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光
网站用户
1
村里的倔爷，今年八十多。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是村里的五保户。
倔爷大名李土根，但多数村里人早已忘了他的真实姓名，而是尊他“倔爷”。对人们叫他“倔爷”，他不生气，反倒笑嘻嘻地满口应承。原来，这里有故事：他，一生本分实诚，但脑子一根筋、特别缺心眼、认死理；他说话耿直、易犯倔，而且一旦犯起倔来，就是用九头水牛拉他，也断断不肯回头！
少年时期的倔爷，有幸走进了校门。谁知读书这玩意，竟然比做家务、干农活还要累得慌；加上他常常出错，又惹来同学笑话、及老师责骂；于是一气之下的他，将书本扔进了路边的池塘，发誓再也不读书！他爸是个明白人，亲自将他押进校门，因为小小年纪挣不来工分，唯有读书才是正道。孰料他爸刚转背，他就一溜烟地往回跑，竟然比他爸还早早归家；结果自是一顿胖揍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仍然倔犟地说：“爸，你就打死我吧。反正，书——我是坚决不读了！”
既然无心读书，那就必须吃苦去劳动。年少的倔爷非常珍惜这种被解放的感觉，他任劳任怨地扒柴、拾粪、割草、喂猪、放牛……热衷于各种能及的事情，逐渐成为一个样样精通的农村好把式。
年轻时的倔爷，身体壮实、相貌堂堂，按理他想娶门亲事并不难。可谁曾想到，他竟然有个怪毛病：见着姑娘就脸红！哪怕是见到本村的小姑娘、小媳妇，他也绕着道儿走。早些时候，有媒婆多次为他张罗，他总是摇头拒绝。结果一晃，他年龄大了，也终是“剩”下了。他的父母对于此事百般想不通，也很生气；可对他的坚持似乎又毫无办法，只能常常黑着脸、嘟囔他：“你个犟种，是打算孤老了呗？”
年轻的倔爷安慰父母：“爸～妈～～，家里有弟弟妹妹和您们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父母不为所动，继续引导他：“这是什么混账话！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能陪你终老，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经的活路。”
明明理解父母的苦心，但倔爷没有妥协，仍然僵着脖子回答：“一个人过日子多好，况且我乐意！”
倔爷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后来，他全心全力协助父母，帮弟弟和妹妹们陆续成家；而他自己终生未娶，孑然一身地服侍着父母双亲，直至二老安然离世。
2
时光流逝，倔爷终究是老了。但他就如一台零件齐活、运转正常的老机器般欢腾，身体健壮而有力。
天刚蒙蒙亮，倔爷信步出门。他喜欢散步，看不够家乡的山山水水。即使遇上不好的天气，他也要在村子里漫步——极像这片土地的主人，总在不厌其烦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村子里的房屋，依山傍水，分为南北两头。在村子北头，一位老汉问候倔爷：“你这么早，——就出来溜达啊。”对方是村里的满爷，他与倔爷同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倔爷轻轻“嗯”了一声，提议：“你也起得早。要不，一起晃晃？”
“好。”满爷爽快答应，一边感叹：“我们这代人都有早起的习惯，加上年龄大了，觉也少。”
倔爷点头赞同，问：“你早饭吃了吗？”
满爷摇摇头，撇嘴指着身后说：“老二家的那货还在睡着，不定啥时能有吃的呢？”
“你老小子儿女多，比我有福！”满爷有四儿两女六个孩子，所以倔爷羡慕。
“有个屁福，其实我倒羡慕你！儿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我那几个混账东西，眼里没有老子，只有钱；他们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难见几回面。等我哪天死了，恐怕眼前连个送终的都没有。”满爷的语气，恨恨地。
“现在，生活压力大，不能全怪孩子们。再说你就知足吧，最起码，你每餐还能吃个现成的。”倔爷安慰着满爷。
谁料满爷听了这话，更加生气：“狗屁现成的！虽说我现在也能吃饱穿暖，但无疑就是一个累赘。轮流在每个儿子家里住三个月，像个皮球似的被他们踢来踢去！”
满爷的话，让倔爷困惑：人类儿孙满堂的唯美画面，怎么在对方的家里竟然没有再现？
晨曦里的田野，葱绿一片。两人看那路边的花花草草、沟沟壑壑，闻那空气中的谷物清香和泥土味道，有些醉了。这片田地，曾有他们劳作的身影。记得年轻的时候，他们常常天没亮就走进了田间地头；他俩身强力壮，喜欢争强好胜，所以无论是犁田打耙，还是插秧、割稻、挑稻把……总想着自己样样拿第一。
忽然，倔爷指着身边的水田，笑：“老东西，还记得那年咱俩在这干架吗？”
“记得！那是分田到户后的85年双抢，我俩因为抢水打了起来。当时你我抱成一团，双双滚进水田里，活像两条巨大的泥鳅，滚来滚去……”满爷的回答很清晰。
在河边的坝埂上，二人席地而坐。倔爷手指眼前的大桥说：“有了这座桥，真好！”
“是啊，现在桥通了，路通了，的确方便了。以前这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晴时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特别是这条河，每到雨季河水暴涨，虽然对岸近在咫尺，却只能望洋兴叹、不能抵达，非得绕道几十里不可……”满爷感慨。
乡村变美了，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倔爷这样静静地想着。忽然，他面色诡异道：“当年咱俩偷吃红薯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满爷脸上的褶子渐渐舒展，答：“怎么会忘！那年头缺吃少穿，那天我偷了队里的一个红薯种子，还特意分了你一半。谁知发芽的红薯竟然有毒，让你我肚子疼痛、上吐下泄……”
“算你小子有良心，当时还晓得分我一半；若是你吃了独食，恐怕早早去见了阎王！”倔爷一边笑，一边拉拉对方的手：“地上湿气重，不宜久坐，回吧。”
返回的途中，鲜少看见行人，倔爷摇头：“哎，现在村里人少了，没有了以前的热闹场面。”
“那是，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留下来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定——，等你我这些老的都走了，未来的村庄将会人去楼空、逐渐消失了。”满爷有些失落。
乡村的小路上，两人踽踽前行。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融入炊烟袅袅的村庄。
3
儿孙满堂是人类史上的最美画面，亦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毕生理想与追求；而“养儿防老”的思想深植人心，传承至今已经渐渐成为一种思维定式。村里的倔爷老了，曾经非常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然而现在，他笑了。
渐渐变老的倔爷，也渐渐有了心病。因为他以前曾见过不少的孤寡老人，晚年的结局孤独而凄惨！尤其是那无钱看病的、生活不能自理、无人照顾的，或是没有生活依靠、没有经济来源的……为此，倔爷一生勤劳节俭，终是为自己攒下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金。
2000年春天，倔爷成为村里的五保户。2004年镇里建了养老院，村里领导第一时间带他前去参观，并声称：“你可以在此免费入住，安享晚年。”倔爷听了心情舒畅，以往的心病一扫而空。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却婉言谢绝了村领导的好意——他觉得自己身体健朗，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更是舍不得村里的老老少少、一草一木……
如今，倔爷每年可以领到五千多元的生活补助，看病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新农合可以报销大部分，其余的由村里承担。由于倔爷不住养老院，当地政府在2011年给他申报了两万元的房屋修缮资金，他盖起了两间新瓦房；村里又免除开户费，为他家接通了自来水和有线电视……
村镇两级政府的领导，隔三差五地来看倔爷，仔细询问他的生活状况和需求；村里人对他亦是非常尊重与关心，有任何需要，大家尽力帮忙；逢年过节的时候，来看望慰问他的人就更多了，像机关单位、爱心组织、企业代表和众多的社会爱心人士，络绎不绝......
倔爷生于1938年，经历了中国人从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系列变化，目睹了祖国的日益强大和人民的幸福安康。他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让他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生活美好和幸福！
夕阳如火，映红了天边，绚丽的余晖沐浴着倔爷。倔爷陶醉了，感觉身子暖暖的，心中满是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