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九十月份,湿热的东南季风在西伯利亚高压的逼迫下慢慢南移,冷空气沿长白山西侧长驱直入,进入黄渤海地区。干爽的偏北风裹挟着海腥味钻进城市乡村的每一处缝隙,休渔期结束,卖海鲜的吆喝声渐渐多了起来,此起彼伏,悠扬地划过秋日湛蓝的晴空,大街小巷的上空弥漫着鱼虾蟹贝的味道。而这个时候的我,又闻到了小时候家乡的味道。
家乡在北方的海边,每年这个时候,正是晾晒海鲜的季节。家家家户户趁着海鲜新鲜便宜大量买回家,洗、刮、腌、晾、串,一通忙活,房檐下、院子里便挂出长长短短、各种颜色的晾晒鲅鱼、带鱼、鱿鱼等,晒匾里则摆满红红黄黄的虾或蛤喇肉,在北方清亮干爽的风中微微拂动,沐浴着明亮但并不耀眼的阳光,慢慢脱水、卷曲、收缩,海鲜清冽咸鲜的味道中就夹杂了太阳煦暖的味道。鱼干的表面浮出一层薄薄的油脂,肚皮和鱼鳍处可隐隐透过阳光,而虾肉则完全脱离虾壳,透过透明坚挺的外壳,虾肉红白相间的纹路清晰可辨。口味喜好不同,家家户户腌晒的海鲜也不尽相同。虾酱是个例外,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制作、储备。暮夏的下午,随着大街小巷中第一声悠长的“卖虾酱虾啦~~”,大妈大婶们就忙着从橱柜底下倒腾出去年的虾酱坛子,洗刷晾晒,一番忙碌,家庭虾酱制作工程正式拉开序幕。
传统的虾酱大多是用浅海里的小杂虾制作而成。赶海人一清早就出海,经过一上午的劳作,中午或下午就用自行车驮着或小推车推着成筐的虾沿街叫卖。 “推虾酱了,卖虾酱虾~~”,叫卖声悠远,绵长,漫过冒着炊烟的屋顶,散落到家家户户的院落里,正在等待买小虾推虾酱的大妈大婶们就会停下拉着风箱的手,侧耳倾听,判断叫卖声是来自前街还是后街,判断距离自家的远近,以便决定什么时候出门去买。有时会支使正在屋子里淘闹的孩子,“去院子里听听,卖什么的”,“哎”,随着一声清凌凌的脆应声,孩子三步两步就窜到了院子里,这是孩子们最爱干的事儿之一。“卖虾酱虾的。卖虾酱虾来~~”,支棱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孩子回应到,顺便学了一下悠长的叫卖声。随着叫卖声越来越清晰,大妈大婶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出门去买虾酱虾,或者把任务分配给孩子,“去,拿这个搪瓷盆,买五斤。”,领了任务的孩子就一手拎着盆,一手攥着钱,风一般地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盆杂七杂八的虾回来了。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捡出杂质和不适合制作虾酱的鱼和杂虾,如网虾时带上来的海藻,还有一种被称为海马的海生物,一种细长的鱼等。有些海鲜不适合制作虾酱,也要捡出来,如皮皮虾,虽然也称为虾,但石磨无法将它坚韧的皮磨成浆汁,用来制作虾酱会影响虾酱的口感。按大妈的话说,这样的虾酱吃起来会“皮皮矻矻”的,也就是会在吃虾酱时吃到成块的皮皮虾皮,影响口感。
挑捡干净的虾用水清洗几遍,就只剩下各种清亮新鲜的小虾了。为保持新鲜,清洗干净的虾要赶在天黑前上石磨推成浆。杂虾从磨眼中倒入石磨,随着磨盘的转动,灰红色的浆汁沿着磨盘边慢慢流下,进入磨道,再用炊帚将磨好的浆汁慢慢扫到磨盘口,从磨盘口流入地上早已备好的桶里。胶东人管做虾酱叫推虾酱,大概是基于此吧。
磨好的浆汁拌上黄海边晾晒的海盐,倒入坛子,到菜地里去采摘一把新鲜的芸豆叶子,一片压一片按顺序摆放在浆汁上,直至全部覆盖,坛子口就用芸豆叶子封好了,这可以防止苍蝇的入侵,讲究的人家会再在坛口扎一层纱布。封好口的虾酱坛子放到温暖背阴的地方开始发酵,二十天左右,在微生物的作用下,蛋白质分解成氨基酸,灰色的浆汁慢慢变成灰红色的酱汁,味道也呈现出虾酱特有的鲜美清香。
发酵好的虾酱被封坛装好,成为冬日餐桌上的就饭菜。胶东人家家家都有用来蒸虾酱的瓷盆或瓷碗,盛一勺虾酱放入瓷碗,加水搅拌,打入一个鸡蛋,撒一把葱花,点一滴花生油,放到贴玉米饼子的大锅里蒸就可以了。在大锅蒸汽的鼓动下,虾酱与鸡蛋一起舒展、膨胀,然后慢慢凝固,多半碗的虾酱汁料就蒸成满碗的熟虾酱,中间微微隆起一个鼓包,暗示着瓷碗中曾经的拥挤与欢腾。时间的把控是主妇们驾轻就熟的技艺,烧水开锅,贴上玉米饼子,再加热,玉米饼子做好,虾酱也就熟了。揭开锅盖,一片蒸腾的雾气中,虾酱的鲜香刺激着人的味蕾,忍不住要咕咚咽一口唾沫,多年后的此刻,我依然能感觉到唾沫咽下时喉咙里涌动的那种欲望与满足感。
虾酱、大葱和玉米饼子是绝配,玉米饼子黍香醇厚,大葱辛辣刺激,虾酱鲜咸清香,在口腔中碰撞交融,形成一种绝妙的味觉体验,这是海边长大的人独有的味觉体验,无论多少年,都无法忘记。
繁忙的城市生活,虾酱的制作渐渐淡出了大家的日常。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即食虾酱被出差旅游的异地客带到四面八方,而本地人依然喜欢从市场挑选生虾酱,用自家独创的调配方式去寻找不同的视觉与味蕾刺激。盛一勺虾酱,加入新鲜的海虾丁或鱿鱼须丁,配上五六个鸡蛋,加入葱花,用筷子打花,热油入锅,随着滋啦一声油响,升腾的雾气中,虾酱与鸡蛋、葱花碰撞交融,拉开相拥相聚的序幕,色彩的碰撞,气味的凝聚,亮黄红灰、色彩多变的蛋炒虾酱犹如莫奈笔下的花园,朦胧却绝不模糊,撒上几粒细碎的红绿辣椒圈,再配上超市买来的灰、黄、白等各色荞麦、玉米、糯米小窝窝头,一盘品相俱佳的蛋炒虾酱就可以上桌了。此刻,曾经寻常的越冬佐餐菜华丽转身,以一种高贵精致的面容出现在食客面前,色彩层次丰富,口感多变。小巧玲珑的窝窝头拿到手里,尖头冲下,中间的空心恰好可以盛装下一筷子的虾酱,端到嘴边小口品尝,食客们吃得从容优雅,完全不必担心虾酱掉落到衣服上的尴尬。虾酱终究成为了人们季节性的尝鲜体验,亦或是对旧时光的回味。
冬日的傍晚,全家人围坐的餐桌上,一盘其貌不扬的炒虾酱,总能让人恍惚,仿佛又听到了那句悠扬的“卖虾酱虾了~~”的吆喝声,于是,往日的时光便从冬日的暖阳中缓缓走来,温暖了岁月,滋润了心房,生活由此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