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灾难的恐惧源于两岁时经历的唐山大地震,也是因为这场灾难造成了我柔弱、自闭的性格。长大后,我极力回避童年时看到的那种惨烈的场面,努力搜寻着那些能够温暖我的画面。
震后,父亲用废墟里的砖头和一块油毡布为我们搭建了第一座简易房,房子虽简陋,却给了我遮蔽风雨的一个家。小时候吃不饱,我和两个哥哥饿得面黄肌瘦,经常要去田野里挖野菜,撸树叶,捉蚂蚱,逮老鼠充饥,至今我还记得和哥哥们坐在秋天的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烤田鼠的情景。
从我家到爷爷家,要穿过卖泥人的刘大爷家的堂屋,刘大娘常常在锅灶前忙碌着,锅里是疙瘩汤或油炸饼或炒猪肉,刘大爷卖泥人又给人杀猪,家境明显比我家富裕。记得有一次,我和二哥经过刘大娘家的堂屋时,刘大娘正在烙肉饼,我和二哥守在刘大娘家的锅灶前迟迟不肯离开,刘大娘便把烙好的肉饼给我和二哥吃,刘大娘烙一块,二哥吃一块,那次,七岁的二哥一口气吃了十四块。
后来长大了,离开了故乡,我好像忘记了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但是,一生都在为儿女建造房子的父亲,最后不得不跟着我来到异乡,借居在达拉特旗的一家养老院里。震后的第一间简易房早已经不存在了,后来的一座座庭院随着我和哥哥、父亲的相继离开而荒芜了,那是父亲倾尽一生所建造的家园。
如今我的村庄成了癌症村,造纸厂的污水浸入了土地,橡胶厂的污气侵入了天空,手套厂的毒气进入了身体,母亲去世后的八年里,村里一半的人都搬走了,剩下的便是老弱病残和埋葬在村东头的我的乡亲们。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故乡了。2018年元旦去看望同样身患癌症的老师时,回村子住了两天,可就是这两天,村里就有五六个中年人去世了,他们同样死于癌症。那两天里确诊的也有五六例,同样也是癌症。所以,我无法不思考,我无法不愤怒,我无法不恐惧。
这些貌似都已经和我无关。十四年前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来到了内蒙古包头,我生活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工资、退休金、社保、医保、低保、土地补偿等等社会上的一切福利都与我无关。我是一个没有土地的外乡人,除了一支笔我什么也没有,但我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在文字里做我的君王,一支笔带给了我无尽的财富。所以我从不抱怨,我人生的字典里没有抱怨,只有感恩。
2018年我出版了诗集《一本草》,那看似是一部爱情诗集,其实它不单单是爱情诗集,那是一个孤独的女子灵魂与天地的对话。
“当诗歌上升为艺术,它就不会为生活担忧!而是为整个人类生命的未来哭泣!” 这句话是我2018年12月2日给读者的留言。在《一本草》的新书见面会上,我讲道:
每天浏览朋友圈,便想起余秀华的诗:偌大的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爆发,河流在枯,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枪口下的麋鹿和丹顶鹤……曾有前人预言2012年世界末日会来临,2012过去了,我们庆幸平安无事。可是真的无事吗?为什么朋友圈多是保险、保健品、甚至滴水筹,当我们的朋友圈每天充斥着提醒和警醒的时候,我们思考过为什么吗?
朋友常说我像是活在民国时代,是的,社会进步太快,我想慢下来。当无人超市、无人银行、无人医院、无人学校相继出现,人类被机器人取代的时候,人,你在哪里?科技越发达,人类越悲哀,我们的科学家们不但研究出来转基因食品,更编辑出转基因婴儿……忽然想起莫言的《蛙》,想起影片《逃出克隆岛》,想起《千钧一发》,作家的幻想被科学家变成现实……艺术家的作品荒诞么?科学家恐怖么?潘多拉的盒子啊,地狱之门已经打开......
从那时候起,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我的挚友相继因病去世,我身边的人不断传来患癌的噩耗,我爱和爱我的人也一个个与我分手......
常在醉酒后拿起手机与朋友隔屏唱起李叔同的《送别》,唱着唱着便在这端大哭起来......去年生日时,我与一寺庙的法师约好,2020年要去寺庙里修行一年。一是戒酒,二是写作。
2019年我去内蒙古大学文研班进修了一年,也确定了自己以后的写作方向。我出生在农村,一直生活在底层,所以关注的也是底层的百姓。依心写作,传递温暖与爱,也是我不变的追求。
2020年元旦后,先是去达拉特旗养老院看望了已经痴呆认不得我的父亲,接着是给小作家班的孩子们上课,在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一个雪天,不小心从外挂楼梯摔了下来,造成左腿膝盖骨折。已近春节了,课程结束打车回南海小镇时,竟遇一司机,图谋不轨,无奈之下报了警。
一连串的惊吓让我忽然对2020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除夕,武汉封城,全民禁足,人类终于按下了暂停键。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静下来真正的思考和反省自己了。画家海日汗曾说过,我们人类的思想就是个脏水桶,我们要把它画尽,写尽,只剩下真和心。剩下真和心还不行,我们要把真和心也画尽,写尽,这样你才会看到一道光。而这道光就是我们醒悟的那一刻吧。
灾难是一面照妖镜,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从武汉封城到国内疫情基本被控制住,再到世界性的大爆发,我听到了各种声音也看到了各类表演。我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反思,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二月。而这个二月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在灾难面前不会缺席,但是做为一个作家,不单单要把灾难告诉读者,还要给读者心理抚慰,一个心中有正义、自觉、自由和善良的作家,定拥有境界、方法、水平和情怀,从而传递给读者力量、光明、温暖和希望。
我要感谢我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所有我爱和爱过我的人,感谢所有的爱与伤害。感谢歌手小明、高光明、莫宝和“他”陪我度过的这个二月,感谢我的导师们给我的帮助和引领。
能够打败我的唯有爱情,能够拯救我的唯有文学。任何宗教都有排他性,只有文学,是包容一切的。《二月或雨水/封城记》这部十几万字作品我用了五天五夜完成,不吃不喝不睡,整个人处于疯癫状态,但是很痛快!它不是爱情故事,却又包含爱情,它不是抗疫故事,却又包含抗疫。它要传递的是人性之美,文学之美,自然之美,宇宙之美和灵魂之美。
是的,灾难面前,不管是岁月静好派还是社会缺陷派,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我们更应该学会反思,月光依旧皎洁,我们需要拂去的是蒙在眼睛和心灵上的灰尘。愿这场灾难唤醒更多的人,敬畏自然和生命的同时,能够找回属于自己的灵魂。
2020.3.23于黄河畔南海小镇