室外边的柱子上至今还留有厚厚的血迹,用刀刮下来时,那被记录的历史早已变得漆黑)。而这位被“惩治”的“恶人”的弟弟许是早被吓怕了,闻到风声,早已逃得远远的,至今音信杳无,大概早已殒命他乡,成了孤魂野鬼。

这是一件很后怕的事,多年之后,许多人依然谈虎色变,讳莫如深。历史是公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证明一切的。很多次,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这样祈祷着。或许,这之中真有什么灵性所在。从此之后,在这幢房子里便怪事连连,让人远而敬之。也就再也没有人在晚上敢独自一人在此过夜了。这一次,我的到来,倒在无意之中给他们增添了许多的传神的佳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刚搬进这幢房子时,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是神秘!家长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其实用他们的话说,根本就不是叫故事,分明就是事实。因为这件事离我进校时不过才几年的时间,任何一个当地家长的都知道。几年前,由于这房屋的恐惧,没有人敢靠近,于是,在这楼房的西厢房便空了出来,一直没有人使用。甚至连厢房下边的楼阁、猪圈虽然很好,但却无人介入。这样,除了偶尔有令人毛骨耸然的怪叫声外,倒也平静。可不巧,就在离校不远的一户人家,家里也确实有些贫困。这年,他家牛没有了牛圈。他觉着学校的阁楼下的房子不是空着吗?于是就把牛关在了阁楼底下。恰好这一年,他有一个在读五年级的女儿就在这所学校读书。一个很是晴朗的中午,她去上厕所,厕所就在阁楼底下。据当时目击的同学讲,她是在走出厕所时才突然晕倒的。很快,家长赶到了学校。然而,这位学生却口吐白沫,几分钟后,莫明其妙地死去。这件事后来一直为人们所忌讳,再也没有人敢让自家的孩子接近此阁楼了。到现在为止,类似的灵验事件还依然不断。就在大白天也往往会有阴风凄惨惨地,让人老远就胆颤心惊。

说实在的,听起来蛮恐怖。可是,已经住进学校的我是决不会搬出来的,更何况,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鬼神。小时候,我的妈妈经常给我说“远怕水,近怕鬼”。那时的我听得似懂非懂,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了。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会想很多很多的东西。但就是没有听见过他们所说的神奇事件的发生。渐渐地,我开始忘却。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这所学校还没有改建。但是L老师是知道的,他也常常跟我谈起。我是一个教师,因此,在谈及学校或教学问题时,我本是津津乐道,但我还是没有更多的语言。听的多,说的少。更何况,L老师也根本就没有时间和我聊天的。整个这所学校说起来真有些让人兴奋不起来。现在我来下这样的结论,是有证据的。我在“沉默是金”的岁月里,把我的思维锻炼得断断续续。很多时候,我不是“打掉牙往肚里吞”,而是把滑到嘴边的话往肚子里吞。学校只有三位老师,除L老师外,另一位老师也是离学校不远的,每天与学生一样,早来晚去。L老师虽然就在学校门口,但他与我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他每天在学校的教学程序让我初出茅庐时倍感惊讶!许是以前学校生活给了我众多的生活习惯和规律。每天我都按照学校的韵脚走完全程。下午两点半我会按时放学,让学生准时回家。

或许是秋季,该是收获的季节。因此,乡村的村民们特别忙碌,家家户户的人早出晚归,中午也不会回家。虽然L老师是老师,他也是如此。而且在忙完之后,还得给家里人安排好次日的活儿。这样,不免给他的课堂也带来影响。农村的活儿是有季节性的,忙时,真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算得上懒惰的人,在家时,其实我也很忙。每个春季,我都是一个与我们村里其他村民没有什么两样。常常卷着裤筒,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拾掇着田里地里该做的事儿,我根本就是把那些事儿当作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做,我在地里所流露出来的那一股子劲,任谁看了也会认为我一定是一个很专业的农民。曾经,我也对我自己说,做一名真正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呢?然而,我的父母却不同意我的这一想法,最终让他们割舍了这一段本属于我的情。许是他们当了多年农民的缘故吧,深知其中的奥妙和个中滋味。即使我再想去体验也是没有办法的。更何况,一旦我真的在田地里与金黄色的泥土打交道的话,我真难说,我是不是还与现在的我一样,有这么多的想法和活法!告别就告别吧,既然已经如此了,又何必去强求呢。我也幸好有这样的一个出生背景,没别的什么好处,但是让我现在有这样强壮的一副骨架还是很值得我恋恋不舍的。这我还得感谢我的爸爸妈妈。当我现在独自生活时,终于派上了用场。L老师家的田地在我看来是出奇的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家的田地并不单单是他们家的,还有别人家的。),因此,每当春季和秋季都是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早到晚,他们家的人似乎早已忘记了每天都有早晨、中午和下午之分的。这也难怪,L老师变得瘦瘦的,脸上很难看出来老师的表情来。有时头发也蓬蓬松松的,看起来很是给人一种饱尽苍桑的感觉。即使在课堂上你也会以为他不过一位老农民而已,这是从他那并不怎么整作的打扮上得来的证据。你一点也没有必要为他辩解,他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只是背略为有点儿驼。这或许是年龄的缘故吧,我想,要是我到了他的这一年龄或许比他更为“农民”一些也不一定。他还有一个能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特喜欢用一张很是茂盛的土烟叶子卷着一根长长的烟卷,大约有两根手指合起来那么粗。衔在嘴里,用手的食指和母指掐住衔在嘴里的一端,再在嘴里转上一两圈,衔牢了,从兜里摸出来的有时是我儿时把它称着“洋火”的打火工具,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要急于把它点燃,而是慢条斯理地推出里面的内盒,从其内盒里慢慢抽出一根硬硬的火柴棍,用右手食指按住火柴棍的上端,用拇指和中指紧紧捏住下端在火柴盒的侧面重重的一划。随着“呲”的一声,火柴棍便燃起了红的火焰。这时便可以从他那富有节奏的嘴唇的一张一合中传出“吧哒吧哒”的“乐曲”来,这时候也便有一股股浓烟从他的嘴角边一层层叠起。接下来,便是一大口一大口浓浓的唾沫被倾倒出来,跌落在他的双脚之间,很快,这些还冒着白色气泡的液体便成了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溪,慢慢地流向低洼的地方。而有时所摸出来的却是长长的,草绿色的,透明得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似乎是水样的东西,在里面的“水”一漾一漾的,给人一种美的享受。我知道这是“气体打火机”,小时候我也喜欢玩的。

我来时,就已经是秋季了。L老师家的水稻眼看着被秋风这么一吹,便一天天地金黄起来。然而,L老师最忙的并不是田里的稻子。他们这里的主要经济作物是“烤烟”,这是我知道的,我们家里面不也都种“烤烟”吗。这是政府给农民们谋的一条发展经济的可行之道。很多人在种植烤烟这一项目上已经获得了很多的经济效益。前两年,许多人都在这上面发了点小财。因此,现在的人们每年都要种植这个的。而且,有的人家,为了给自己家里带来更为丰厚的收入,种植的面积还挺大的。L老师家就是属于这一种。据他说,他们家今年种了十五六亩地,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年应该是个大丰收年,收入应在一两万元左右。这是一定的,我刚一来到他们家时,我就发现了在他们院坝边的两个大大的“烤棚”。就因为这两个烤棚的缘故,我也被卷了进来。这或许正是我在以后的日记里让我慢慢咀嚼的原因。

实在没有办法,L老师绝不可能因为上课而丢下自己地里已经马上就要丰收的烟叶的,早上八点多钟就上课,这无疑对他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决定。他当然不会考虑我能不能接受,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可能来考虑与他目前收获无关的问题。他是一个很明智的人,“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他岂会不明白?作为教师而言,教学才是本职工作,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他想到了这个问题(当时,我这样想着。其实,后来我知道:每年的秋收季节都是如此的),接下来的做法令初为人师的我感到莫大的意外。或许他没有其他的任何选择,当我面对同样的情形时,难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我们学校的学生到校从来不会拖拉的,迟到的现象历来就很少,尽管是在农忙时节。在农村,我想,每一个家庭都应该面临同样的问题——忙。而且,农村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是玩儿大的。这一点,我就是一个例子,不用去证实。然而,就在我现在的这样一个用我的话来说是很落后的村校,居然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家里忙不过来而缺课或迟到的。在这一群学生面前,我的感觉酸酸的,略有些涩。是不是我的良心发现,我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如果八点多钟我还不上课,我要误掉的不仅是我自己的青春,而是众多村民给我的希望和寄托。我忽然有了一种要撑起一片天的责任感了。当我的学生沉浸在一片朗朗的晨读之中时,L老师的五年级学生们却在一大堆新鲜的烟叶子里找寻着自己的作业。看着他们把一大把一大把的烟叶用绳子串成一竿一竿的时候,我只默默地站在我的教室外边,有一种幽幽的黯然。墙垛似的烟叶似乎压住了我的思维。我踱回教室,看同学们读书的神情,认真的面孔让我有些讶然。

L老师终于开始上课了,他的那些同学们有的还没有洗完手,便飞快地跑进了教室。很快,教室里安静下来了。L老师过了好一会儿,才拖着疲惫的躯体一步一步地向教室走来,手里还一边捏着从嘴里取出来的还燃着火的黑乎乎的土烟,烟灰从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慢慢滑落下来,在风中四处飞扬,就像秋天里飘着的芦花。下课了,我来到院坝,同学们都在开心地玩,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疲劳。L老师正与他的妻子和他的一个儿子把一竿竿沉重的烟叶往烤房里装哩。L老师的全身都湿透了,豆大的汗珠子已经不是一滴滴的往下掉,流过的痕迹变成了一条一条的,就像抹粉的脸被雨水冲刷过了。晚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L老师颇有些感慨:这一棚终于上完了!他知道我不大说话,但我听得出来,这是他疲劳之后的一种放松。我曾在家里时烤过烟的,我知道他马下就要开始搭火了。整个过程需要大约一周的时间,从烟叶变黄到完全烤干,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的。我在家里时,燃料全是用煤碳。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没有用煤来作燃料的,我当时很难想象出来,如果只用木材作燃料的话,那将会要烧掉多少燃料的。而且,这比用煤作燃料要辛苦多了。他们本来是不知道我会烤烟的,但是,L老师实在忙不过来时,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这一天,天气很好,放学后,我觉得挺舒服,便拿了本小说,在阳光下晒太阳。L老师忙于上坡,临走,他让我帮他看看烤棚里的火。

我终于派上了用场。

初来乍到,我还真得拿一段时间来适应。以前我也还在村校时,作息时间上并不曾有过误差。实话实说,我是一个有点较真的人。但是我自认为还与别人合作得可以,然而这一次我真有点难过了。人,不适应,地方也不适应,甚至在作息时间的安排上也不适应。每天早上,我已经很习惯了,早早地起床了,在院子里走一圈。八点钟或再多一点儿,开始上朝读课,这时的学生已经陆续到了学校。学生来校是要读书的,我不能让他们在学校玩得不知所以。通常我都是一边上着朝读课一边等着其他的同学。九点钟左右,学生是不得再迟到的,事先,我在班上已经再三声明,我虽然有些温柔,学生还是不能大张其鼓地违反班纪班规的,这一点,我是很自信的。村校一般不会上很多课时的,或许是考虑到村校学生都有很多家务事吧!再加上凡农忙季节,村校各老师都有许多农活在等着呢!我按照规矩,通常在下午两点到两点半便完成当天的教学任务。学生们也很高兴的,且在学校也还过得蛮不错,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去。背着书包时,那些天真与烂漫的童趣便在上学放学路上莺歌燕舞起来,有的甚至还不时哼着有些飘溢的歌声。偶尔,我站在校门口,也有些暗自得意。于是,我便也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或许是有些太悠闲了吧,于是便生出了许多的我自己并不想介入的事儿。有一天,我忽然就被我们的校长叫到了当时以我一个成年人的走路速度需要花三个小时脚程的中心校去谈话。当我知道校长找我的目的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妙了。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的神态挺和蔼的,一副长者风度。我头皮有些发麻,内心很自然的有些压力,心里素质原本就不好的我,再加上我的内向的个性,不必说,这时候,肯定是有些受不了了。校长叫我坐下,他的声音什么样子,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能回忆的是我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应声。但最终还是坐下来了,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现在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当时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吧!校长开始问话了,他似乎也看出来,我并不是一个很令他伤脑筋的人。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和缓,或许他认为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吧,没有必要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先是很关心地问了些我近日来的工作情况,我开始有些放松了,感觉也开始舒服起来。谈到后来,或许他认为我们之间该谈的闲事儿都谈完了,是该进入正题的时候了,便给了我冷不防的一记重锤(至少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近段时间以来,我听到一些反映,是说你不大遵守作息时间和与其他教师在行动上不统一,是这样的吗?你通常是什么时间上课和放学的?我打了一个寒颤,浑身有些颤抖,我不知道校长是否注意到了。我知道我是不能生气的。很快,我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开学才不久,我想了一会儿,确有那么一回事儿,可是在这里我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因为我很清楚,我一旦承认真有这么一回事儿的话,或许我就全完了。这才刚到这儿,就给我们的校长留下了这么一个糟糕的印象,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我开始想到要为我自己辩解了:

“我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校长,我每天从上午八点开始上课,下午两点半左右放学。中间没有午休,我想我是上足了课程要求的课时的。”

“我只是想向你证实一下情况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是,我得提醒你,在一个地方,必须要按照一个地方的规矩办事。”规矩?什么是规矩?其实我一直是在按照规矩办事的。我有些茫然,他或许已经看出来了。

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后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很多天,这可能就是我一个前兆吧!其实,这个问题是我在离开这个学校的时候也没有找到答案。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吧,没有想到更多的东西。最关键的是我本就少言寡语的个性给我惹了不少的祸。这是我后来很多年之后才醒悟过来的。返校后,L老师知道我去了中心校,他很是关心。当然他并没有追究我去的目的。我既不高兴也不颓丧,还一如既往。就是现在的我,或许也没有了当时的气度吧。他们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并不想让别人都知道我的心事。“为人莫拿人识破,识破不值半文钱”,这不是什么古训,但是我曾经多次在我的父母亲及长辈的嘴里听说过这样话。尽管并不真正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总不会是骗人的吧,否则,他们怎会用教训的口吻对我们这些晚辈们说呢!就权当作是忠言吧!说实话,现在我用这样的理论来推测,其实是给当时的我很大的面子的了。因为,当时的我根本就不明白这些个话究竟该怎么用的?更何况,我当时是多么的羞于与人交往的。不说也罢!

我的隐晦并不能说明我会永远被别人所遗忘。那怕,我有时是真的想自己安静下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也感觉到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了。我知道我有很多的事要做,因此,我是永远也不会感到无聊的。想要独处,这本无可厚非。坚持走自己的路,也无可厚非。与L老师们一家生活在一起,本就不是一个小环境。他们家三世同堂,L老师的母亲很是勤劳,而且身板很是硬朗,家里的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靠她一手操持。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叫她“奶奶”,她对我也挺慈爱。我在他们家的时候,很是受到她的关照。或许是老年人的原因吧,事无论大小,她总爱唠叨,而且总会面面俱到,无一落下。我本是一个粗心的人,有她给我的许多叮嘱,反而让我在很多方面放心了。经常我都会在外出回来时听到她给我细说那些我在出门时忘记了的东西或是没做的事情。一种莫明其妙的亲切经常我都会在自然与不自然中感觉到,让我不但有了家的感觉,而且也有了温馨的天伦之乐。许是我很面腆的缘故,语言极少,样子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女,说起话来也没有男子汉的粗旷的嗓音,而是柔柔的。她很是喜欢我,但她从不叫我的名字,只叫我“老师”,我也无所谓。在其乐融融的相处中,我慢慢有些习惯了。平静的学校生活犹如一潭宁静的水,常常在无风时也无涟漪。

就在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他们都叫着“大水井”的地方,我每周都要提着换下来的衣服去洗,完了还得提一桶水回来。这个地方很好找,从学校的院坝边的田埂往上走,沿着一条坡度并不大的斜路缓缓而上,要不了几分钟的。这确实是个好地方,一口大水井被人们用厚厚的大石板围成,然后在上面用一块很方正的石板盖住,只在正面留下舀水的门,而这个门也可供多余的水从此溢出。水井就在一条大路边,很是方便。水井边有几块大石板,常常都是干干净净的,随时都可以在上面坐上一阵子的。从水井里流出来的水,一年四季,清澈凉爽。就在水井的下边,流出来的水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水塘。水塘里除了几块小石头外什么也没有,水底下的泥沙粒粒可数。从水塘里流出来的水一年四季哗哗哗地响,让过路的人们总觉得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忍不住要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歇脚,用手捧起几捧水来,浸湿的手背有一种凉凉的舒心,霎时流遍全身,从头到脚都爽透了。然后,就着井口喝几口清清的泉水,甜甜的,让你觉得这是你今生最大的享受。或许正是这口大水井的可爱,招惹得这里常常聚满了人。尤其是夏天,有人在这里流连忘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更何况,旁边的几棵大树,还经常被过路的人们当作遮风蔽雨的地方。现在,我这个刚到这里不久的人也和这里其他人一样,每周来此全不是只洗衣服而已,常常坐在井旁石头上数着天上掉下来的黄叶,品着轻轻流淌的泉水,这是我忘不了的享受。

天气出其的冷。这是我到这里来后的第一个冬天,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过,它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迎接我了。似乎有些反常,在我的记忆中,国庆节刚过不久,天气是不会变得这么快的。下课之后,我又去加了一件衣服。外面起风了,这本不是什么希奇的,可我却觉得出奇的冷,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寝室里。这是一间有些幽黯的屋子,柱子和墙壁早已被岁月一层层涂满。低矮的空间让气流几乎没有较多的回旋余地,多年烟熏的痕迹在泛着浓郁霉湿味的混合物中愈来愈感觉出流年的苍桑,历史的凄凉。漆黑的厚厚的一层我叫不出名的东西已经紧紧贴在柱子上,墙壁上,甚至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木板上。说不出究竟有多久的历史,如果你有闲心的话,用小刀刮一刮,便会有许多如铁屑一般的东西从你的刀口上滑落下来。整个房间虽然矮小,但还能容下我这样一个没有羁绊的浪子。由于天上地下都有楼板,所以卧室还是很暖和的。靠后阳沟的一面还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尽管打开窗只能看见窗边与窗齐高的一块土。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委屈的。毕竟,这是一块菜地,春来,各种各样的菜的花香在我一打开窗子时便会峰涌而至。我便足不出户,也会领略到窗外的满园春色之情了。那怕,在这一沟之隔的花花世界里,我有时还不得不抬头。

搬进屋子时,先是搭好自己的床铺。我的床铺很简单,在L老师家借来两条高凳子,放稳当了,再把一架绷子搁在上面,铺上棉被,床单,就算是我“安身立命”的“基地”了。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确实有些寒酸。用“一穷二白”,“家贫如洗”来形容实在不过分。我的整个家当,除了我随身携带的一牛崽包以外,就剩下一个装有几本我自认为用得着的书(其实,后来的这几本书我看得实在不多)的一个塑料水桶。当时的水桶里插着一支中型毛笔和一支已经有些破旧的竹箫。最让我难堪的是:我就现在能供我疲倦时休息的绷子还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农户里借来的。我还真得感谢他们!

其实,我要感谢的岂止仅仅是他们!自从我来到这里,L老师们一家就与我接下了不解之缘。刚到时,我根本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是一个流落他乡的浪子而已。我生性有些懒惰,不大爱受到羁绊。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L老师家定居下来后就又很快“自立门户”的原因。另外,我要生活,我必须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学会自己安排自己的社会活动。这种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开始形成时,我便打定主意,国庆节后搬出去。在当时我想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后来我才知道,生活中的一切琐碎事儿并不亚于某些自认为的“大事儿”。接下来,我该考虑吃饭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其实还在我没有搬出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本地有一个很是能干的师傅,他不仅是一个当地木活很出色的木工,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很不错的。我找到了他,当时,他并不在本地,而是到了一个较远的地方去做木活了。他很是热心,听到我的事儿之后,便回了一趟家。次日,当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才刚起床,还很睡眼朦胧。他却手里拿着砌灶的工具仔细打量了我。然后就开始按照我的布置和打算开工了。他的能干,让我有些佩服。严格地说,我并没有给他讲清楚我想怎么做,而他却很明白。当他在天将傍晚收工时,我竟然忘记了向他道一声谢。我是多么的愚蠢!临走,他似乎还不很放心,仔细地把我的两扇房门又修得很牢了,方才慢慢地回家了。现在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我是一个怎样的感觉,肯定是乐坏了吧或是“帅”呆了,说不清楚!

从此,我就有了我自己的灶房。这个灶房,说起来一点也不虚,实实在在的。或许,以前本就是一个灶房吧,因许久没用便被废弃了的。现在,我还能看出它原来的痕迹的。就在这间灶房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完好的“火埠”(就这个火埠让我在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冬天里度过了一个令我还算满意的日子)。什么是“火埠”?我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高于地面大约一尺的3米见方的平面,全用楼板铺好,四周却又用木板装得严严实实的(其实只有三周的,因为有一边是靠着房间的板壁的)。只在正面留一个门可供进出之用,旁侧留一个小小的窗口,可供通风之用。在楼板上是不可以生火的,于是便在楼板的中央的挖一个矩形的洞,用做好的石板镶在洞的四面,中间填上泥土。这样,这个“火埠”就做好了。(这些都是我后来观察出来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起过这些。)我刚到时,因为还是秋天,并不需要烤火的。我见到这个东西,还真在我心里纳闷了好一阵子。后来,开始烤火了,我才知道:这个东西不仅是他们用来烤火的,而且还是他们在冬天里煮饭的“灶”。这也难怪我有些惊奇!每家每户都有很多个“鼎罐”,大的小的。一到冬天,每一个火埠上都总是在旺旺的一潭红红的火堆周围围着几个“鼎罐”。每当你揭开盖子时,那热气腾腾的饭香便迷漫了整个火埠,整个房间,甚至远远的,飘出很远很远。坐在火埠上,很有北方“火炕”的感觉。由于火埠的封闭,暖暖热气散不开,因此你是绝无冷风的侵袭的,时间久了,你还会有汗水从你的额头浸出。

当然了,你千万不要认为,我的冬天一定会不错的。如果你要这样想的话,那你可就全错了。“火埠”故然是很好的,可是在火埠里生火是需要很多的燃料的。有时,尽管我多想在火埠里生上那么一堆火烤一烤,暖暖身子。可我平时就很不错的惰性不失时机地报复了我一下,让我在“凛冽地寒风”里老老实实地当了一回“寒号鸟”。我知道我的日子不能就这么过,不能在整个冬日里都毫无作为。于是,我又想到了这位来给我修理门的师傅。因为他一年四季都在外边跑,他是知道很多事情的。我希望他能给我解决我烤火的问题。他平时并没有多少言语,但他的脑瓜很是能用。他很快明白了我想干什么,他便一边忙着替我做一个烤火的工具(我没有给他提供任何材料,全凭他自己想办法),一边忙着给我打听谁家在卖木炭。还真亏了他!几天过后,他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来到了学校,这个东西有一个长长的很是牢固的把儿,平时,我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我的座椅,下面装上一盆炭火。这个神态,当时的我想起来就很美,至今也还常常慢慢回味的。

来时,他告诉我说,村东边有一家正在烧炭,已经快要出窑了,他已经帮我订好了我所需要的炭。到时候,我就可以生上一盆旺旺的炭火,慢慢地逍遥了。这一晚,虽然我依然是在没有炭火温暖的被盖里入睡的,但我却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果然,他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装袋,鼓鼓的,他提在手里明显感觉出它的沉重。高兴之余的我,有些耐不住寂寞,死死的拽着他。他留下来了,就在旺旺的炭火边我们谈得出奇的多。原本,我们在年龄上就差不多,再加上,我从他的谈话中,发现他在很多方面都有很独到的看法——很是符合我的口味。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公办老师。”

“为什么呢?”我有些好奇,想知道为什么。根据我以前在别的学校的经验,没有公办老师分下来,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太偏僻,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新老师通常是不愿意下到村里的,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村校。

“在我们这里,学生很难像其它地方的学生一样,能够每天以学习为主。因此,我们的学生的学习成绩便很难拿起来,好多的公办老师很害怕教上这样的学生。”他说话时,我看着他,他一本正经地,很是认真。他的这种说法,我颇有些不赞同。在我看来,一个老师,是否面临着一群很聪明的学生,这本身并不是能够影响到对一个新教师的分配的问题。一个人的工作与一个人的学习一样,本身并不是由起点来决定一切的。

“另外,我们这里的环境条件很是艰苦。从我们这里到乡里以我们成人的速度要3个多小时,而且,来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这一路上不是爬坡,就是下坎,就算是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也还感到很难”他见我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便多说了几句,似乎是要想说服我。说真的,就单单是因为怕吃苦头就不愿意工作,这听起来好像很勉强。

“正因为这样,我们这里的民办老师都想转正。当然,我们是老百姓,很多问题不会很清楚。”他说这话时,我有些不解。这不明摆着的,民办老师想转正,这是天经地义的,无可厚非。他居然说他不明白,这下反而使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或许是我还不大明白吧!“我并不这样认为,相反,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并不比我少,民办教师转正的事儿我也是听说而已。”或许他也想听一听这方面的话题。他望着我,期待着我往下说。

“这几年,国家有政策,凡在1982年前在职在岗的民办教师,都会有转正的机会。”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他真的不知道吧。

“你是我们这里来的第一个公办老师,我们都希望你能在这里把我们的学生带出来。”我没有明白他所说的“把我们的学生带出来”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想问,我不想把自己无缘无故地摆在别人的面前。听了他的话,我忽然觉得有些感慨。什么是“第一个公办老师”?他们这里不是一直就有一个学校吗?他们的孩子不是一直就在上学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脸的一本正经,毫无掩饰的痕迹。我好像被他的话感动了,这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

这里说是个学校,其实,如果没有坝子(本来是学生的操场,但是太小了,学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放开手脚去活动,所以我把它叫作“坝子”)边上的那光溜溜的旗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旗帜,从来都没有,一直到到后来成立少先队,才开始升旗),还有谁会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所学校。尽管这所学校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可是从教室到操场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我是一个很年轻的人,虽说我没有什么异样的大志,但也不愿碌碌无为过一生。更何况,我的性格本就不沉默。

这一天,我给L老师商量说,我想把坝子边的“花坛”做起来。说是个“花坛”,这不过是我的善言罢。只不过是想把旗杆下边的一块很窄小的草地整理出来,种上一些花草,让人看着舒服些罢了。因为L老师是我们这里的“校长”,我要干什么是要向他请示的。

“可是可以,但是没有材料,你拿什么来做?”他似乎很没有信心。

“石头呗!劳动课上,我可以发动学生去找一些石头搬回来,不就行了么?”我很有把握地说。

“那你试一试吧!”冷冰冰地一句向我抛来,声音不很大,我却感到沉重异常!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受。

我不是一个轻意言败的人。

说做就做罢!星期二,我们班有一节劳动课,这本就是培养学生的劳动技能的。我毫不犹豫,安排我们班的学生走出教室,去寻找我们砌花园的石头。

结果,我是说这一堂课的结果,实实在在的给我上了一课,而不是我给学生上了一课。学生的表现固然不差,每一个学生都很喜欢表现的,使出了很大的劲。看样子,他们在家是很少有过这样的劳动的,或者说,他们在以前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集体劳动吧。看见他们一个个地异常卖力气,我有些感动了。满头大汗的我的学生,他们不过是一颗颗幼小的稚苗,可是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孩童的稚气。在他们的脸上用一种不屈不饶的精神在散发出乡村孩子所特有的成熟、渴求。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可能有太多的希望和追求,他们的领域里除了世界是不是还有一个新的世界?看着他们抱回的一块块鹅卵石,我一边摆弄,一边还不停地吆喝,招呼大家注意安全。

花园本来就不大,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不想从远处飘来一阵阵的让人很不是滋味的声音:“是他妈的哪个老师?他在教么子书?……”我猛然觉得有些不好了,但我不知我的学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想知道,可是,这一个很是粗鲁的语言带着野性就冲到了我的面前。我不认识她,她或许也不认识我。我不能只呆呆地站着,忙着打听事情的原委。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是我的学生搬了他们家地里的石头。不就是石头块吗?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支声。我不想去追究这件事情的对错,我不能不去说好话,赔不是。然而,事情远不如我想的那样简单。她提的要求不单单是学生做错了(其实是怪我)要赔礼的问题,而且还得让我的学生把搬来的石头“哪里来,哪里去”。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亲自与学生一道“完璧归赵”。这是我的第一课。

放学了,我不想吃饭,躺在床上,思想有些麻醉,尽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石头是不是有如这位老人家(其实并不老)所说的有如此的珍贵?

沉默的我不想再说话!

入乡随俗,这是古语,也是常情,更何况我是一个刚来这里的“新毛团”,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吧。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下去,可是我又不是一个轻言失败的人,更不想知难而退,这是我骨子里的“本性”。这只不过是一个只有几尺见方的小花坛而已,真的就值得这么认真的去计较吗?我还没有想透这个问题(现在,我权当一个问题来处理吧),目前我还不能去认真地说。

我是一个老师,搞好教学工作这是我的本份。一个学校的荣辱是每一个老师最本质的尊严,因此,在我的教学过程中,除了教学工作以外,在其他各方面,同样也不甘寂寞。于是,我便想着如何能把这个学校做出一点儿什么来,我的琢磨其实只不过是别人已经做过,而我还不知道的罢了。

“我们学校的少先队组织还是该有的,什么时候我们还是搞一点活动吧!”某一天,我好像很突然地对L老师提起这件事。

“好吧,那这件事你来负责吧。”这一次的L老师很是爽快!

说干就干!真的第二天,我便与Y老师(我校的另外一位老师,他比L老师的话少多了,但是脾气并不比L老师看好。)商量如何成立少先队的事儿。没想到,这一次他的意见居然与L老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让我搞,他并不反对。

好吧,我开始在同学们中间做工作。首先,还得在这些学生们的头脑中渗透“少先队”这一意识,让他们知道“少先队”这是一个什么东西。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有想到有这么样的情形:当我对我面前的这一双双漠然的目光表现出热情、积极向上的期待时,从他们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惊异让我也同时感到意外。一双双瞪大的目光对视着我,好像审视“外星人”一般。现在我知道了,这项工作我不仅要做,还得认真做,而且必须做好。否则,我还真有些“从教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感觉。

如果用我们现代教学的新观念来衡量这里的学生的话,这里的学生没有一个可以够得上优秀学生的条件。但是,如果我们用传统的教学观念来衡量的话,这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优秀的。这些学生的言行,完全是教师的教鞭,教师的教鞭指到哪里,他们就毫不迟疑地跟到哪里。我很是佩服这些个学生,作为一个老师,自己的学生能够这样的温顺,应该感到自豪吧!在我的心中悠悠然地生出些许的伤感来,我也说不清楚。就在这一点上,我在目测优秀学生时与其他两位老师发生了争执。

不管怎么说,少先队最终还是成立了。我不敢恭维说这是我的功劳,但是少先队组织的起步,无疑给学校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接下来,我必须做好两件事:其一,教会每一个少先队员唱团歌,并指导学生搞一些适当的团队活动。其二,组织学生学唱国歌,升国旗。

本来,这两件事都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在当时我,确实有些难。首先,我还得去向学校申请每周得安排一节团队课(其实,这一点,凡是上过讲台的人,无不知道,团队课是学校课堂的必修课,是不可省略的)。我很年轻,从不认为跑腿是一件丢人的事儿,更何况这些本来就是教学工作上的事儿。吃定的汤圆,我是决不吐出来的。于是我三番两次找到中心校的校长,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终他发话了:“你下去与你们那里的另外两位老师商量,具体怎么落实,让L老师来安排,并把具体情况上报给中心校。”我如获至宝,三个半小时的路程,我只用了两个半小时就全部搞定。没想到,当我晚上坐下来与L老师谈起这件事儿时,L老师的态度把我淋了个透,从头凉到脚,足有半个世纪的温差。

“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他说这话时,神情相当果断,勿容置疑。“再说,每周一个课时都用来开展活动,到时候教学成绩拿不上去,你能负这个责吗?”我没有言语,我知道这时候我还不能言语。因为我还没有言语的分量,我不就一个“小毛团”吗?我很清楚!这天晚上,我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思考“教学成绩”这一概念。什么是“教学成绩”?“教学成绩”是不是“教学质量”?它们两者之间有联系吗?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教师是教书呢还是教人?这个问题或许有些高深,我还初出茅庐,思想似乎还显得过于雏嫩。实实在在地说,这个时候的我,还的确没有去深思过,但这个想法在我的大脑中已经有些模糊地存在了,我的这方面的感觉在蠢蠢而动。

L老师是一个老教师,他在提醒我:教学成绩在人们心中的重要性。我的确应该想到的。提高教学成绩是我的关键,也是我们搞教育人工作的关键!L老师的话是否正确,我想试一试。他的五年级有我的自然课(因为高年级的课要多一些,学校在安排课时,除了让我单独一人完成一年级的所有教学工作外,还让我承担五年级的自然课教学工作),所以我必须要调整好这一关系,并把五年级学生的成绩放在重要位置。

少先队既然成立了,那就得开展活动。没有团队课,难道课外活动还没有吗?我的整个活动是从《红领巾》园地开始的,《红领巾》是我的处女作。从宣传到审稿办出首期,我花了近一两个月,这还得力于五年级同学的大力支持(在这一点上,L老师并没有想到)。或许是自己的亲自动手的劳动成果吧,看着这一些稚嫩的文字在红绿相间的纸页上,心中有一种春笋出土的蒙动,这种感觉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述的,但是却能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儿。学校的同学们,在叽叽喳喳的课余时间里,更多的是把羡慕的目光投到了那一页页的彩色的童年扉页。我自觉有一种原创感,美的享受也在我的心中有些蒙胧了。

花坛的整理是我们的另一个活动目标。

没有石头,仍然是一个问题。因为第一次的失败,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计划。我不想在同一件事情上出同样的错误两次,这是我做事的原则。花坛其实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东西,何必要如此讲究呢?有人给我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时,我也这样想着。更何况,同学们的表现已经给我足够的鼓励,仅这一点,就完全能说明我的所有作为还没有达到令所有人都厌恶的程度。另外,绿化也不一定非得有外观来装饰,做得实在一点不行吗?我的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变得有棱有角起来。于是,我在家访时便有了额外的任务:在我与家长交流的过程中,把我的想法也与家长进行了交流。当然,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向家长要花草的。

非常幸运!在我的努力下,很快,我所设想的花坛便有了起色。同学们感到新鲜极了!的确,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学校里居然也能找回他们在野外才能找到的自然的花香。看着这些原本很常见的花草,在他们心里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潮流,我不知道。但是,从他们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目光,从脸上闪烁的天真的微笑,我有些心底的意识逐渐在心里涌动。至少,我可以猜到:高兴和天真可以在这些原本不知道的花草丛中度过。或许,这就是童年。我不禁有些怀念我的童年——就在他们的这一个时期。我们的年月并不久远,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全是在匆忙之中走完小学全程的。在这样一个无奈的年代里,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比我自己更精彩的世界!山上所有的野草,对我来说都没有特别之处,更别说吸引我了。这些泛黄的日历,现在的我没有权力去翻阅,也不可能去翻阅!历史的遗憾,在我们这一代的心里已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我不想这些原本不属于现在我眼前的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的世界里的东西,再一次被他们所遭遇,我不想,这是我的心里话!

孩子们的需求有多大,我从来没有去考究过,但是他们的行动告诉了我他们所想的一切。几天之后,他们所带的花草便挤满了我那还没有成形的花坛。没有办法,我只得重新整理,从中挑选出一些看起来更漂亮的,然后与同学们一道开始装饰我们自己的产品。先“画地为牢”,圈出我们的花坛的初步位置,栽上我从同学们在野外采回来的花草中挑选的花儿,再培上一些松土,浇上水,便等待着这些花儿长出一些绿茵茵的色彩来。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看着这些新栽的幼苗,就好像看着孩子们的笑,我也开始笑起来。

我们的花坛就在我们的操场(其实是院坝)边,花坛的中间便是我们的旗杆。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的国旗在每次被升起时,不是从旗杆上升起来的,而是,从我们旗杆下那一束束涌动的花草之中冉冉升起的(这或许就是我的希望,或者说是梦吧)。

现在我每天似乎都有些可做的事儿:家访,备课,还得为同学们的课外活动准备,这是我必做的。有很多东西,我必须得从头学起。比如,唱歌吧,我天生没有嗓门,从来唱歌唱不出调子来,现在我得“赶鸭上架”。国歌,少先队队歌,我不得不先学着那调儿,拖着粗嗓门,尽管释放出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还得不厌其烦地让同学们跟着我唱,累了,也只就一口从大水井里提回来的泉水润润喉咙。家访的时间到了,还得出去走一趟。我从来不担心什么时候该吃饭了,什么时候没有菜了。只管一人走“四方”,身后的影子有时拖得长长的,这便是我后来忘不掉的记忆。

这一年的秋天,我来时,好好的,天气暖暖的,可是不久,天空便有下雪的征兆。我的年龄并不大,所以我想不到的事儿很多,这是很自然的。可是,我本是一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却成了一个很让人不喜欢的人,这听起来真让人委曲。

旗杆下面的花草还没有长出来,我们的旗帜也还没有飘起来。然而想不到的事儿却发生了。这一天,天气并不坏,放学后,我随同学们一道去看望我的一位学生喻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未到校。因为顺道,所以从喻平家出来后,就又走了几位家长,回校自然晚了些,由于有倦意,回到学校没有顾得上去光顾我们的操场。次日,我偶然发现,就在我们刚刚立起的旗杆下有一堆牛粪,而且,旗杆下被踏得光光的,花坛再也找不出原来的样子。我注视良久,面对眼前的惨景,我心中的怨恨就要暴发出来,自已感觉脸一定很红很红的,而且脖子也一定粗粗的,可能青筋就要暴裂出来了。这时,我如果看一个人的话,毫无疑问,脸色一定很不好看,眼睛一定鼓得相当大。可是,面对这一切,我不能发脾气,因为我没有对象,再说,根本就没有人能理解我这时的心情,更何况……,有些我还真说不出来。

我找到了L老师,问起这件事,他没有隐瞒,很是坦然地告诉我:这是昨天他们家的奶奶把牛拴在旗杆后便去忙其他的了,等到她想起来牵牛时,就已经成了现在的样子了。这一天,我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早饭也忘记了(我真不相信竟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辛不辛苦其实并没有什么,令我想不通的是:让牛踏坏花草的人竟是我很敬重的“奶奶”。同学们陆续到校了,他们的反应比我强多了,他们没有我的含蓄,也没有我有涵养。我没有怪他们“口出污言秽语”,也没有埋怨他们说话不文明。我理解他们心中的情和爱,我不能去责怪他们。于是,他们的发泄便有些“铺天盖地”。有几个我班的小同学就蹲在旗杆下,慢慢整理那些已经失形的花儿、草儿。他们不知道这些花儿草儿是不是还有生命,是不是还可以活下去。他们的表情有些木然,轻轻地用他们那有些颤抖的小手拨划着被踏紧的泥土,试着把那些被踩坏的花草重又栽回到原来的地方。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我有些感动,没有任何言语。只心中有种淡然的悲哀:我一定要成功,为了我的学生,也为了我自己。

时令已经进入了“三杯两盏淡酒”难敌“晚来风急”的时候。对我来说,冬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天气并非与我旧时的秋季一样令我陶醉),我的单薄的身体感觉有些透支,颤颤抖抖的。打开门窗,清新与往常一样迎面扑来,和着的冷风钻进我那狭窄的卧室,我打了一个寒颤,从头到脚凉了个透。把头探出窗外,原来外边是另外一个天地——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呢,而且,在空中翻飞的鹅毛似的雪花疯了一般乱窜。我何曾见过这般境地!世界已经没有温柔可言,我感觉对面的大山就要崩塌了。我跨出门外,一切都被大雪笼罩着,死一般地沉静,人们或许都还没有从昨晚的梦中醒过来吧!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场雪,我有些兴奋,也有一些惊奇。好多年了,我没有见到过雪,没想到今年的雪竟来得如此的早(来时,我曾听说过这里的天气,我便有了心里准备,可是,这雪来得比我的准备更早)!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吧,他知道我这个人喜欢浪漫,不喜欢沉默;喜欢想象,不喜欢死板。我还真得感谢上帝!和往常一样,起床之后,最先去看的是我整天与我的学生在一起的教室。这教室里边的景致令我更是吃惊:黑板、课桌、凳子全被铺上厚厚的一层洁白的积雪,地上一片银色,与野外无异。我很是纳闷,不知道为什么?抬头看看屋顶——完好无损!今天的课该怎么办?同学们能来吗?这是令我最难忘的日子:我正聚精会神地打扫着教室,同学们陆续都到了,而且随着他们一道来的,还有很多家长——听孩子们说,学校今天要升旗,升国旗!这还是第一次,听起来多新鲜。我原本就是一个很容易感动的人,面对着这些学生和家长,我的感慨立即就出来了,想到的东西在脑子里团团转,糟糟的全无头绪,就像外边空中狂舞的大雪。我的心有些激动,在呼呼的寒风中,顿觉一股股暖流一遍又一遍地在全身涌动。

该升旗了,“嘘……”我的哨声响了,在空旷的雪野里,哨声显得特别单薄,可是,寒冷的大地却被这声小小的哨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了。同学们迅速地旗杆下面站成一排排的,悄无声息,从他们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冒出的白气还夹着庄严、肃穆。家长们都站在旁边,不知是看自己的孩子还是欣赏别的学生,他们的神情一如阅兵场上庄严的卫兵。只有Y老师要显得成熟些,他脸上的微笑把他洁白的牙齿坦露出来,手上的一支香烟正燃到一半,袅袅的白烟从他那有些发黄的手指间慢慢升起来,逐渐在空中消散。同学们在我的指挥下,“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歌声响了起来。站在旁边的家长们有些微微的颤动,我感觉他们也激动了。同学们的歌声并不宏亮,也没有高吭的气势,但是它却叫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国旗的份量!随着鲜红的五星红旗冉冉而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旗杆的顶端,这一刻是多么庄严的一刻啊!红旗在狂卷着的风雪中也舞了起来,人们看着这飘飞的红旗,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大山之外他们的子子孙孙从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拖着长长的背影跨出了这祖祖辈辈都没有跨出去的一步!我的这种想法也许太古老太悠久了吧,看着L老师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歌声就要结束时来到了旗杆下,他依旧重复着他的习惯动作——手指间夹着一支长长的粗粗的黑色的土烟卷,猛吸了一口之后,从嘴里吐出的唾沫重重地滑落出来,跌落在厚厚的雪地上,被击打的厚雪露出一个大大的窟窿;被他那粗大的手指弹飞的烟灰在风中随雪花翻飞,已经辨别不出是雪还是烟灰。他是来给同学们作“国旗下的讲话”的,来到国旗下,他清了清嗓子,用他惯常的校长的口吻:“今天的雪很大,我们不要在雪地里冻僵了,先回教室吧!”同学们一动也不动,真的好像被冻僵了。很多同学的肩上都有了白白的一层,我自己也已经感觉到雪的分量。

同学们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今年的代表冬天的第一场雪竟是这样来临的。

这或许对我是一种很实在的考验。我的经历根本就算不上是经历,在一些年长的的人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尝试罢了。对此,我从来不会去留意,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所想要知道的并不在于此,这或许正是我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后首先还不适应之处。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感觉很是疲惫,明显感觉出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和精神来应付我眼前的很多事情。体内的空虚已经很疯狂地吞噬着我的灵魂,我想要拒绝,谈何容易!很多天了,每天,我都在我面前那些孩子们的脸上留下好些让我自己也无奈的遗憾。我的那些孩子们真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动着。他们用他们那幼稚而天真的微笑每日给我带来欣慰,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我知道我的形象很难让我自己来描述:一张略显颓废的脸很是瘦削,从脸上表现出来的秋风中的萧条感越发让我感觉人间的冷暖——感动便油然而生。我的冬衣让我变得比平时要雍肿了很多,我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让我的形象更好——而且还得每天提着一个好大的“火桶”。“火桶”呈方形,内装一个原本还能够使用的大铁盆,然后,在铁盆里面放上可以燃火的木炭就可以了。“火桶”上那两根很牢固的支架让上边的横梁很是稳当。这根横梁支撑的不仅仅是我那略显单薄的躯体,而且还支撑着我的整个信念和我对生活的信心。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取暖工具,很是方便。毫无疑问,这个冬天,它便是我唯一的依赖。不过,现在的我的这个“火桶”除了帮我取暖之外,还不得不支撑我那因寒冷而变得病态的日子——每天都有一个附属物:药罐!每天课堂上的四十五分钟,我在讲台上,它便在讲台旁,我一边给我了孩子们讲着他们的渴求,一边还得用余光照顾那“火桶”里的药罐。这已经是很便宜我了,我知道,我的生活原本如此,单纯却并不枯燥,颓废但并不扫兴。

季节并不了解我,也并不同情我,它似乎知道我是一个很不愿意低头的人。这不能怨天气,这只能怨我的运气。我是第一次来体验这个寒冷的,它是一定不能给我好脸色的,否则,我又怎能体会生活的艰难呢?两周之后,我终于还是在这个大雪翻飞的雪地里倒下了。正由于我的倒下,才让我体会到世界的令人感动之处。也正由于我的倒下,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正在被人们所关心着,感动着……。每天,我虽然依旧如以前的我,还站在讲台上,但是,我只能用一种很是痛苦的表情来面对孩子们。他们的表情亦与我一样,很是悲苦,且还略带些许凄凉。因为,大雪的缘故,近日来,家长们,总是很早就来到学校的(这在以前其实是很少的情况),他们对我说,他们很不放心学生自己回家,雪地里很滑。这我当然知道,而且我的学生都还很小,他们也都还需要照顾,又尤其在冰天雪地里,又硬又滑的路上。可是,近日来,家长们有些异样:每次来校,都带来了很多的让我感动也让我欣慰的东西:鸡蛋、糯米、腊肉……,这些看来很是平常的东西,在我这里反而变得很是特别了。面对这些我不知道是感谢还是感激,不知道是亲情不是友情。我没有别的想法,也没有别的说法。我知道,我不能有什么说法和想法,接受是我唯一的选择。接受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在一次次地涌动。末了,这些个家长们,都要陪我说一会儿话。他们都要了解我这段时间来的基本情况,但他们大都不谈学生在校情况的,他们好像都很了解自己的学生。他们的话题都是我的近日来的康复。我从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担忧可以看到:他们都希望我能更快地好起来!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新来的,对这里的很多都很生疏。于是,他们给我谈了很多我原来都不了解的东西。这里只有一个大家都很信服的医生,是用中草药的。现在,我每天服用的都是从他那里去取来的药。他很是细心,每次他都亲自给我抓药,而且很是耐心地给我讲药的熬法和服用法。近几日来,他已经亲自来过几次,看着我的面容,他显得有些焦急。我很无奈,我很想安慰他,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在他的眼里,我才是一个该安慰的人。

时间长了,令我感动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多,我不能忘记的记忆在我的心中日渐饱满,日渐丰厚。因为,他们所给我带来的除了期待以外,还有太多的让我铭记在心的感激。一个人的生活会因为无援而变得很邋遢。我也不例外,近日来的我变得很是懒散。在我居住的寝室,原本就有些窄小,尽管我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但还是被塞得满满的。这主要是因为我的寝室是多功能的:起居之地,办公之点,储藏室,接待室……,这也难怪。我不想去讲究,也不能去讲究。我是一个在生活上并无追求的人,因此,对生活的要求也平常得很。可是,有人却觉得我不应如此。她说,我应该有我的本来风格。

她是我在“大水井”认识的,起初,我只注意到她的文静,只注意到她的脸上的微笑是不很轻意就流露出来的。因为我每周都必须去洗衣服的,更何况,“大水井”本就是一个可人的地方,我很是喜欢来这里逗留的,所以,我很快便知道她叫南燕,她的家就在大水井上面。尽管来这里的人很多,他们大多很开朗,很少有人是不苟言笑的。通常来这里的都是女性,极少有男性的,因为,这些女性大多是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洗衣挑水便是这里最常见的活儿,当然,也免不了在这里来歇脚的,洗脸喝水的。南燕也和其他人一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儿,因为她家离水井很近的缘故,她来水井的时间比其他人便要更多一些。我每次见她时,都是她来挑水,或者洗衣服。由此,我知道了,她一定在家里包揽了几乎全部的家务事。事实果然如我所料,她妈妈早已多年病倒在床,全家仅靠父亲一人支撑。她本来是该上高中二年级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只得回到家里,一面帮助父亲料理家务事,一边打听着外边的事儿,她想找一机会外出打工。她还有一个妹妹刚上学,正在我的班上。

她很是了解我的生活规律,每当周末我来到大水井时,我都可以看到她的背影,正忙碌着,一身的朴素打扮,腰上常常系着一方很干净整洁的围裙(这是在家里煮饭、喂猪的标志),让你很容易想起江南采莲的姑娘,头上的头发原本很普通,只不过梳理得整齐罢了,一幅标准确的村姑模样。细细的腰身,很精神,很有力量,很能凸现农村少女的韧性。只是脸上很少有他人所表现出来的喜笑颜开,总有些严肃。我是一个大男孩,洗衣服其实是不很在行的,做起来,有时还是感觉很僵硬。南燕其实并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她看着我的动作,很是不忍,很多时候,都是她帮着我洗完我的衣服的。然后,我们之间并没有说不完的话,刚开始时,我还会说一声谢谢,后来,我连谢谢也免了,末了,我只目送着她那单薄的身子挑着一担沉重的水晃晃悠悠的回家。她的背影很苗条,很能吸引人的,可是我却没有去想。

然而,这一次,因为我的生病,她居然也和其他家长一样来接她的妹妹。她的出现稍微有些让我吃惊。我知道,她平时是很少出门的,哪怕就是地里干活也是很不多见的,通常她都是在家里摆弄着她自己的活儿。说起来,她还真有点儿像古代大户人家的闺秀,足不出户。因为她妹妹的缘故,我曾经到过她家几次。每次,她给我的印象都是文文静静的,很是秀气,而且,极少有言语,有陌生客人到家时,总会很有礼貌地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农家茶。每当这个时候你都可以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淡淡的微笑,一声“请喝茶”的甜甜的声音定然会打动你。这种声音柔柔的,带有磁性,听起来让人有一种舒心的感觉,我相信你是绝不会拒绝的。多次之后,我发现她原来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姑娘,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藏有她的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的深沉,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的严肃,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她的对待客人的彬彬有礼,也并不完全来自她的家教。她有许多话,在她的心灵深处,但是,她没有机会,也没有可以倾吐的对象。这是我后来在别人的口中所了解到的。或许,有很多事情,她是不能去责怪旁人的,尤其是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我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能够很坦然的面对她面临的一切,还有,她的众多的责任。我很想帮她,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尽管她给我帮了很多的忙,可我却总也没有找到与她一起共同交流的时间,或者说是机会吧!现在,她能够来接她的妹妹(其实,我想她多半是来看我的),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儿,至少,我可以有机会与她谈谈有些她曾经闭口不谈的话题。另外,她的妹妹,在我的班上,名字叫春燕。其性格看起来好像有些木呐(如果用我们成人的观点来看应该是内向吧),很不大愿意与人说话。有很多次,我都想与春燕交流,可是那有些害羞的表情,让我欲言又止。当时,我就猜想,这或许与她的家庭有关系吧。现在看来,这一点儿,我倒是没有猜错。我记得,我曾经因为春燕的这一点儿到过她们家,与她的父亲谈起过。可是,她的父亲看上去很明显没有上过学的,对于孩子的教育是一种非常非常传统的,丝毫没有思想教育这一说的。我理解,作为一个农村的既当妈妈又当爸爸的家长来说,实在不容易。因此,我不能给他提出更高的要求。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儿,南燕觉得她有责任当好她父亲的帮手这一角色。当然,这个帮手,除了帮助料理家务活儿外,还得帮助妹妹上好学。她或许就把她自己作为教育妹妹的材料,她不想妹妹像她一样,在上学途中,半途而废。她知道,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学业,就不能有走出这一片片荒凉的大山之外的那一天。她既然有了这样的意识,我何不开导开导她,让她进一步做一做她妹妹的工作呢?

这一天,她来时,我正在我的寝室里给同学们改作业。同学们就在我的寝室里进进出出,原本就不安静的寝室便显得更是令人有些烦躁。我是可以克服的(其实我是无奈),这不,我就坐在我唯一的一张办公桌(其实是一张课桌)旁,脚边就搁着“火桶”。“火桶”里的火燃得还很旺,里边的药罐还没有开起来。我一边给同学们讲解作业,一边还留意着我的“火桶”。同学们的作业在我讲过之后,马上回到教室去改正,直到完全做正确为止。我见她来,忙着给她找座位,她依然彬彬有礼,脸上带着微笑:“肖老师,你忙着呢!”她在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拿眼睛瞟了一眼我的“火桶”:“好点了吗?”她的声音很动听。我赶紧请她烤火,她说她不冷。不冷是假的,她是不想麻烦我,这我知道。可是她看着我的表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显得有些被动,这么多天来的没有精神,使得我很是痿糜不整,说起话来略显颓丧。她或许很理解我,看着我的神态,似乎有些担心。我看得清楚,其实更多的是关心,我隐隐觉得还潜藏着些许呵护!

“你已经有两周没有去洗衣服了,你的衣服是怎么洗的?”她问起这个问题时,我有些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愣在那里了。她见我不吱声,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近日来,你一直在服药,不能随便外出的”。她顿了一下,看得出来,她说这话时是费了力的,我也明白,作为一个姑娘在一个并不很熟悉的男孩面前说出一些很贴已的话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本来,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很难。”说话时,有一种悠悠的感觉,说出来的话也很不畅然。

说实话,我已经感激得不得了了,用“感激涕零”来形容也不见得能表达我当时的那种状态。可是当我说“你能这样关心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时,她却显得很有些不自在。这一天,我本来很想和她聊一聊关于春燕的学习上事情的,可是,最终我不得承认这是一次很不成功的家访。因为,南燕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女孩,她是闲不住的。更何况,她这一次能够来到学校,是一定会想到我已经遇到了一些麻烦事儿。当她给我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时,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了,她看了看我那有些脏乱的房间说:“如果有时间,我还会来的。我们这里的天气有时很难捉摸,冬天不要轻意外出。胡医生的药很有效果,我们这里的人通常都吃他的药,只是要注意按时吃药”。她说的“胡医生”正是给我抓药的那位“胡医生”,听了她的话,我有些木然。她走时,我没有送她出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牵着她妹妹的手跟着其他的同学们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想说,但是我没有说。

有时很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很复杂,这是我在经历之后才发现的。

我与南燕的交往渐渐熟悉起来,我与她交往并不完全因为她是一个很能干,很漂亮,很温柔,很贤慧,很秀气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是这个村唯一的读过高中的女孩子。因此,她有很多想法与我有共同之处,而且,我们互相之间也需要互相都很能理解的交流。说得实在一点儿,她有一定的接纳能力,有很多新东西她都很能接受。我从她的身上所看到的其实并不单单是一个农村辍学女孩子的读书梦,在她的身上还有一种永远也抹不掉的大山之中的贫穷与落后的最后挣扎。我作为一个老师,从大山之外来的老师,我很清楚地看到,在她的身后,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一样在辍学与就学的边缘上苦苦挣扎的女孩儿和男孩儿。这是事实,这是我永远也抹不掉的事实!我不想去谈其他人,我不能去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谈我自己,我希望我能在这里给孩子们带来希望!我也希望我的尽心尽力能够得到接纳,能够让人们的贫穷的梦得以醒转(这是我最天真的想法)。

然而,不久之后,我便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这是在南燕出走之后,我才明白的。事情的前前后后我不想去作彻底的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我不想谈及的后悔。已经有两周了,我没有看到南燕,她的出走,我是后来在其他的村民那里知道的。听他们说,她走时,孤身一人,她的父亲没有挽留她,她也没有给她父亲留下一句话,愤愤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很是郁闷,好几天以来,我都不想说话。这天,春燕突然递给我一封信。她说这是她姐姐临走时给她的,让她在姐姐走后再交给我。可是,当姐姐走后,春燕却忘记了有一封信在她的书包里,直到这天她在完成作业时,才发现了它。我的激动不言而喻,晚上我躺在床上,用我那颤抖的手展开了南燕的来信。

肖老师:

你好!当你收到我的一这封信时,我一定早已远离家乡了。

我知道,你一定没有想到,我为什么会突然出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其实,这在旁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我这里可就不同了。从我一来到这个世界,我就知道没有人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这个世界。我的叛逆曾经多次让我的父母亲伤透了心,我曾经多次跟自己说,一定要改正,一定不要让父母亲难过。可是,我经过多次的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想要改变自己看来是很难的,改变他人吧,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个权力,也不可能有这个权力。对自己绝望吧,心又不甘。于是,我选择了这种无奈!

我的小学生活就是在你现在的这所学校度过的。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一种骄傲,曾经的辉煌让我彻夜难眠。我的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那时,我的天真好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自从进入校门的那天起,我就以一个全新的模样坐在教室,心中老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会从这原本很破旧然而当时的我却当作天堂的教室飞出去。的确,“我的未来不是梦”,小学毕业时,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拿到了区级中学录取通知书。你不知道,我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有多么的高兴,多么的激动。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押注我的全部赌注,我想把我的一生作为今生命运的摇篮,我把我自己抛掷在希望的顶端,让我自己从没有退路的悬崖边站立起来。或许,我对自己的期望值过高,命运就此开始捉弄我。这一年的秋天,真是金光灿烂,美不胜收。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秋天的艳丽却带来了寒冷得令人颤抖的严冬。我无奈,我无言,只是眼泪默默地流,似乎要把我生平的悲哀全都流尽。我的妈妈为了满足自己女儿读书的愿望,在大山上挖山参时摔下了悬崖。这个消息无疑给我一记致命的打击,我的所有希望在这一击中都灰飞烟灭,鸡飞蛋打。从此,我的灵魂开始厥丧,我的精神开始颓废。正当我准备辍学回家时,爸爸却再度给了我勇气: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他会尽最大努力让我走完我的中学历程。妈妈因为摔伤严重,终于在耗尽了我们家所有财力时而落下了瘫痪之症。我面对一贫如洗的家,欲哭无泪;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我伤心欲绝。看着爸爸那粗糙的手在家里小心冀冀地拾掇着家务,细心地饲候妈妈时,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了,再也无力去面对爸爸那有些破碎的灵魂。在一个周末,我悄无声息地把我所有的学生家当搬回了家。爸爸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深知上学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对于我的辍学,爸爸不甘心,他为了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他跑了几次我们乡中心校,学校在我父亲的肯求下收留了我。我被爸爸的诚心所打动,背上书包,踏上了早出晚归的行程。爸爸用单薄的身躯支撑了我的三年初中,终于以较为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县级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握着这带有爸爸鲜血和汗水的通知书,我的心沉沉的,酸酸的。我无力回首,也无力再向前走一步。爸爸看着我的录取通知书,面色苍白,两手颤抖不已。当晚,我蒙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夜,暗暗地把通知书放在了我的枕头下。从此,我断了继续读书的念头,安下心来,帮助爸爸料理家务。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临到了秋季开学时,爸爸有一天却突然告诉我说:“燕子,准备上学吧,爸爸给你准备好了。”我一听,好一阵子都没有回过味儿来。我不知道爸爸在什么地方筹到了我上学的各种费用,而且,爸爸也从来没有允许我向他打听过。这样,在爸爸很固执的坚持下,我走进了县城一所重点中学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活。本来,高中生活的清苦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自认为是一个能够吃苦头的人,更何况,我非常清楚我能够读书的机会是不能与任何人相比的。然而,有一样我是很担心的,那就是我的书费。尽管爸爸并不想让我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为我筹措的,可我还是不能很泰然处之。我对我书费来历的怀疑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是多余的。就在我读完高一年级时,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缘委:爸爸出卖了我的婚姻。他为了满足我读书的愿望,圆我读书的梦,竟然作出这样的选择:他把我的一生作为我上学的筹码——把我嫁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人。我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爸爸终于说出了真相:我们乡中心校校长的儿子看上了我,他与我爸爸达成协议,他可以供我读完我的高中,然后,回家与他的儿子结婚。对于这件事,我不想去责怪我的爸爸。我能够理解我的爸爸他想送我上学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爸爸的苦处与难处,爸爸给我的这份情和义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我不想因此而让我活得委屈,我不甘心。我不知道,校长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必要去理会。可我看着爸爸那内疚和痛苦的表情就让我感到我是多么的对不起他们啊!这件事情在我的心中一直积郁着,我把我的开朗深深地埋进了我那不为人知的心底,因此,我变得郁郁寡欢。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作出让步,我退学了。我只能接受命运,适应命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家赋闲时寻找着另外的机会,去摆脱生活对我不公正的纠缠。

没有想到的是,你的到来,反而使我的生活变得雪上加霜。从心里说,我很佩服你,你确实不愧为一个好老师。很多年了,在我们这里就盼望着能有一个真正为我们的学生着想的老师,真正能够引领学生走进知识课本的老师。本来,我对老师从小就是很崇敬的,我从小就希望能从老师那里获得一个我孩童时的梦,从小就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从这个做了很久的梦中走出去,最终我还是失败了。你的到来,无疑给我及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们带来了希望。有时,我还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感谢上苍的恩赐,把你给带到了我们这所落后而又偏僻的小学校。你的身体不知是否好转,每次当我听妹妹说起你生病时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我就想来帮你。或许,正是由于我的这种莫名的担忧才让我们无缘(我暂且这样说吧)。校长听说我们之间的交往甚厚,可能是怕“夜长梦多”吧,他的儿子便来催了好几次,要完成我们的婚事。我不想为难我的爸爸,他是无辜的。于是我只得选择这一条远走高飞的路。

肖老师,我没有更多的奢望,现在,我也没有能力来希望别人能给我做出一点儿什么。你是我唯一坦言相告的人,妹妹以及他们的这一代,但愿不再走我的这一条路。

保重!!

南燕

1990年10月21日

我没有任何感受可言,只是心中一阵阵麻木,一阵阵震憾。手里拿着的这一叠厚厚的信纸,猛然间变得异常沉重,渐渐有一种支撑不住的压力向我一层层铺天盖地而来。我想要顶住,但又有些无奈。南燕的面容让我孤苦无依,这是一首凄凉的悲歌,一杯绝情的酒,现在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想饮,又不敢饮。

明天,我该做些什么?

南燕就这样走了,她原本不想给她的爸爸带来更多的麻烦,更不想为难她的爸爸。我知道这是她唯一的选择,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出走让我后来的日子异常尴尬。曾经在之后的某一段时间里,我感到我走进了生活的“死胡同”,真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

就在南燕走后的一两天,L老师与我谈到了一件事,颇令我很是为难,而且,心中有那么一种揣揣不安之感。

“你知道南燕是谁吗?”L老师问我时,我有点茫然不解。

“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年前,她就与吴校长的儿子订了婚。”L教师也是一个很直率的人,一旦有什么新的消息他定会在第一时间发放的,其实他家的“奶奶”也是这种人,而且,很多时候你都会发现他们的新闻特别地多。

“这与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我很些不解。

“确实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南燕已经出走,就与你有关系了。”他的话听起来阴阴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越听越糊涂了。

“本来,南燕与吴仪校长的二儿子是准备在南燕毕业后就成婚的。没有想到的是本学期你的到来,让他们的婚事黄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的婚事与我的到来似乎挂不上钩吧!”我原本就有些固执,更何况L老师的话很明显听起来很是牵强。我本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但是对于这件事我认为不应该由我来负这个责的。

“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的。”L老师说话向来不是很明白,说起话来总令听者很是费力气。

也许L老师是对的,我慢慢就会明白的。可是现在的我怎么也不明白,我忽然想起了南燕走时给我留下的那封信。她说得不是很清楚吗?因为我与南燕之间的交往甚厚,进而引起了吴校长儿子的猜疑,于是提出了马上与南燕完婚的要求。很显然,她的出走是为了逃避他们之间的婚姻。我总算有些明白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被卷入这样的漩涡之中。心中便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吴校长的儿子,我们还素不相识,现在,他却把他未婚妻的出走迁怒于我,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中有压抑,也有郁闷。近几天来那“斩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一直都在隐隐地感觉着,这种感觉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决定出去走一走。好几天没有去家访了!

或许是南燕出走的缘故吧,心里一直就有那么一种幽幽的感觉,凄凄的,戚戚的,那种不舒适就是离不开我。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位做木工的人,他不仅善于言谈,而且也很乐于交流。听说,最近他已回来了,正在给胡医生的女儿赶嫁妆。因为我生病的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感谢胡医生的,这不正是机会吗?

我来时,胡医生的堂屋到处都摆满了做家具用的材料,还有已经做成形的箱子、柜子之类的。木匠正忙于他的活儿,见我来,他是自然要卷一支烟的,借此与我打招呼。

我们的攀谈很随便,从来没有什么讲究。或许,我是一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因此,与他谈起话来时,也感到莫名的痛快。

“南燕的出走,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议论,你也听说了吧!”很自然地,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南燕的出走上。

“我对此事的前后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我在想是不是与她的辍学有关呢?”我想听一听旁人的意见。

“南燕上学时,她的成绩一直是很优秀的。可是,她的家庭因素迫使她放弃学业,这多少与她的婚姻有关系。”木匠似乎很了解南燕的情况。“这完全是她父亲包办的结果。听说,南燕在上学期间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直到高一读完时,她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因此,她要出走这是很自然的事儿。”

“最近,我听说有很多人都认为南燕的出走是因为我的原因。”我想听一听他们是怎么看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L老师在前两天已经给我谈到过此事。”

“其实,把你牵扯进来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吧,或者就是L老师的母亲。我们都比较了解,他们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当然,有些时候,消息恐怕就是从他们自己那里得来的。”

我不大明白“消息从他们自己那里得来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搬弄是非”之意呢?我没有应声,只听着木匠的下文。

“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事儿。这个,其实我认为你完全没有必要去理会。只是有一点儿,我得提醒你,吴校长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如果他儿子的婚事真的黄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木匠的话,在我的心里激起了一阵阵震荡的波纹。我并不是害怕,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

木匠的话后来真的就应验了。

尾声

很多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再次回到我当年生活过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全都历历在目。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我的学生们全都走上了社会。我没有遗憾!当我再次来到这所古旧的小学校时,学校已然变了样:旧“木楼”再也找不着了,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幢两楼一底的混凝土砖墙楼房,宽敞明亮的教室再也不用担心下雪时会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去寻找课桌、板凳。平平整整的操场一改旧貌,露出新颜。亮锃锃的旗杆上红旗正迎风飘着。L老师和Y老师都已退休,L老师的几多标志依然存在。现在,他不再日夜操劳了,就在我被辞退的那学期他被评为优秀教师,但没有转正,他在临退休时转了正。他在学校开了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货物不是很丰富,但我想,满足当L老师的休闲还是没有问题的。在铺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小凳,L老师坐在柜台上依然卷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土烟。见到我,L老师似乎有些颓然的惊疑。他告诉我,当年有些地方很对不住我,他说,要不是他的话,或许我不会被辞退的,至少,我也不会才干半年就离校而去。我默然,我说,或许,我本来就该离去,我不大适合当时的环境。其实,就在我走的那个年底,吴校长借口我没有按照学校要求也没有事先向他请示的情况下就把学生的费用结算清楚而辞退我时,我心里就有一个想法: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才是真正的皇帝……。至于学生费用的结算问题,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学期结束,把所有学生费用算清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这件事是他们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就这件事而言,确实触到了吴校长的管理利益,他要辞退我,这是自然的事儿,只不过我觉得我“罪不至死”。

本来,我很想去看看南燕的,可是我听说,她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她在外边安了家。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据说,她在一家合资企业里是一个部门经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