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中,有些事忘不了,有些人不能忘。
一日晚间,我与爱人散步,偶尔聊到隔代亲的话题,由而谈及祖母与我的故事。从我的生命伊始,祖母便是最疼最爱我的人!尤其在祖母晚年因煤气中毒而失忆的日子里,我是她唯一能认识的人:她每日口中念叨的都是我的名字,只要看到我便紧紧跟随,逢人便说“我的孙子还没吃饭呢,你给他搞些吃的吧……”爱人知道祖母疼我,也知道我对祖母的特殊感情,她说“祖母在世的时候,不知你对她尽了多少孝?”此话问来,让我汗颜至极。我自学习、入伍、工作以来,一直为工作与生活而奔波不息,真的没能孝敬祖母多少。总之我是隔代亲中,表现尤为不好的一个个例。
我心念所致,当夜梦及祖母,并将与她梦中见面的细节记录下来写了一篇文章——《梦见祖母》。这是我第一次学写文章,连电脑打字也不会。
因为《梦见祖母》,亲戚朋友与家人均予以了很高评价,又因大家都曾享受过祖母的诸多恩惠,也有深刻印象,所以强烈要求我:再写一篇关于记录祖母生平的详细文字。
祖母陪伴我整整31个春秋,曾全身心地爱我、疼我,也对我说过她的许多人生经历。所以今天,我将用我的所听、所见、所感来叙述、还原我那可爱可敬的祖母!
2.
1914年底,祖母生于现今的吕亭镇双联村石桥自然组。她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其中三男三女,是个人丁兴旺的家族。
在家庭姊妹中,祖母排行老大。在农耕社会的历史背景下,男尊女卑的现象十分普遍。男老大因是家中的长子嫡孙而备受宠爱,女老大则要担负起全家的日常事务。
姑娘时期的祖母,有责任有担当,而且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她既是父母的得力助手,也是同辈中的典范代表。有件事情足能证明娘家人对她的能力认可与喜爱:在她婚嫁前夕,娘家人特意从南方请来手艺极好的木匠师傅为她定做了全套的实木家具,如雕花大床、床头柜、梳妆台和各类的箱、柜、盆、桶等。这在当时的环境下,实属不易。
祖母是个裹足的小脚女人。在她出生的那个年代,男人留长辫、女子裹小脚才是最地道的标准。裹脚是将好好的一双脚裹成粽子样,而且须从幼年开始,常常令人夜不能寐、痛疼无比。祖母以坚强勇敢、不怕痛疼,成就了自己的骄傲——在同期姐妹中,她拥有最好看最标准的一双“三寸金莲”。
二姨奶奶长相甜美,却也多愁善感。据说二姨爹曾任过杭州市的银行行长,后却不知去向;二姨奶奶为此抑郁成疾,自杀身亡。每每说及二姨奶奶,祖母总有惋惜的叹息声,更多则是咬牙切齿地恨骂:怪二姨奶奶不珍惜生命、不顾亲人感受、狠心地抛下了一双年幼的儿女……二姨奶奶留有一子一女,两个孤儿在多方照料下,均由我祖母帮助成家。
小姨奶奶嫁于娘家的隔壁村庄——皂角树。小姨爹姓陈,是位极其和蔼的人。其中,有两件事给我印象深刻:一,有天午饭时,小姨奶奶特意给我煮了一个鸡蛋;那时物质贫乏,鸡蛋一般舍不得吃,多用来换钱换物,以补贴家用。小姨爹从田地耕作归来,见我对鸡蛋的无所谓神态,便笑着劝我“这么好的东西只给你一人,赶紧吃了吧!如果知道你是不爱吃,那我们下次就蒸鸡蛋好了,大家都能吃上一口呢。”二,我小时候太调皮,竟将一枚铜钱含在嘴里玩,结果卡在了嗓子眼。因为我是王家的单传命根子,所以小姨奶奶全家慌作一团。他们用尽灌油、灌水和手扣等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小姨爹倒吊我双腿、轻捶后背,才将铜钱合着一缕淡淡血水吐出。小姨奶奶与祖母关系亲,从小照看父亲和姑母,多年后又参与了我们姊妹四人的照看和呵护,所以她是我们全家公认的恩人!小姨爹英年早逝,享年五十多岁。小姨奶奶于2016年9月去世,享年92岁。小姨奶奶与姨爹共有一子一女。
大舅爹与祖母年龄相近,所以感情很好。祖父牺牲后,大舅爹常常代表娘家人关心、接济祖母。可他去世得早,我详情了解不多。但大舅奶奶与祖母关系甚好,所以祖母每次娘家之行,大都留宿于大舅奶奶家。大舅爹共有一子二女。
二舅爹的情况更为不详,只知他与二舅奶奶去世太早,仅留下一男二女甚是可怜,也是祖母最为牵挂的娘家人。大表姑经由小舅爹介绍,与邢根水姑父结婚成家。邢根水姑父操外地口音,为人极为实诚;加之红梅表姐与劲松表弟与我投缘,所以我幼时常去,大家相玩甚欢。小表姑因腿瘸,由祖母介绍嫁于红庙村的王后美姑父;小姑父家境贫寒,结婚时家里仅二间茅草房。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表姑出嫁时坐着一辆木制的独轮车,由几人轮流推进,一路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小表姑夫妻是对苦命的人,亦是勤劳的人,多年未曾谋面,但听说他们的几个孩子甚是争气!表叔杨文根,经由祖母和众人撮合最终娶亲,过去和现在表叔和表娘均未变:表叔老实一生,表娘忠厚一生,更祝他们幸福一生!
小舅爹读书勤勉,后在大关区政府上班。他表情严肃,不多话也不喜笑,故幼时我有些怕他。其实在小舅爹的晚年,我们仍有接触,方知他也是位慈爱的长辈。小舅爹在他兄弟姐妹中儿女最多,共五子一女。
3.
祖父王士宏,1909年出生于今天的孔城镇长岗村。他兄弟姐妹众多,且村中人口多为同姓同宗,所以他与祖母的婚姻也是两个望族的结合。
村里的老人,曾对我介绍:“你祖父在家排行老二,身材高大,性情温厚,在周边有着极好的人缘。他喜烟好酒,常年穿一长袍,且袍前多是香烟烫孔;两个袖口则因酒桌长久摩擦的缘故,显得破旧而油亮。”
待我稍稍懂事,祖母对我说:“你祖父人不错,做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所以我跟他在结婚初期,也算有过一段甜美而又安稳的日子。但是后来,我对他是越来越生气、越来越担心了!气他,整日在外奔波,根本无心料理家事;担心他,冒着危险参加了新四军,那可是个随时随地都会掉脑袋的营生。”
祖父的表哥叶同春,是他姑姑的大儿子,也是当时桐庐游击队的大队长。他在他表哥的引领下,于1938年加入游击队。但1940年8月,国民党176师包围了游击队根据地——叶家湾。危急关头,祖父奉命带领部分战友与敌人进行了顽强战斗,直至成功掩护了战友们的安全撤离。最终,因敌我力量悬殊,游击队共牺牲10余人;其中,祖父等六位战友在弹尽粮绝的情形下遭到了敌人抓捕。
得知祖父被敌人关押后,祖母的第一反应就是买来一些排骨,煨了一小瓦罐——她要去探监!
当祖母拎着瓦罐即将出门时,却意外得知:敌人对祖父和他的几位战友进行了严刑逼供,但他们宁死不屈。后来,气急败坏的敌人将他们押之吕亭河滩,均用刺刀一一刺死。听到噩耗的祖母,肝肠寸断,晕死过去;醒来后,她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前往收尸。她难过、伤心、委屈,她要“骂醒”那个已经死了的叫做丈夫的人——他,怎能那么狠心呢?竟不顾夫妻情分,扔下家里的老老与小小,就这样没了呢!
祖母形容祖父的牺牲现场,极为惨烈:整个河滩被鲜血染红,每位牺牲者的手脚都有铁丝穿透和缠绕,身上至少都有七八个的刺刀窟窿……这段悲壮的历史,桐城县志有详情记载;祖父王士宏的名字,赫然其中!
在河滩现场,祖母目睹了祖父的血迹斑斑与面目全非,陡然心生怜爱与悲切。她是“骂”不出来了,哭了一阵便哑然失声,只有眼泪仍在不自主地簌簌掉落……
刚强的祖母,用河水清洗了祖父的面容和伤痕,随即做主将他的遗体运回老家。在此次牺牲的十余人中,祖父是唯一被家属运回家乡安葬的。因为敌人施行了残酷的“保甲制”与“连坐法”,致使多数家属不敢认领,所以其他烈士的遗体后均被游击队安葬在了叶家湾。祖父的安葬程序遵循乡俗,请人及时打造棺木,选好并挖好墓地,出殡用的袍服更是由祖母亲手缝制……她,就这样有体面、有尊严地料理了祖父的后事。
五十年代初,政府有关部门曾力劝祖母将祖父的遗骨迁往县城的烈士陵园。可她说:“首先感谢政府的关怀,但人死之后都讲究入土为安,所以不必迁来迁去,给政府增添负担!其次,这里是他的家乡,就让他‘睡’在这里,踏实!”
4.
祖父牺牲时,父亲仅有八个月大,姑母也才两岁多点,那时的生活无比艰难!祖母头顶匪类家属的帽子,无人敢于亲近和同情,面对需要耕作的田地,还有两张嗷嗷待食的幼儿之口,祖母说“我那时没有眼泪,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将孩子抚养成人。”于是,祖母凭借少女时期的女工手艺,用一把剪刀、一柄尺子走东家串西家,给人缝制衣服。
当时的农村妇女人人会做女工,但手艺差别大,真正能够做得好的却极少。缝制衣服是个“瓷器”活,没有所谓的“金刚钻”那是万万不能的。其中,最难的工序要算裁剪,必须大小合适,且不能浪费布料;而祖母在裁剪方面是位一等一的高手,加上缝制的针脚又细又密,所以由她经手做出来的衣服就会非常好看和耐用。
由于手艺出色,祖母渐渐活儿不断,可她的微薄工钱却只能以米、油等实物来计算。大家当时都很穷,有人穷得叮当响,难得请她做次衣服,而在结算工钱时,善良的她仅是象征性地收取一些。最为可贵的是,多数妇女会缝制却不会裁剪,于是帮人免费裁剪就占据了她的很多时间,但她乐此不彼总是热心给人帮忙。祖母的行为赢得了大家的赞誉,而她却说:“唉,大家都不易,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祖母一生节俭,从不浪费每一片的小小布料,材质粗的做鞋底,花色布用做儿童的兜兜。尤其是那五彩的儿童兜兜,由许多花色不同的小菱形拼凑而成。这种耐用而又漂亮的兜兜,让我们姊妹和众多亲戚家的孩子们无一不享其成;直至今日,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仍然还在用。
我从小生长在农村,深知种田的艰辛和不易!在农耕年代种田,也是望天收的年代,人们除了勤劳用心以外,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尤其是干旱时期,人们除了无奈和愤怒,便是展开对有限水资源的无休止争抢;其时,人们相互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闹出人命来,都是平常事。
祖父牺牲后,养息田地对祖母来说确实困难。其间,也感谢众多亲戚朋友的帮忙。可“帮人一时,难帮一世”,所以很多事祖母都必须亲力亲为。
在农村,插秧与除草均是平常事,但对于小脚的祖母却很痛苦。因为泥水中的砂石直往肉缝里钻,所以每次劳作后,她的双脚都是血肉模糊。祖母说“我当时真想趴在水田里,永远不再起来,但想到两个可怜的孩子,竟然死也不能!”
有一年大旱,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姑母去给稻田灌水。她自己肩挑木桶,两个孩子也用肩抬、手拎等方式予以配合。经过十多天的努力,也感谢不少亲戚与乡亲们的帮忙,水田终于水波涟涟。祖母在满意之余,还给水田施了肥。晚间,她拖着散架的身骨,拥着一双黑瘦的儿女,睡了一个美美的觉。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再至水田边,整个人却瘫痪了下去——水田中的水不知去向,早已流干。原来,与她水田紧邻有块地势较低的水田,不知田主人有意无意,反正水和肥料都进了他的田间。祖母顿时疯了,拿出拼命地架势与其理论,后经多方调解,终于平息。
祖母种田好多年,其间的辛酸一言难尽,好在五十年代初,她终于结束了种田的劳作。尽管如此,她对田地的感情却无比深厚,甚至让我们姊妹四人也成为农民,并且参与了田地劳作。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我父亲(王永胜)原在安庆市第五纺织厂上班,因综合表现突出,单位奖励他将全家户口迁往市区;可祖母坚决不许,认为哪里都没家乡好!无奈之下的父亲,只好作罢;一年后,他竟不顾市里单位的挽留,毅然调至桐城粮食系统工作。母亲(唐德华)婚后,一直在本乡教书;其间,她多有工作调动或是调整的机会,但也因为祖母的缘故,终在本乡工作直至退休。再有,我姐姐出生时按政策成了商品粮户口,但祖母诉说农村的好处,父亲只好把她的户口转入农村。后来,我和两个妹妹则直接入户农村,也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时至八十年代分田到户,祖母和我姊妹四个都分到了田地,所以我们姊妹四人在学习之余都必须参加田地劳作。这段生活经历,让我们姊妹四人受益良多,所以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感激祖母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人生历练。
以前的农村房屋,多为草房,或有极少的瓦房。房屋的日常维护,就成为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每当雨季来临或暴雨时节,常常外面下大雨,家中漏小雨;每家每户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接漏器具,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加之地滑,其情形极像古代战阵,人只能小步挪动其中。天一放晴,各家男人自觉地爬上房顶、进行检修;唯有祖母家的房顶上,仅有她的孤独身影。
有年的一个夜晚,狂风呼呼暴雨直泻并夹杂着电闪雷鸣,房内的雨漏得很厉害,年幼的父亲和姑母很害怕,祖母只好搂着他们,全都不敢睡觉。时至下半夜,雨更大、风更强,竟将整个房顶掀翻了去。祖母说:“就在房顶被掀翻的一刻,我反而一改之前的紧张,变得平静起来。反正全家都暴露在雨水之下,也无法再睡。于是,我找个角落将两个孩子安置好,然后索性爬上房顶去抢修。”
结果不可思议,祖母在天亮之前,竟然独自将房顶整修好了。这就是我那平凡而又可敬的祖母,面对困难和危险从不退缩让步,亦是一位敢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女中英豪!
5.
祖父牺牲时,祖母才二十多岁。她独自一人带着一双儿女艰难生活,有人劝她改嫁,但她坚决不从!
祖母的苦堪比黄连,然而缺少父爱、无人悉心照看的父亲和姑母,则更是可怜和苦难。她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奔波,年幼的一双儿女只能委托村中的老人来照看,有时也请小姨奶奶前来帮忙。
父亲幼年,有天在攀爬屋后的山崖石壁时却不慎摔滚下来。后来,据负责照看的小姨奶奶对我说“你父亲滚下来时,浑身是伤,尤其头顶有一大片头皮被掀翻、血在不断地往外涌。那年我也才十几岁,哪里见过这阵仗?我是害怕又慌张,仓忙之中便将半瓶香油倒在一块棉絮上,然后连同砂石、杂草在一起进行了包扎……”
父亲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并在日后的好多年里,他头顶的受伤部位仍是流脓流血。后经多方治疗,直至成年,他头部的伤疤方才痊愈。伤疤虽好,但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伤疤部位毛发甚少,于是有人公开叫他癞痢头。好在他生性豁达,从不因为护短而与人争吵,淡然处之。平时有人喊他癞痢头,他认为没有恶意所以毫不在意;但若与他发生争执时再喊癞痢头,他则认为是侮辱,所以绝不轻饶。其实,年轻时的父亲很帅气,要不我漂亮优秀的母亲也不会嫁给他。对于有人称呼父亲瘌痢头,我们姊妹四人都为父亲鸣不平,并始终坚信:我们的父亲坚强勇敢,是位值得尊敬的好父亲!
五十年代初,祖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家门前也多了一块“烈属之家”的红色光荣牌。而此时的父亲和姑母也都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由于家里穷,祖母要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学确实有困难。但最终,祖母还是让两个孩子走进了离家四五里的王祠小学。
可惜,姑母仅是读了两年书,便回家参与务农。而我的父亲比较幸运,当时国家在省内巢湖地区创办了一所烈属、军属子弟学校,该校免学费和伙食费。祖母得知消息,既高兴又不舍,但父亲高兴,加之众人劝解,只好由了他去。
父亲在子弟学校读完小学和初中,顺利进入桐城中学,后又考入安徽省轻工业学校。但在1959年,临近毕业时,他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加入参军入伍,成为南京军区工兵部队的一名战士。
姑母辍学后,一直在家务农。许是太过辛苦的缘故,她瘦弱矮小而精干。祖母经过再三挑选,终给她找了一位好丈夫——袁富生姑父。祖母对女儿女婿的婚姻很满意,特意在村中新做两间草房并添置一些家具,以作为他们的新家。
姑父带副眼镜,长相英俊,说话斯文,颇有点老学究的味道。他青年时期参军入伍,曾参加抗美援朝,后转业至桐城南演医院工作。另外,他对姑母很好,不仅教些文化,更教医学知识,所以姑母在老家做了多年的赤脚医生。
然而,姑母有件事始终对祖母耿耿于怀,因为祖母竟然不记得她的出生日期!每当此时,祖母都是理亏自语“那时连饭都吃不上嘴,哪有闲心记那些。”但姑母则不认同,谁的生日都记得,独独忘了她的,实在是偏心所致。好在姑父人好,常常圆场安慰姑母:“你我既是夫妻,以后的生日就在同一天过吧。”
祖母五十岁以前,大都靠手工缝补度日,随着姑母和父亲相继成家,她迎来了更大的使命。姑母有四个孩子,父亲也有我们姊妹四个,尤其是我的问世给了祖母强大地动力!
我亦然是祖母的心头肉,是断然不能离开她的视线的。记得小时候,祖母走到哪都会带上我;若是哪天我未相随,她不管路多远、天多晚,也必定是要赶回来的。
祖母虽是小脚,可走路极快。我这个小尾巴常常有些吃不消,她有时一边鼓励一边催促,有时也会放慢脚步等我一下。但大多情况下,我总是配合祖母,因为这里有名堂:每位亲戚朋友对祖母都很尊敬,也知道她对我的疼爱,所以我们所到之处都有热情招待。加之小时候的我,乖巧又嘴甜,也深得大家喜爱。每次出门,我都能吃好玩好,这也让姐姐和妹妹们好生羡慕和妒忌。看到这里,大家不难看出祖母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她除了爱我以外,也特别喜爱姑母的大儿子——我的表哥袁国彪。我和表哥在上中学以前,都一起依偎、睡在祖母的雕花大床上。
6.
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祖母就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绯闻。祖母属虎,长相端庄,一身正气,双目如刀如电、甚是有点杀气,若是谁敢惹她,她可以豁出小命去咬死对方。
在老家村庄与周围几里,祖母甚有威望和名气。那些年轻的姑娘与媳妇们对她很敬畏,有什么委屈或困难都会找她诉说,她也会一一劝解并予以帮助。后来,主动叫她“娘”的“女儿”有很多,所以我小时候的“姑姑”特别多。
在古代农村,女性一般很少会有自己的名字。女人出嫁后,往往由夫家的姓开头,再加上娘家的姓氏,被称为“某某氏”。所以祖母在嫁给祖父直至六十岁以前,都是叫做“王杨氏”。但在七十年代后期,国家加大了对烈属与军属的优抚工作。祖母作为烈士遗孀,当时每月会有三至五元左右的补助津贴,后随着国家的经济好转,补贴费用也是得到了逐步提高。当年的补贴费用是每季度发放一次,而且必须由本人带着印章去领取。如此一来,祖母终有了自己的名字——王玉成。
祖母与祖父结婚在一起的时间仅有四年多,但“生为夫家人,死为夫家鬼”和“从一而终”的传统思想却相伴其一生!其中,有两件事情令我记忆深刻:一,每年的清明与冬至,必至每位长者墓前祭扫。二,每年的小年傍晚,必请祖宗回家过年;待正月十五完年时,再送祖宗出门。从我记事起,这些也是我的主要工作,尤其烧纸钱的事必须由我来做。因为祖母说“女人烧纸钱,那个世界的人得不到”,所以特殊情况时,女人也只能用左手去完成。
另有一件事,更加令人惊叹。八十年代初,祖母联系族人,提议给每一位尚能识别的祖坟立碑。立碑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其间手续极其繁琐,先要锁定坟地、确立身份和辈分,然后生、卒时间,前后几代等;碑文要求不能错一字或一处,所以常常需要求证许多人;但祖母不厌其烦,迈着小脚积极奔走,终耗时三年多,立下了几十块的祖碑。我的祖辈们应以有祖母这样的晚辈而欣慰,而我也以祖母为自豪!
祖母的身体一直健朗,但在五六十岁时,却有了心口疼的毛病,每当发作都是疼得死去活来。祖母晚年信起佛来,说来奇怪:自从信佛后,她心口疼的毛病竟是慢慢好了。祖母六十多岁时,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去藻青山的佛堂朝拜;七十多岁时,她尚能小脚独步九华山天台。
我的父母不信佛,但祖母信佛他们也没太多干预。只是祖母信佛没多久,居然要求独立开火吃斋饭——亦称素饭,不能沾有动物油荤,一般以豆植物为主。这让我们一家人很不理解,可也对她毫无办法。
1991年底,祖母因将做饭用的煤炉放在卧室,不慎引起煤气中毒。她当时因为中毒再加上受寒受冻,差点死去,但她在卧床两个多月后,终是顽强地走下床来。不过此时的她,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基本的状况是:能吃饭,一餐半斤不成问题;围着村庄不停地走来走去,根本停不下来;对家有概念,能走出去也能走回来。路上看见人,也会停下看看,但不说话;有人向她招呼,她或看对方一眼,也不说话,稍后便自顾自地走了。她连她的儿子——我的父亲都不认识,唯一能认识的人——只有我!她只要见到我,便说我“没吃饭、人也瘦了”,并且我到哪她就跟到哪,逢人便说“我的孙子还没吃饭呢,你给他搞些吃的吧……”祖母在这种状态下,又活了近十年;期间基本没生病,而且保持着良好的习惯:每天早晨,她天刚亮就出门,一小时左右回到家门口,再走出去、又走回来;于是周而复始,乐此不彼,傍晚天刚擦黑,她就进房休息。2000年6月,祖母仅卧床二十多天便安然去世,享年86岁。
后 记
受祖母、祖父和父亲的影响,我于1986年参军入伍。家人常言:我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
我与爱人育有一女,我常与女儿说“可惜现在女兵招得少,要不也将你送去部队锻炼。”女儿王其乐,极其乖巧懂事,我常引导她要堂堂正正做人,要有标准和底线做事,希望女儿名如其人,一生健康快乐!
此文在家人圈引起热议,尤其家族的晚辈们都说“深受教育,受益匪浅!”我想,这是我写此文的最大收获;希望他们通过了解祖母、家史和家风,真正受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