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将父亲的乡愁彻底埋葬了。
父亲住在达拉特旗官牛犋养老院的一间病房里,他时常拄着拐杖站在床前向外眺望,浑浊的眼睛努力分辨着窗外的景象,回想着现在到底身在故乡还是他乡。
护工阿姨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她手里端着两碗小米粥和两碟小菜,那是父亲和室友的晚饭。
应该是晚上了,父亲心里知道。午饭有菜有肉有馒头和米饭,晚饭是小米粥,火腿肠还有咸菜。
雪还在下着,父亲想着地里的庄稼应该都收完了吧?麦收后秋玉米种得晚,十年得有八年被霜打了。隔壁刘二拐家的大白菜不知道收了没有,这样的大雪,那绿生生的白菜怎么能抵挡得过去呦。
父亲想掏出手机给刘二拐打个电话,可是,手伸进兜里,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
护工阿姨把饭桌摆在父亲的床前,拿起勺子开始给父亲喂饭。父亲闭着嘴巴不吃,护工阿姨轻声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抬起头,急切地说:“我自己会吃,你去告诉刘二拐一声,那二亩白菜赶紧收了吧。”
护工阿姨望着父亲,叹了口气,说:“好好好,我这就去跟他说。你先把这碗粥吃了。
这段时间,父亲常常做梦,梦里都是他在故乡的事。有时候他从梦里惊醒,便会朝着同室的室友喊:“贱头,贱头,快点,你爸被车撞了,快点跟我去看看他。”
同室的室友是个智障,五十多岁。任凭父亲怎么喊,他也不睁眼,不说话,呼呼地睡着,嘴角流下一堆哈喇子。父亲急了,想起身去拉他,谁知一骨碌,便掉到了床底下。
父亲痴呆越来越严重了。四年前,我把留守的父亲从老家接到包头,想陪他安度晚年。
可是前年冬天,父亲因脑梗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在医院治疗时,医生说父亲脑出血、脑梗、小脑萎缩严重,估计活不过春天的。
出院时,父亲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和哥哥们商议后,把父亲送到了离大哥家不远的达拉特旗一家养老院,请了专业的护工帮助照料、康复。
送父亲去养老院时,父亲像个孩子,躲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我不去养老院。”父亲战战兢兢,口齿不清地说。
“我可以开小汽车去买菜,我可以自己做饭,我可以一个人住。我才七十岁,我还没老......”
父亲依然抱着幻想,幻想他会好起来,还能像在故乡一样开着他那辆红色小汽车拉着乡亲们到处跑。
而我只能将父亲的幻想打灭,我和他讲奶奶的死。
当年,奶奶也是因为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回到家躺在床上无法进食,熬了四十五天后去世的。
父亲现在的情况和奶奶一样,如果没有专人护理,就如医生所说,父亲是熬不过春天的。
我有时候庆幸父亲痴呆了,或许痴呆越重乡愁便越少了吧。
关于遗传病,家族里有一个很神秘的传说。
据说,吴家祖上有一只白狐,已经老得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家族里每一代都会有一个老年痴呆的人。
我的太奶奶是老年痴呆,我的三爷爷是,我的父亲如今也是。
“你三叔在城里上班,有本事。你二叔和你老叔从小可怜,是我吧。等老了痴呆的是我。”父亲早有预言。
送父亲到养老院的当天,护工阿姨把父亲从床上背起来,让他站立。父亲如柴的双腿直直地戳在地上,像是从地里长起的两棵细细的小树。他的眼睛同样直直地望着护工,父亲的眼神让我想起荒漠里的沙蓬草。
“儿呀,等我好了你会接我回去吧?”我使劲点点头。“儿呀,等我好了,你要带我回老家......”我再次用力点点头。那一刻我相信父亲能活,求生的欲望可以化成无尽的力量。
一周后,再去看父亲,父亲竟然在护工的帮助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虽然走路需要拄着拐杖,并由护工搀扶,但,父亲终于站了起来。
看得出,父亲很依赖这个护工。在养老院的日子,父亲听护工的话,戒了酒,生活饮食都变得规律了,性格也温和了很多。父亲在慢慢地好转起来。我想。
因为护工的缘故,父亲逐渐习惯了在养老院的生活。我每次去看望父亲,父亲都会和我念叨护工的好。有时候见我偷偷塞给护工一些钱,父亲会佯装生气地说,“怎么你老给她钱呢?”我笑着问父亲,“她对你不好吗?”父亲害羞地也跟着笑了,说,“好,她每天给我端屎端尿,比你妈对我还好。”
熬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父亲的病在加重。
再后来,父亲彻底站不起来了。
最近一次去看父亲是元旦过后不久,大美回来了。我带大美去看望父亲。
推开门的刹那,在床上昏睡的父亲猛然醒来,他看到我,瞪大眼睛,好似不认识我一样。他转头看到大美,咧着嘴笑起来,笑得眼睛里溢出了眼泪。
我把父亲扶起来,让他在床边坐好。又拿出带来的橘子、香蕉和大果子给他吃。当我拿出香蕉给同室的室友时,我发现,人换了。父亲的室友不是之前那个智障了。
“那个人呢?”我问父亲。
“死了。”父亲边吃着橘子边答。
“什么病?”我又问。
“呼吸衰竭。”父亲答着。
“你没怕?”我正想着怎么安慰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笑了:“我帮他料理的后事。”
父亲年轻时胆大,仗义,到老了仍是。我想。
父亲的窗外不时有老人走过,拄拐的,坐轮椅的,他们满脸的褶皱和空洞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此时,门开了,一个小个子老头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上有一个碗大的肿瘤,半边脸上分不清是紫色的胎记还是结痂,鼻子里流着鼻涕和血丝。
父亲见了他,乐了,用滦南话问:“老伙计,这半天没见你,你去哪了?”小个子老头不说话,笑眯眯地坐在父亲的床边。
“大果子,家乡的味道。”父亲手里拿着大果子,往这个老头嘴边递了递,又缩了回来,将果子放入自己嘴里,咬了一口。
我给了这个老头几个橘子和一块果子,他伸出双手捧着,冲着我笑。原来是个哑巴。
“三头他爸被车撞了,哪天咱们去看看他吧。”父亲一边吃,一边冲哑巴说。
我有点跟不上父亲的思维,追问:“三头是谁?”
“他么。”父亲指着对面的室友说:“咱们村的三头你忘了,小时候老去找我大儿子玩。”
“他爸被车撞了。”父亲又冲哑巴说。
哑巴只是吃,只是笑。
“哑巴和我可好了,我俩从小一起玩,到现在也没玩够。”父亲又指着哑巴冲我说。“小时候我俩老去生产队里偷玉米。”
我忽然明白了,“他爸被车撞了”是母亲去世前做的一个梦。母亲梦见父亲被车撞了,昏迷的她忽然从梦里醒来,发疯似地抓住我,说:“快去看你爸!你爸被车撞了!”而“哑巴”是村里去世多年的一个看生产队的老头,是父亲的老邻居。
父亲完全痴呆了,父亲把养老院当成了他的村庄。
我悲从心生,眼泪一下涌出来。父亲忽然停下来,望着大美问:“你妈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抓住父亲的手,问他:“我是谁?”
父亲好似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在他面前哭,他愣住了,瞪大眼睛打量着我,努力在回忆着:“你不是隔壁那谁家的那个谁?谁?我忘了......”
父亲从我的紧握的双手里挣脱出一只手,颤抖着用手轻轻挠着头顶。父亲四五十岁时便谢顶了,但四周剩下的头发乌黑,没有白发。
“她是谁?”我指着大美问。
父亲看了看大美,乐了:“我外孙女。”父亲竟然记得隔辈人。
“我呢?”我又问。
父亲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果子攥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不敢再吃。
父亲的床头上贴了一张表格,上面详细地记录着父亲的姓名,出生年月、老家的地址、养老院的地址和入院时间。监护人一栏写着大哥和二哥的名字及电话。
所以父亲忘了我。
尽管我每月都会去看望父亲,去给他缴费。但是父亲仍然忘了我。
“你忘了小时候趴在你背上跟你去扭秧歌的姑娘了吗?你忘了你来到包头要把户主转让给你姑娘了吗?你最疼的人是我呀!你怎么就忘了呢?”我佯嗔道。
“你是我姑娘?”父亲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他抱歉地望着我,说:“老了,老糊涂了。都九十多岁了,能不糊涂么。”
“爸,你多少岁?”我惊诧。
“九十多了。这养老院不都是九十多的么。”父亲重复着,说。“都是没用了,等死的人。”
“爸,你是四七年出生的,你今年七十三岁。”
“你说啥?”父亲一惊,手中的果子掉在了地上:“我是四七年出生?”
“对呀,你看看,这个表上写着呢。”我指指床头。
父亲将目光投向床头的表格,家庭住址一栏写着父亲的村庄:河北省唐山市吴代庄。出生年月一栏写着: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七日。“不!”父亲像遭到电击一般颤栗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哑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一旁吃着果子,笑眯眯地看看我,再看看父亲。
父亲喃喃自语着:“不可能,我已经九十多岁了,我是等死的人了。”
我不知所措。
父亲忽然抓住我的手:“我要回吴代庄,九十多岁我等不到了,我梦见我死了,我死了......”
父亲歇斯底里般吼叫着,他推开我,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
“我大儿子来了,我小儿子来了,我孙子孙女们都来了……”
父亲躺在床上,喃喃着:“我……我要死了。”
我仿佛看见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何时被刺耳的唢呐声淹没了。
许久,父亲睁开眼,四处寻找着什么。他看见在距吴代庄千里之外的达拉特旗养老院的一间病房里,有个五官很像他的姑娘,蜷缩在他的身边,无助地哭泣着......
202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