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半岛,五龙河从村东头蜿蜒而过,记忆中曾经宽阔绵长的沙滩经过前些年的疯狂采挖已经消失殆尽,但两岸的沙土地依然细腻松散,柔软通透,富含云母的土质在太阳光照下熠熠闪光。这种沙土升温急,散热快,昼夜温差大,特别适合梨的生长,河两岸产出的梨个大、汁多、甜度高,素有“烟台苹果莱阳梨”的说法。秋天在当地人咬梨时唇齿碰撞的一霎那发出清脆的响声,甘洌的汁液伴随着秋的暖阳沁入心肺,再从心底慢慢升腾,秋天真正到来了。
梨是一个泛称,在莱阳人的眼里,只有茌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莱阳梨,才会被直接称为梨,而其他各个品种的梨都只能用自己的名字,如香水梨、四棱子,疤梨,还有一种伏梨,现在市面上称为烟台梨。茌梨长相独特,顶部深棕凹陷,果皮呈黄绿色,表面粗糙,有稀疏的褐色锈斑,犹如妙龄女孩脸上的雀斑,让人感觉不到美感,却偏偏守拙归真,毫不遮掩,倒凭空生出很多的俏皮来。曾遇到过有人用鸭梨冒充莱阳梨,可见二者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却不知在莱阳人眼里,二者的差异是一瞥可辨的。莱阳梨头大,身子小,呈圆锥形,而鸭梨身形圆润,前后粗细差别不大,呈圆磙形。莱阳梨的斑点大、颜色深,间隔稀疏,而鸭梨的斑点小、浅、密。最重要的是口感不同,莱阳梨口感清脆甘洌,略带甘蔗的甜味,果肉白糯细腻,入口没有渣子,而鸭梨的甜清淡,有的略带果酸味,果肉呈白色颗粒状,入口也有一定的颗粒感。
上小学的时候,秋忙季节,大人们忙不过来,学校会组织学生们去生产队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义务劳动,比如摘花生,砍红薯蔓等。壮劳力们在地里用镢头一墩一墩地将花生刨出,妇女们则跟在他们身后,抖落掉花生上的泥土,再用小推车从地里运出来,就近堆到旁边的空地里。一天的劳作会堆成一个巨大的花生垛,散发着新鲜花生特有的清甜气息。这时候就需要尽快将花生果摘下来放到场院上去晾晒,否则新鲜潮湿的花生垛内部会迅速发热腐烂,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摘花生的任务就落到我们这些小学生和老弱病人群身上。大家围着花生垛坐成一圈,一人面前一个柳条编篓,抓起垛堆上的一墩花生,理顺花生蔓,用手握紧,花生果冲下,抖落一下,然后用劲在篓子边摔打两下,花生果就纷纷落到柳条编篓里了,偶尔遇上顽强地挂在蔓上不肯离开的,就用手拽下,摘果完成。堆积成山的花生基本都会在当天完成摘果。
摘花生是我最喜爱的活动,因为可以不用坐在教室里背书,可以听大妈大婶们絮叨各种故事或有趣的事情,可以寻找到三个仁甚至四个仁长在一起的花生果,还可以大方地品尝新鲜花生,只要不太过分,带我们干活的人一般都装装没看见。不怕冷的孩子愿意光着脚丫干活,柔软细腻的沙地,脚踩在上边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痒痒的,一直舒畅到心里。伴随着篓子边上劈里啪啦的摔打声,饱满结实的花生果就落到了篓子里。劳动结束后,作为奖励,会有高年级的同学不知从哪儿抬来一筐梨给大家分发。采摘的同学们嘻嘻哈哈自动排成一队,篓子放在自己脚前。高年级的哥哥或姐姐负责在每个篓子里分发一两个梨,大的一个,小的两个。这时候,我们的小眼睛里都满是期待,目光随着梨筐从队伍头开始缓缓移动,心里估计着自己大概会分到哪一个,是大还是小。小小的心脏会因为看中的梨被分走而咯噔地失落一下,又会随着某个更大个梨的出现而暗暗激动,心情随着梨筐的移动起起伏伏,直到梨筐来到自己的跟前,心跳达到最快,喉咙里也禁不住咕咚一下。而那个分梨的哥哥或姐姐在低着头分梨的过程中,总能从那些露着大拇指的鞋子中准确分辨出自己的亲的或堂的弟弟妹妹或邻家伙伴,在往篓子里放梨时保留一点点小私心,尽量显得随意地挑选稍微大一点的或者品相更好一点的,或者挑选两个不是那么小的放进他们的篓里。其实不管分到哪一个,最后大家都是欢欣鼓舞的,在嬉笑打闹中互相你咬一口我的,我咬一口你的来品鉴不同梨的口感。
生产队时期的梨园是属于集体的,社员一起干活,统一管理。但每年收梨后总会给每家每户分一些。分梨的时光就是村庄的节日,大家都聚集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梨已经按照大小、重量尽可能均衡地提前分成堆,管理员在现场看护并给大家做解释说明,大家可以根据自家人口的多少自行在相应的堆中选择一堆,去的早的可以挑一堆自己感觉更好的,去的晚的可挑选的余地就少了,所以大家都会尽早去,大人们忙着装篓、放上小推车,孩子们则趁机在场院上奔跑、嬉闹。此后的日子,家家户户在袅袅炊烟之后就有梨可吃了。村庄的上空弥漫着茌梨清甜的味道,充斥着吃梨咔咔的清脆声音,啃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表情。有邻居来串门时也会大方地招呼一声“来,吃梨、吃梨。”“不吃、不吃,家里有。”胶东乡村的农民真诚而朴实,往往会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来待客,但串门的人也大抵都不会真的去接受那些孩子们不错眼珠盯着的口腹珍品。日子就在乡亲的客套话和孩子日复一日的啃梨声中慢慢流淌。
茌梨不好收藏和储存,磕碰一下立马就变色了,存放时间长了会慢慢腐烂。先是一个不易发觉的针眼大小的坏点,然后慢慢扩大,如果没有及时处理,腐烂会很快传染给周围其他的梨。母亲每天在我们吃梨之前都会先把腐烂的挑出来,用小刀将腐烂的部分剜掉,剩下的部分洗好放在锅台上的盆子里,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的我们回到家中,洗洗手拿起来吃。对于茌梨,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盆放在锅台上,被剜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梨了,以至于我现在依然保留着水果腐烂后剜除腐烂的部分继续食用的习惯,成为深入骨髓的自主动作。每次被女儿看见,都会大呼“都腐烂了,不要吃了”,留下我尴尬地擎着半空中正在削剜的水果想起锅台上的茌梨。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说的是梨花盛开时,蝴蝶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翩翩起舞的景象。梨园的四季都是美的:春天万树梨花盛开,花白蕊红,蜂飞蝶舞;夏天青果初挂,绿叶滴翠,树叶的间隙中,梨果如精巧的铃铛随风摇曳;秋天硕果累累,霜降过后,树叶子变得明黄、绯红,那一树树深浅不一的色彩,是大自然精心调制的色盘,叶片间跳来跳去的太阳光线,涂抹着色彩的变换,明亮了整个梨园;冬天白雪覆盖,梨树的枝枝杈杈伸向碧蓝的晴空,描绘出一副寂静的水墨图,偶尔栖息的飞鸟及枝桠上被风吹落的雪花让这副水墨画暂时浮动起来。梨园的四季都是忙碌的:春天开花授粉,夏天疏果套袋,秋天采摘收获,冬日剪枝施肥。种梨人的辛劳体现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而所有这一切,只为末秋季节唇齿碰撞的那一刻。
每天,梨园主人都会早早出现在园中,不管是薄雾微晞的春日还是晨霜遍地的秋日。看园的黄狗跑来跑去,温顺尽职。树底下散养的公鸡作为年底亲戚朋友们餐桌上的美食,大多数时候都是慵懒地在梨树下东刨刨,西啄啄,偶尔为一只虫子比赛一下跑步,获胜者总会呈现出先人一步的骄傲姿态,昂首挺胸地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失败者身边走过。而失败者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失落,毕竟虫子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树下的草籽与虫子足够他们衣食无忧,抢虫子比赛也不过是饱食之后解闷的游戏。
李世民《置酒坐飞阁》中说“岸菊初含蕊,园梨始带红。”,梨要到秋季才能成熟,而茌梨成熟得更晚一些,大约要到每年农历的九月中旬。多年前,单位领导听说我是莱阳的,曾经让我给单位买一批莱阳梨作为大家八月十五的福利,我早早地联系了老家的哥哥准备,却忽略了梨的成熟季节,当八月十五单位发河北鸭梨时,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觉得都不好意思见领导了,这件事也一直如鲠在喉。
熬梨膏是吃梨的一种新时尚。将新鲜的梨清洗,去皮去核,切成细丝或用搅拌机打碎,加一点新鲜的姜末减弱梨的寒性,还可以根据需要加一点罗汉果、川贝母,制成秋冬季止咳润肺的良药。将梨汁和姜汁倒入大锅熬煮四十分钟左右,随着温度的升高,厨房里升腾起淡淡的白雾,混着熟梨的清甜。煮开后用过滤布将梨沫滤除,只剩下梨汁和姜汁混合物,倒入陶瓷锅或砂锅中继续敞盖熬,梨汁在锅中上下翻腾,慢慢地减少,雪白的汁液慢慢开始变得浓厚、暗红,大约三个小时左右,锅中开始有泡沫冒出,这时候就需要调小火,人守在锅边不停地用勺子搅拌,以防糊锅,并不时地用勺子舀起一勺汁液,慢慢地倒出,观察汁液的粘稠程度,当汁液的流动性明显变缓时就可以停火了。火候是最难把握的,停火早了梨膏的黏稠度不好,停火晚了,放凉后的梨膏就会变成硬硬的梨膏糖。熟练的人能够很好地掌握,就在那个不前不后、不早不晚的时刻,停下火,一瓶甘醇软糯的梨膏就熬成了。熬制良好的梨膏黄褐油亮,呈现出温润的光泽。它们从灶台边被寄送给远方的亲戚朋友,而亲戚朋友们的秋天也就被这些甘醇的梨膏滋润着,不紧不慢,伴着秋日缓缓的落叶,浸润着金黄的时光,走入严冬,温暖一整个冬天。
每年秋末,莱阳梨下树的季节,一定会收到哥哥妹妹从老家托人专门带过来的茌梨。因为怕路上运输磕碰,即便是在物流高度发达的今天,他们也一定要专门找车给带过来,每个梨都带着原始的套袋,被小心翼翼地装箱打包。小心的打开套袋,削皮,轻轻一口咬下去,甘冽的汁液丰盈了整个口腔,我的秋天到来了,在这个暖暖的午后,又回到那片脚踏进去绵软细腻的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