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家乡桐城,总能见到许多的槐树——是那种叫做刺槐的槐树(亦称洋槐)。每年的四五月间,当圆圆的刺槐叶子像株株铜钱般挂在枝头,成串的白色槐花在枝头层层叠高,犹如千万只蝴蝶在振翅欲飞、四溢着淡淡清香的时候,而我的思绪都将念起:那年,我们卖槐叶。
那是一九八0年五月的一个傍晚,我们姊妹几个正在院里一边很不专注地做作业,一边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忽然,一旁的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头叮嘱我们:“你们几个小鬼别闹了,赶紧好好做作业;你们的老子回来了,千万别惹他不高兴!”
父亲在粮站上班,平时十天半月回家一趟;若是碰到粮食收购的季节,那他回家的时间就没了定数——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不等。但,奶奶却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总能准确预算父亲的回家时间,而且次次都灵验,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们立马安静下来,装模作样地看起书、写起字。况且,“你们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把作业做好!”这是从我们上学的第一天起,父亲给我们立的规矩!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便听到门前自行车的清脆铃声、以及父亲与人的响亮招呼声。
父亲推车进了院门,奶奶柔声问他“回来啦?”父亲轻轻“嗯”了一声,“当”地支好车架,又瞥了我们几个孩子一眼、没说话,然后搬个凳子坐到奶奶面前。
“老娘心口疼的毛病,最近没犯吧?”奶奶有心口疼的老毛病,每当发作都是痛得死去活来,所以父亲问她。
“最近倒还好。”奶奶说,“哦,你刚才和大家在外面聊什么那么开心?说什么东西能卖钱,还口口声声说是稀奇事?”
“今天路过供销社的采购站,我看到他们破天荒地出了告示:说要大量收购槐树叶,晒干的叶子每斤七分钱。您说,这事可稀奇?”
“就那刺槐的叶子,还能卖钱?”奶奶说,“那倒是件稀奇事,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刺槐的叶子又苦又涩,猪都不爱吃,但在饥馑的年月里,倒也是救过不少人的命!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收去能有什么用呢?”
“听说这是日本人喜欢养马,视槐叶是喂马的高级饲料,所以收购的槐叶将会漂洋过海为国家来换取外汇。”父亲点燃一根烟,对奶奶解释着。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除了正常的教导,一般不细话;虽少有打骂,可也难开笑脸,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这让我们姊妹几个对他充满了敬畏,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样。但,他在奶奶面前却是驯顺得很!因为爷爷是位新四军烈士,牺牲时父亲仅有八个月大,而奶奶却是孤身一人、饱经磨难地将他与姑姑抚养成人和成家。
“那这回,村里的孩子们该是有事可做了,也包括你那几头货。”奶奶眯眼看着我们,朝父亲努努嘴。
我们姊妹共有四人,奶奶与父亲的对话让我们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年,我十岁多点,姐姐大我一岁,大妹小我一岁,小妹小我五岁。当我们听到槐树叶可以卖钱,皆是蠢蠢欲动的样子。父亲见状扬扬眉,索性鼓励我们说:“村里刺槐多,单就门前屋后的也不少,你们可以利用早晚的时间去搞点;但,不能影响念书。另外,参加劳动是好事,赚的钱都归你们自己!”父亲的表态,让我们姊妹的几张小嘴,无一例外地咧成了瓢。
刺槐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村口、山坡、沙地和我们的房前屋后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刺槐与我们朝夕相处,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托叶刺,几乎刺过所有与它接触的人!槐叶的叶片较为厚实,含在嘴里有股青涩味。儿时的我们,特别会玩,小小的槐叶也会变成我们的开心玩物:或将槐叶当做钱币,用来交换彼此的物品;或将槐叶含在嘴里吹口哨,看谁吹得好听、吹的时间长;或左手握成拳状,虎口部位预留一个合适的圆形开口,然后将槐叶放在上面,再用右掌猛击虎口上的槐叶,结果是右掌击破槐叶,发出的声音又脆又响……
我有严重的恋床症,每天早上醒来,非要赖在床上许久才磨磨唧唧地爬起来。这种恶习伴我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估计这辈子也是难改了。但在采摘槐叶的那段日子里,我纵有一万个不愿起早,可只要想到槐叶、想到钱就有了无穷的动力!记得当时的我,每天早晨睁开眼,翻身起床便去采槐叶。奶奶对此表扬我,说我变了一个人、变得勤快了,但也摇头笑我是个“钱虱子”、“想钱想黄了脸!”
对那些伸手可及的槐叶,我们抬手便将它们捋入蓝子里。刺槐的枝条多,长得高而茂密,奶奶特意用竹竿和铁丝给我们扎了一个拉钩,专门用来拉弯枝条、捋树叶。刺槐的枝条上有托叶刺,我们的手常常被它戳到或划伤。捋槐叶的手,时间长了,食指中部会被槐叶的汁水浸染变绿,直至渐渐变红、变肿,形成一条明显的勒痕(沟);这时再去捋槐叶,手指火辣辣地疼。
捋下的新鲜槐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蜷缩、由绿变灰、散发着淡淡清香。此时的我,也苦也累,但也陶醉了!因为这些在我眼前晃动的槐叶,像是灰白色的银子,而且都将归我所有、自由支配!
十多天后,父亲替我们卖了第一批的槐叶,竟卖了六块多钱。军人出身的父亲一诺千金,将钱一分不少地给了我们。这是我们通过劳动赚得的人生的第一笔收入,也是当时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当时的钱,值钱:一学期的学费只要块把左右,冰棍两分一根,香烟多是几分、毛把的,鸡蛋仅卖三五分一个……
拿到钱的当天,我们为了庆祝赚钱的首战告捷,特意买了一盒带有简易包装的饼干。圆圆的饼干金黄色、硬得很,我们用手掰它或用牙齿咬断它,会听到一声脆嘣地响,咀嚼起来香得很。我们舍不得大口吃,而是一点点地去咬,尽量把吃的时间延长些,好让幸福的感觉无限放大,变得更深、更强、更久远!大妹感慨说:这东西就是好吃,等我长大有钱了,要买它许多、许多,然后天天吃、顿顿吃!姐姐接话说:再好的东西也是不能吃多,吃多了会生厌。但大妹毫不犹豫地强调说:我不信,我就爱吃,而且永远都不厌!
事实证明,大姐是有先见之明的!后来,我们姊妹几个曾笑话大妹,问她是否真像当初说的那样,对饼干是做到了天天吃、顿顿吃?她大笑不止,说她早就吃够了,不吃了;末了她还说,关键是那年头零食少,没得吃,吃啥都有味——做梦都在想!而现在的许多饼干,却是加了奶油或鸡蛋,松松软软的,完全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